1、春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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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唤作莲坊，得名于夏季开满池塘的荷花。
莲坊地势低平，境内河溪塘渠纵横流过，汝水经其北汇入扶河，据此不过一刻钟的水程。东边的官道交通景瓷，串联一路的上湾、岭阜、下丘等地，径往闽粤而去。自然，此地的民风较周边更为开放，此地的居民也自诩更加灵活能干。莲坊人，向来不屑于死守耕地，无地可种，便干脆利落地跑出来挣生活。地理既优，人才又多，莲坊便趁着江右商路的兴起，成为水路皆宜的辖口埠头。
东北处的樟树里，围绕着巷口的香樟建起。那树约莫有百余年了，树干已合抱之粗，枝叶茂密，树梢肆意张开，最长的那梢指着一处青砖黑瓦的院落。推开毛竹做的大门，院落整齐，庭扫得力，正屋门楣上依当地习俗镌刻着“文范遗风”四字，想来是户陈姓人家。此间主人姓陈名增灿，年十三就往镇上的印书坊做学徒。他人极聪明，在乡下时入过几年私塾，认全了字，写得也很像话，又得遇东家看重，年纪不大便独当一面。这里的惯例，是店里的伙计掌柜升无可升便出来独立经营，也不与东家抗活，而是另立行当。增灿赁了间铺子做纸墨买卖，又卖小说话本，生意很过得去。他时年四十八，膝下已有三子三女五孙儿。这当中，最小的女儿还未出嫁，家里人唤作春儿，闺名愿春的便是了。
春儿是有点蛮脾气的。
上头有三个哥二个姐，都已相继成家，就一个小囡还在爷娘跟前。又生得好，面小皮白，眉毛黑，都不用画，眸子很亮，虎虎气气的，并不怕人看。她随了阿爷，牙口好，又齐又密，一字排开。夏天吃蔗时，唰唰喳喳地咬，衣袖撸起来，白胳膊一弯一弯的，光听见脆生生的咀嚼声。嚼干成渣了，才小脸一撇，吐到柴火堆里。这里的蔗比别处的甜，是用于榨糖的品种，青硬硬的皮，白水水的肉，与春儿极为相宜。
她阿爷是个爱孩子的人，伢仔囡仔都爱，幺女又格外宠些。家里人手够，光景好，并不拘着春儿家里忙活，常带她到铺子这来，看铺算账，也纵着她与街坊小姊妹们玩笑跑闹。
临汝地区自古就是文教兴旺之所，莲坊又商贸盛行，识文断字、看帐算数是行商跑货必要明白的。故而，镇上，甚至周边乡下，都多有私塾义学。不然，当个文盲睁眼瞎，难不成还想发财吗？不坑你就要念号了。
商户家的女儿也得会识字算数。这里的小店家多是全家档，男女老少都得上场，男人跑货多，那女人就看铺多。
春儿年才十二，在三井巷闵夫人办的女私塾里念书，她跟她阿爷的聪明劲是一样的，功课好，举止伶俐，很得闵夫人青眼。课余常有额外指点，功课也比别人多。
这天正是初夏时节，家家已换上轻薄衣衫，街上卖一文钱一串栀子花骨朵儿的提篮也一夕间涌出，沁得满街满巷的馥郁。春儿一下学便往铺子去，走得急了，出了点子薄汗，甫进去就咕噜咕噜下肚一碗沏好的消暑茶。她照例要帮忙理理当天的帐，然后俯在里间做功课。
春儿进的女学堂，专收商家女孩儿，浅浅发蒙后，着重要求的是算账理家之才，还得略识得各地地理物产，通晓应酬招呼的礼数。算数课用得教材略深，是白芦书院九年前发行的《刊校古今数学中阶通书》。地理智识课用的是行销天下的《圣朝物阜民丰水路勘略》，现今稍有见识的学堂都教授山川地理，否则教出个出了本乡不分地界的酸丁，岂不是现了眼去。经书之类不曾细细讲过，这些女学生家里也没有几个考学的，将来也多半是嫁入相去无几的人家，抛头露面经营家业。开办学堂的闵夫人，娘家是邻县下丘的行商大户，嫁给周三老爷后不到七年就守寡了，也无儿女傍身，所幸她嫁妆丰厚，素来为人强硬，婆母去后便搬离周家老宅，独居在三井巷的小院内。她是素爱热闹，寡居冷寂，便开了这间小学堂，专收商户人家的女孩子进学，她没有什么精擅的，但胜在杂学博识，教得毫不费事。
春儿蒙闵夫人另眼相看，功课额外的多，但从不以为难。她是个乐学、爱学的孩子，印着只言片语的纸都要读一读，除了不耐烦经书外，话本小说、博物游记，拿来就看。
诸君且看，当今乃是前所未有的盛世，仓廪足则思文教，似莲坊这等埠头林立之所，老幼妇孺多识文断字，乡下人赶集时也舍得花几个铜板买些粗制的唱词本子。陈家的文新号腾挪了半间铺店专卖本埠翻印的书刊、苏杭一带的流行，做的是俚俗生意，经书时文没有，时兴的小说话本、行商的地理路图倒是镇上最全。春儿如老鼠掉进了米缸，新来的书都要先过一遍，好在她看书快，不耽误卖。
姑苏正时兴连载小说、登发时事的小报，不仅畅销江浙一带，似莲坊这等江右商埠也多有人追看。比如专门刊载神鬼奇谈、士庶轶闻的《稗闻小报》，遍是仗义行侠故事的《游侠行义辑录》，最受商户欢迎的《九州游览记略》，还有临汝的地方小报，不过较之粗略，刊印糙漏。这些小报刊物少的一旬一期，多的两天一出，分量大的没几个钱就有薄薄一册，翻完了还可以用来包果品点心，看着很像那么回事。
今朝初七，初五在江浙刊行的正好运到了。她帮忙记货入库时留神看着，新来的有好几本中意，心里痒痒的，迫不及待想做完功课，再钻进书堆，做她的小书蠹。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春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