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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关河令 ...

  •   楔子——
      诗经·国风·击鼓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正文——
      成缙第一次见到那只桃花妖是在祈宁五年初春的涂江边。
      那个时候他正和自己的谋士在火堆边上一边烤兔子肉一边对着行军地图探讨下一步的行军路线,而一个小士卒忽然急匆匆地冲到他面前,报告说伐木扎筏的计策遇到了变故。
      成缙顿时有点不快。
      因为在前一场战斗中耗费了过长的时间,当军队行至涂江时,江面冰层已经解冻,将士无法渡江。但成缙不愿意等待,恰好见涂江岸边植有三千桃木,便令众将士就地伐木扎筏以渡江。
      伐木扎筏本就需要时间,现在又出了变故,这江什么时候能渡?京都什么时候能到?
      他把地图塞进谋士怀里,皱眉问道:“出什么事了?”
      觉察到成缙的情绪变化,传讯的士卒瑟缩了一下,道:“启禀殿下,是一名女子挡在桃林前不允许我们伐木,还放话说要敢动这里任何一棵桃木的话就得先从她尸体上踏过去。”
      闻言,成缙挑了一下眉,虽然对那女子的行为感到不解,却嗤笑道:“章将军干什么吃的?区区一个女人都解决不了?”
      “可是……”士卒有些艰难地说,“那个女子不是人,她自称是桃花妖。”
      “……”成缙满头黑线,“这种话你们也信?”
      “启禀殿下,我们本来也不信的,但那女子真的当着我们的面把自己变成了一棵桃花树。”
      “……”
      成缙赶到现场时,两方人马正在对峙。
      确切地来说,是手持锯子斧子凿子的镇南军和一片风中招展的桃花树。
      他走到中军主将章将军身边,看了一眼漫无边际的桃花林,皱着眉问道:“那个自称桃花妖的女人呢?”
      章将军抬起手指向桃花林,还没来得及开口,一道清脆明快的女声已经响起:“竖子!放尊重点,什么‘自称桃花妖’?我是货真价实的桃花妖!”
      成缙闻声一惊,迅速转头看向那片桃林,便见离他们最近的一棵桃花树忽然绽出道道白光,白光中桃花树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名粉衫少女,眉目清秀,灵气十足,只是看着他的时候眼神明显带着不悦和不屑。
      顿时,在一片骚动中,镇南军的将士不约而同地又往后退了一段距离。
      然而此时的成缙早已顾不上训斥给自己丢了面子的将士。他愕然地瞪大了眼,看着那粉衫女子步步向他走来。身旁的章将军焦急地拉着他的手臂想把自家的殿下往后扯,奈何成缙不知道是不是被惊呆了,竟一动不动。
      “你。”女子停在成缙面前,伸出手指,直指成缙的眉心,压低了嗓音问道,“就是他们口中所说的下令砍树的混蛋殿下?”
      章将军见拉不动成缙,心一横上前一步挡在成缙面前,拔出了腰间佩剑,斥道:“妖女!不得对殿下无礼!”
      女子收回手,双臂环抱在胸前,冷笑道:“无礼?我在和你们殿下说话,你插嘴就有礼了?这些桃树好端端地长在这里,你们一来就要砍了它们,这就有礼了?”
      章将军被噎得无言以对……
      成缙此时忽然开口:“你真的是桃花妖?”
      章将军:“……”殿下啊这不是重点啊……
      他没有回头因此看不到,但站在成缙对面的女子却看得到成缙眼中那种明显的看到了新鲜玩意儿的好奇——这勾起了女子心中一些不大好的回忆,一瞬间生出警惕:“是又怎样?”
      成缙拨开挡在自己前面的章将军,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女子:“没有怎么样。只是,小王没想到原来这世上真的有妖怪,而且并不像传说中那样长得奇形怪状。”
      章将军:“……”殿下啊这个也不是重点啊!
      桃花妖嘴角一抽:“就算你再怎么夸我我也不会让你们砍树的。”她觉得有点不妙——这个殿下看起来并不害怕她。
      但不管怎么说,成缙好歹是想起了正事。
      他看了一眼她身后的桃林,问道:“小王不明白,桃妖阁下为何阻止我们伐木?”
      成缙的尊敬态度显然让桃花妖很受用。她略缓了脸色,挑眉道:“那你倒是说说,你们为何要伐木?”
      “伐木,扎筏,渡江。”
      “为何渡江?”
      “为讨伐无道昏君!”成缙殿下的眼睛里绽出一丝光芒。
      桃花妖却嗤笑一声:“这就是你们砍树的理由?”
      章将军有点看不下去了,忍不住插嘴:“你这妖女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桃花妖懒洋洋地说,突然间话风一转,沉了脸,道,“可我知道,你们人间这些乱七八糟乌烟瘴气的事情,和其他的族类一点关系都没有!”
      成缙和章将军同时一怔。
      “这桃林天生地养,自给自足,再吸收一两百年的天地精华就有望成妖了。你们人间的战争是人族自己的事情,凭什么要连累这些桃树断了性命断了来路?”桃花妖越说越气双眉越皱越紧,“离开拂灵洞之后我去过很多地方,到处都在打仗,到处都是无辜受累的其他族类。这片桃林得以幸存十分不易,今日我既然在这里,就断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们摧毁这片桃林!”
      她眉宇间一片凛然。
      章将军觉得自己几乎要被她说服了。
      成缙陷入沉默,良久后才开口:“阁下说的确实在理,但是……”他看着桃花妖,语气平静地问,“昏君无道,战乱四起,阁下又能护这片桃林护到几时?”
      “有生之年,绝不会让它们任尔践踏。”
      成缙耸了耸肩,道:“好,即使阁下言出必践,但这世间因战乱而危在旦夕的桃林又何止这一处?阁下护了这一处桃林,那他处的桃林又当如何?”
      这是一个桃花妖不愿意多想的问题,但闭而不答认怂这种事更是桃花妖不会做的事:“我只管做我力所能及之事,总好过无所作为。”
      说到这里,成缙忽然露出了一个干净明朗的微笑:“那如果小王有一个办法,能助阁下护住这世间桃树乃至千万草木呢?”
      桃花妖愣了一下,半是好奇半是怀疑:“什么办法?”
      成缙眼中笑意加深:“诛无道昏君,还天下治世,届时,哪里还会有桃树为战乱所累?”
      桃花妖嘴角一抽:“说来说去,你还是贼心不死。”
      成缙从容自若:“阁下难道不觉得,小王提出的这个办法很有道理吗?”
      “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桃花妖用一种看傻瓜一样充满怜悯的眼神看着成缙以及他身后的将士,“你就这么有信心,觉得你们肯定能成功?”
      一言激起众怒,章将军喝道:“妖女休得乱我军心!”
      桃花妖一扯嘴角,听而不闻。
      成缙却十分冷静:“世事难料,小王自然没有绝对把握。”
      众将士闻言一片哗然:“殿下!”
      连桃花妖都挑了眉,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成缙淡淡答:“可如今昏君无道,奸佞当朝,八方义士揭竿而起,战火四起已是必然之势。乱世已至,时不由我。只有尽快诛杀昏君乱臣才能尽早还天下太平。再拖下去,只会有更多生灵无辜受累。”
      桃花妖眉心微动,沉默思索。
      “阁下是桃花妖,为保护同族挺身而出之举令小王敬佩。”成缙轻叹道,“阁下既然有此爱护同族之心,难道便不能理解我等为救普通黎民于乱世水火之中的急切心意吗?”
      桃花妖面对着成缙的一脸诚恳以及他身后将士感同身受的动容之色,觉得有点头疼。她仿佛看到自己正在一步步被成缙逼到一个大坑边,除了跳下去之外别无他法。
      人类真是太狡猾了啊她从一开始就不该离开拂灵洞的QAQ!
      桃花妖气闷地转身背对成缙,抬头仰望着在初春的微风里蓬勃生长的桃花树的枝丫,难过得想哭:“可我发过誓,要守住它们的。”
      她的声音委屈极了,一点都不像刚才那个盛气凌人的桃花妖。
      “它们的牺牲,是为了将来能给同族更好的生存环境,也算是死得其所了。”成缙向前一步,与桃花妖并肩仰望着片桃林,忽然一掀衣摆单膝跪地,举起右手,道,“天地万物皆有灵,我成缙在此立誓:今日率众将士伐涂山三千桃木造筏渡江,他日诛尽昏君乱臣还天下太平后,必率人植桃木千万于大江南北,以报涂山三千桃树献身之义。如违此誓,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身后众将士皆肃穆沉默,桃花妖却“哼”了一声:“年纪轻轻,口气倒不小。”
      将士们顿时纷纷对其怒目而视。
      成缙闻言却松了一口气,放下手重新站了起来,转身看向桃花妖:“阁下若不信,可拭目以待。”
      “拭什么目啊……到时候桃树砍都砍了我还能怎么样哦……杀了你们给它们报仇吗?”桃花妖幽远地说,斜睨成缙一眼,又看了桃林最后一眼,叹了口气,背过身走开了。
      众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成缙扫了一眼章将军,道:“还愣着干嘛?干活啊!”
      章将军如梦方醒,怀着对自家殿下又上升了一个高度的敬仰之情领着手下人朝桃林进发。
      成缙说了半天话,口干舌燥又饥肠辘辘,猛然想起还在火上烤着的兔肉,立刻拔脚往回走。
      然而,一看到火堆边的情景,成缙顿时呆住了。
      他的谋士怀抱着地图僵在一旁,以一种充满畏惧和好奇的眼神看着在火堆边上抱着烤好的兔肉吃得有滋有味的女子。
      更确切地来说,是一个桃花妖化成的女子。
      成缙慢慢地走过去,不知道应该摆出什么表情:“阁下,你……怎么还没走?”
      桃花妖嘴里塞着兔肉,口齿不清:“走什么走?我决定不走了。”
      成缙:“……”
      成缙:“为什么?”
      桃花妖咽下兔肉,咂巴咂巴嘴,抬起头一本正经地看着成缙,道:“我为了你的宏图壮志可是押上了那三千桃木,万一你出师未捷身先死,那我岂不是血本无归?”
      成缙:“所以?”
      “所以我决定,要留在你们身边帮助你们,直到你们赢了这场战争为止。”桃花妖把最后一根骨头啃得干干净净,随手一抛,站了起来,油腻腻的手掌直接拍在了成缙的肩膀上,大义凛然地说,“感谢的话你就不用多说了,反正以后我们就是同伴了。加油!噢,对了,我叫桃爻,你怎么称呼?”
      成缙:“……”
      他忽然有一种不是太好的预感……

      成缙的预感得到了证实。
      传说中的妖怪是很凶残还喜欢吃人的。
      而这只桃花妖虽然也是个凶残的吃货,却是对人类的美食情有独钟。
      这很麻烦。因为如果她吃人的话,成缙就有了赶走她的理由。
      可惜她并不。
      行军打仗,将士们过的都是刀尖上舔血的苦日子,对于吃食的要求自然低到能果腹而已。所谓没有压力就没有动力,相应地,军中火头兵的烹饪技术也就一般般。他们习惯了看着同袍们在结束辛苦的训练或者疲劳行军后吃光他们准备的食物并露出一脸此生无憾的满足,所以,当钟爱美食的桃爻捧着一碗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面条站在他们面前,一脸严肃地对他们的烹饪成果表达了强烈的不满时,火头兵们的自尊心受挫了。
      自尊心受挫的火头军柴军长对桃爻说,那花妖大人您就别委屈自己来吃我们做的饭了,辱没了您的品味真是对不起您哪!
      士卒脏兮兮的脸上咧出灿烂的笑容,白牙森森。
      桃爻被噎住,感觉自己有点委屈。
      师父教导过她,向别人提出建议是一种积极友好地行为,但师父没教过她,如果这建议别人不接受的话,她应该怎么做?
      桃爻带着一脸深思离开了伙房。
      伐木扎筏需要时间,所以成缙的队伍今天还驻扎在涂山脚下。桃爻有心事,不自觉地就朝山坡上走,然而走到一半,高高的草丛里忽然走出来一个人,看到桃爻似乎还受到了惊吓。
      “你在这里干什么?”桃爻有点愣。
      那个人脸色不大自然:“解手……”
      “……哦。”桃爻没什么反应,又看了看他,突然记起来,“哎,你是昨天烤兔子的那个人吧?你能不能再帮我烤一只兔子啊?就像昨天那样的。”
      享受美食一向是消除烦恼的快捷方式,桃爻对此深有体会。
      “烤兔子?”那个人愣了一下,连连摆手,“不不不,昨天那兔子不是我烤的,是殿下烤的。”
      “是吗?”桃爻眼睛一亮,眼珠子一转,忽然灿烂一笑,拍了拍这谋士的肩膀,“谢啦!”而后,风一般地消失在山坡上。
      谋士虽然感到十分迷茫,但一想到殿下还在等着他们共讨军务,也就把这件事丢到了脑后——直到,两个时辰后,他和成缙还有其他同袍们商讨完了军务走出大账,他再次见到了桃爻。
      桃爻本来正蹲在地上玩一只白兔玩得不亦乐乎,听到声音立即转过了头,视线落到成缙脸上时眼睛便是一亮,麻利地抓起兔子窜到了成缙面前,雀跃道:“你终于出来啦!快,帮我烤兔子!”说着就把瑟瑟发抖的白兔举到了成缙面前。
      谋士们似乎看到他们英勇无畏的殿下往后缩了缩,一瞬间怀疑自己是否眼花了。
      成缙瞧了一眼兔子,额角的青筋跳了跳,出于对危险的本能直觉,选择说谎:“小王不会。”
      桃爻一皱眉:“你说谎。”
      为了掩盖自己的心虚,成缙嗤笑道:“阁下哪来的自信觉得小王在说谎?”
      桃爻眨了眨眼,伸手一指那个谋士:“他跟我说了呀,昨天的那只兔子是你烤的。”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那谋士。
      谋士:“……”糟,摊上事了。
      当着属下的面被拆台,成缙的脸色有点黑,颇有一脚踹上去把人灭口来个死无对证的冲动,不过想想自相残杀实在很愚蠢,于是忍住了,转过来看着桃爻,面不改色地说:“对,昨天天的兔子是小王烤的,但是小王说‘不会’,意思是小王不会帮阁下烤兔子。”
      桃爻诧异了:“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不想让她得寸进尺。
      “因为镇南军中没有不劳而获。”成缙义正言辞道,“小王给他烤兔子,是因为他是小王的谋士,为小王出谋划策有功。”
      桃爻露出若有所思地神情,点头:“赏罚分明,倒也是合理。”
      成缙见此心下微松,然而又见桃爻抬起头看他,问:“所以,只要我能帮上你,你就能帮我烤兔子了吧?”
      桃爻这个问题问得逻辑缜密,成缙一时竟无法反驳,只好委婉地打擦边球:“如果阁下真能为我军立功,小王自然会按功行赏。”
      桃爻迟疑了一下,说:“我会救人。”
      这下成缙和他的谋士们都有点惊讶,随后,立刻想到传闻中妖怪大多具有超自然的能力!
      有个谋士率先不淡定了:“殿下,上次攻打平城时我军受伤的不少啊!”
      成缙闻言也是心里一动。自率军出征以来,每经一场战役,不是有人死去便是有人受伤。死去的人,成缙无能为力;受了伤却活下来的人,成缙眼睁睁看着他们因条件限制无法好好休养而不得不忍受伤痛折磨,总觉愧对。
      如果这桃花夭能在短时间内让他们复原……
      “啊,那个……我不是这个意思。”桃爻挠了挠头,说,“我的意思是,我可以把死人救活。但如果只是受了伤的话,我可能是帮不上忙的。”
      “……”
      成缙在沉默后没有笑意地笑了:“阁下的意思是,小王应该先带个人来杀了他,然后再由阁下施展起死回生之法?”
      桃爻本想点头表示他理解得很到位,但一看到成缙不善的目光,不知怎地有点发怵,默默地把话咽了回去,讪讪道:“不用这么折腾啊……等、等有人死了我再出手就好了啊。”
      成缙:“……”
      一旁的章将军却想起了这两天偶然听到的柴军长的抱怨,附在成缙耳边道:“殿下,柴军长对桃爻阁下在军中无职却领膳食之事有些微词。”
      闻言,成缙皱了皱眉,意识到这点确实不大好办。
      但是能让这桃花妖做什么?
      “阁下可有什么特殊的能力?”成缙问道,思考着物尽其用。
      桃爻却有些警惕:“你问这个干吗?”
      成缙不是很能理解她的反应:“阁下吃的是我军中的粮,难道不该尽一些力所能及之事?”
      桃爻松了口气,却是神色复杂道:“原来是因为这个。那你放心吧,我是妖,可以不用吃你们的军粮。”说完,拎着白兔走掉了。
      成缙反应过来之后,脸顿时黑了——所以,合着,这桃花妖压根是为了享受才让他帮忙烤兔子的啊?!

      接下来,成缙忙着和手下将士探讨渡江之后攻打白棂城的作战计划,而桃爻得了“救人便有奖赏”的承诺之后便也不再拎着白兔堵截成缙,转而顿顿抱着兔子去火头军中和柴军长就“如何改善将士的伙食”展开激烈讨论。
      她振振有词道:“虽然说行军打仗对伙食的要求不应该太高,但是你想啊,将士们打仗已经够辛苦了,而你们既然没有上前线,改善一下他们的伙食犒劳辛苦作战的同袍难道不是你们的义务吗?”
      柴军长不客气地撵妖:你行你上啊!
      桃花妖认真反驳:“不是每个人都会做饭,但是每个人都有舌头,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
      柴军长表示,这饭没法做了!
      事情闹到了成缙面前,可成缙正为作战计划忧心,又见到抱着白兔的桃爻时不免有些心浮气躁,连带着语气也不客气起来:“阁下的问题未免太多了些。如果对我军真的如此不满,不如自行离去。”
      柴军长顿觉扬眉吐气,示威地看了桃爻一眼。
      桃爻愣了愣,欲言又止一番,最终却道:“殿下,我虽然好口腹之欲,却也不是非吃不可。我希望军中伙食改善,难道只是为我自己的享受吗?”
      闻言,成缙一怔。
      他隐约记起,那天桃爻留下时,确实说过“要帮助他们”之类的话。只是……似乎没有人当真。
      然而没等成缙想明白,那桃花妖已经抱着兔子匆匆出了军帐,背影看起来,有几分寥寥。
      柴军长的脸色也有一些不自然。他悄悄地看了看成缙,然而成缙只说让他不要跟一个桃花妖计较,就让他离开了。
      然而,或许是被那天桃爻说的话和最后的态度触动,柴军长回去后趁着饭点拉着好几个来吃饭的将士闲唠,一边唠一边把话题往“军队中膳食和战斗力的关系”上带。将士们顾念同袍之情,委婉以对,然而说着说着,都开始怀念起南陵地区的各色美食。
      柴军长望着将士们的满面神往之态,默默地闭嘴了。

      第四天,适逢风和日丽,镇南军整装完毕,一排排木筏被运到江中,载着三十万将士朝涂江的另一侧进发。上木筏时,成缙见桃爻和他上了同一排,本来有些担心她又闹出什么事情来,没想到桃爻始终沉默得像不存在,只顾抱着那只白兔,而目光一直粘在和他们越离越远的涂江南岸。
      本有三千桃木的那一片土地,现在却空荡荡的。
      对桃爻而言,那便是同胞。
      成缙忽然间能理解当时桃爻退让时是什么心情了。
      他恻隐之心发作,默默地走到了桃爻身后,开口道:“阁下不必太过伤感,终有一日,桃林必复。”
      桃爻斜睨他一眼,不阴不阳道:“猫哭耗子。”
      成缙:“……”
      “树是我答应让你们砍的,我伤感不伤感,你管不着。”桃爻漫不经心地说,“世子殿下,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救出镇南王吧。”
      成缙微愣:“阁下怎么知道……”
      “你到底是对我的目的有什么误解?”桃爻微微拧眉,“我既然把希望寄托在你们这支军队身上了,怎么可能不了解一下你们是什么来历?”
      成缙摸了摸鼻子,有些讪讪:“小王明白了。”
      桃爻口中的镇南王即是驻守在南陵郡的镇南军主帅、继承了镇南王府爵位的成家家主。成家的祖先是华朝太祖的得力干将,因立下不二功勋而封王,并被许以世袭罔替。然而三个月前,太后寿辰,镇南王携世子成缙回京祝寿兼述职,随后竟传出镇南王在宫中加害皇太子的消息。随后,镇南王锒铛入狱,而成缙带着镇南军虎符逃出京都。朝廷一方面传旨捉拿镇南王府余孽,一方面广发诰令追捕成缙。成缙本受父王所托回南陵救出王府众人,不料被朝廷使者抢先一步,拿住成家众人来逼迫成缙束手就擒。镇南王妃趁守军不备,竟当众触柱而亡,遗言道:妾虽女流,亦不愿以此微薄性命拖累夫儿。紧接着,又有几人效仿王妃而去。成缙走投无路,悲愤之下,以虎符调动成家嫡系三十万大军,以“清军侧”之名,兵锋直指京都。
      “话说回来,”桃爻歪着脑袋看成缙,“对皇太子下毒手的到底是谁?”
      成缙一扯嘴角,有些讽刺地说道:“祈宁帝今有皇子八人,除皇太子之外,外祖家在朝堂上占据高位的就有三人。到底是谁下的黑手,我还真不知道。”
      人间真是乌烟瘴气啊……
      桃爻长叹一声,道:“可是皇帝为什么要纳那么多妃子呢?如果只有一个皇后的话,不就没有这么多事儿了?”
      成缙深以为然:“是啊,后宫中女人一多,后院就容易起火了。”顿了顿,神色却有些微妙地补充,“不过,有时也是迫不得己。”
      “迫不得已?”桃爻挑了挑眉,嗤笑,“这听起来真像个笑话。”
      成缙解释:“我父王曾说过,君王纳妃,除了自己喜欢之外,有时也是为了借此平衡朝堂势力。”
      “所以,是因为你们的君主无能或者臣下无耻,才用女子作为利益交换的工具?”桃爻一针见血地指出了真相。
      成缙的嘴角一抽,虽然听着不舒服,却也知道她所言不差,顿时生出了几分生而为人的惭愧,一时无话可说。
      桃爻扫了他一眼,忽然说:“倘若有一天殿下也登上了那个位置……希望殿下无论纳谁为妃,都只因为自己喜欢。”
      成缙哑然:“阁下为什么认为小王有机会登上那个位置?”
      “废话。”桃爻嫌弃地看了看他,“不登上那个位置,你凭什么实现植万千桃木于大江南北的誓言?”
      成缙:“……”
      说得也是。
      然而镇南王与王妃夫妇二人鹣蝶情深,成缙受父母耳濡目染影响,若干年前便做了此生只寻一人共白首的决定,并不存在“纳妃难题”。他本想说出来,话到嘴边,又觉得并没有必要和一个桃花妖说这种私事,因此只是笑了笑,道:“那就多谢阁下吉言了。”
      “不用这么客气。”桃爻忽然眨了眨眼,说:“真要谢我,烤兔子给我吃啊?”
      成缙:“……”
      桃爻忍不住笑出声:“哈哈哈哈你这表情哈哈哈哈我开玩笑而已嘛这可是在木筏上啊哈哈哈哈……”
      于是,听到声音充满好奇地看过来的镇南军将士们,看到的就是在木筏上笑得花枝乱颤的桃花妖以及风中凌乱的世子殿下……

      渡过涂江之后,镇南军兵分三路,继续北进。此时华朝天下已危如累卵,自镇南军反了后应声竖旗的军队不在少数,朝廷守军救火救得焦头烂额,大多数情况下斗志消沉,因此成缙所率领的镇南军中锐及东西两路人马在北上途中相对顺利。
      然而,白棂城注定不会是易攻之地——守将丰指挥使乃朝廷平叛主帅谢都督心腹,谢都督戎马崆峒数十年,老而弥辣,早在叛乱方起时便在华朝几大兵家重镇布下重兵,白棂城便是其中之一。
      但白棂城也是镇南军入京的必经之路和补充物资的不二之选。
      根据探子回报,白棂城已戒备森严,坚壁清野。成缙和手下谋士将士商讨过后,得出结论:只可智取,不能强攻。
      大军在距白棂城三十里处山脚下扎营。除了被派出去继续打探消息的士卒,其余将士都遵令呆在营地,而成缙等人则一直待在主帐,传令不许人打扰,连晚饭都没送进去。
      军中的紧张气氛悄无声息地蔓延着,就连桃爻都能感觉得到众人的焦灼不安。奈何她对于兵家之道并不甚了解,也帮不了什么忙。
      这天晚上是个好天气,天上星子灿烂。桃爻心中一动,试探着回忆在拂灵洞中所学的占星之术,要替成缙算一算这一战是吉是凶。然而她抬头看星辰看得脖子都酸了,最后算出来的结果却是不可知。
      非凶非吉,竟是不知。
      桃爻有些丧气,心想着自己果然不擅长卜算。若是紫绡在这里,定非难事。
      正打算回去吃点东西安慰安慰自己受挫的自尊心,桃爻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对面山谷。然而就是这一眼过后,她猛地睁大了眼,狠狠怔住。
      ……
      主帐之中,自成缙以下人人面色沉重。关于攻城的方案他们已经讨论了一天,然而依然没有讨论出一个最佳方案。
      正在此时,一个小卒匆匆来禀,满脸都是强压不住的惊慌失措:“殿下,不好了,那个桃花妖,她、她……”
      成缙积压了许久的烦躁瞬间点燃爆发。他“啪”地把手里的军报摔到桌上,怒喝:“她又在折腾什么?!”
      报信的小卒满头大汗,也不知道是急的还是吓的:“启禀殿下,对面山上有人在朝我军营地射火箭。”
      众人顿时大惊。成精一听,心脏疾速下沉,没顾上小卒眼中的迟疑之色,立刻冲出主帐,其余人也跟着冲了出去。那小卒还想说什么,眼见众人都已离开,只好抹了一把满脸的汗,也跟着跑出去了。
      出去之后,成缙才意识到了刚才那个小卒一开始为何惊慌失措。
      对面山上的确有人在朝这里射火箭,但实际射到营地的数量大概只有一半不到,因为大多数的火箭都被一道高达百米的屏障所阻。
      在火光映照下,人人都看得很清楚——那是一道由不计其数的树叶凭空结成的屏障,空气中不断传来烧焦的气味,然而依旧有源源不断的树叶前赴后继地补充到屏障上。
      那些树叶的来源则是屏障后面静立的、不断生出新叶的桃花树。
      看到这一幕的人都在这一瞬间惊呆了。
      成绩几乎立刻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短暂的惊艳和震动之后,他立刻下令,让全军火速集结撤退。
      将士们一边躲避着火箭一边收拾辎重,成缙见气氛虽然沉重,但队伍依然有序,心中稍安。他回头去看那棵以一树之力替镇南军挡去一半劫难的桃花树,惊觉已有数支火箭落在树的附近。成缙脑海中闪过一张笑意盎然的脸,心中一软,便咬咬牙,拔出佩剑,一路躲避着冲到了桃花树旁边。
      穿过叶障的火箭越来越多,成缙挥剑挡掉几支朝桃花树射过来的箭,不由得开始担心。世子近卫队转头发现成缙不见踪影,吓得三魂不见七魄,仔细一找,才看到成缙已经到了桃花树旁边,顿时一个个面无人色,火速前来勤主。
      正当成缙忙着挡箭时,突然听到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从树上传出,带着点气急败坏的意味:“你来这里干嘛?!”
      桃爻觉得这个世子殿下真是智商堪忧。她费这么大力气撑起叶障,不就是为了给他们争取撤退时间?
      把希望寄托在这么一个傻瓜身上是不是有点失策啊……
      危急时刻,成缙却忽然有了开玩笑的心思:“看到这里火这么大,想借点火烤兔子啊。”
      桃爻:“……”
      现在解除协议还来得及吗?
      刚赶到成缙身边的护卫们听到这话顿时一个踉跄,差点头朝下摔下去。
      成缙已经收起了开玩笑的神情,问道:“阁下还能支撑多久?”
      “你给我赶紧撤别在这废话行不行?!”
      “我们若是撤了,阁下可有办法全身而退?”
      “你们早点走干净我就能早点撤!”
      成缙默了默,却道:“忘恩负义之事,小王平生最为不耻。若阁下有办法,还请直言相告。”
      桃爻被噎住。
      她要是有其他办法,眼下还会是这个情形吗?现在,她就希望镇南军能尽快撤离,到时候她便能赶紧化形离开。尽管狼狈是免不了的,但好歹死不了。
      谁知道这个殿下会突然过来!
      “我死不了,你们赶紧走。”桃爻嘴上如是说,语气却软了不少。
      成缙一言不发地又挡掉几支箭,皱眉看着屏障上不断被烧开又不断被补上的洞,忽然间,脑中电光一闪。
      “阁下是否能操纵树叶?”
      “你这不是废话!”
      “那,正在烧的树叶呢?”
      “当然——咦?”桃爻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护卫们听这段对话听得云里雾里,而成缙脸上已有笑容:“阁下办得到吗?”
      “开玩笑,这有什么难的?”桃爻几乎要大笑出声,“现在我就让他们尝尝,什么叫作茧自缚!”
      接下来,埋伏在对面山上放火箭的敌军体会到了人生中最为令人震惊恐惧绝望的感受——凭空忽然出现一道树叶组成的屏障拦住他们的大半火箭就已经十分挑战人的心理承受能力了,队长能克服恐惧下令众人继续攻击就已经十分不易了,而当那些被点燃的树叶忽然间团成火球朝他们这边砸过来……
      士卒们的心理防线一溃千里,纷纷弃箭而走。
      很快,对面的山上恢复成一片死寂。
      叶障散去,桃爻终于得以化形。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脚下一软,直接坐到了地上,喃喃:“可算是走了。”
      抬头一扫,身边的几人也都是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再相互看看对方头发上、衣服上被火烧过的狼狈痕迹,又忍不住想笑。
      桃爻也忍不住笑了。
      成缙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忽然抱剑,站得极端正地向她行了一礼:“今日多谢阁下出手相救。深恩大义,没齿难忘。”
      “不用这么客气,我说过要帮你们的,何况你们刚刚也算帮了我。”桃爻拍拍衣服站了起来,顿了顿,又笑道,“不过,如果真的要感谢我的话,烤兔子怎么样?”
      她笑眯眯地看着成缙,等着看他的表情又一次凝固起来。
      不料,成缙却笑了,点头,道:“好。”
      桃爻一呆,眨了一下眼,突然掉头去问旁边静静围观的护卫:“喂!你们的世子殿下刚刚真的答应烤兔子给我吃了吗?!我没听错吧?!”
      护卫们一脸幽怨地看自家世子——不就烤个兔子吗?殿下啊你究竟是有多小气,看把人家激动的。
      成缙轻咳一声,道:“阁下,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快点离开吧。”
      桃爻上前抓住成缙的胳膊:“世子殿下你不会是打算出尔反尔吧?”
      “……”成缙一脸的无可奈何,“阁下需要我立字为据吗?”
      桃爻郑重其事地点头:“这个可以有。”
      成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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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终,成缙到底还是没有把那只兔子给烤了。倒不是世子殿下出尔反尔,只是桃花妖阁下认为,那只兔子还没长肥。
      成缙瞥了一眼桃爻一本正经的神色,再瞥了一眼她抱兔子时小心温柔的动作,对这个说法不予置评。
      再者,白棂城尚未攻下。
      流言随着夜袭的经历在白棂城中散播,众人都在猜测着镇南军莫非有鬼神相助。白棂城的百姓有些亢奋,朝廷的守军则惶恐不安——只是,丰指挥使也不是一般人,一夜之间以“扰乱军心”的罪名斩了十多个已经乱了方寸的士卒,余下的生还者们顿时噤若寒蝉。
      成缙却从敌军夜袭这一行动上嗅出了点不同寻常的意味,一夜休整,确认了人马辎重得益于桃爻的出手相助并没有太大损失之后,下令继续按兵不动。
      镇南军向来令行禁止,可惜此刻军中却多了一个不肯袖手旁观的编外人员。当天下午,一直等却等不到镇南军发起反击的桃爻坐不住了,拎起兔子直奔主帐。
      好巧不巧,在帐外先撞见了那个之前和她说过话的谋士。
      “哎,那个谁,我问你个事情。”桃爻拉住了正打算从她面前走过的谋士。谋士心中暗暗叫苦,面上却只能佯装淡定:“阁下有何事?”“也没什么事……”桃爻松开手,话没说完,立即被对方抢断:“既然没什么事那在下告辞了!”话音刚落,谋士已经一揖毕就差闪人。
      奈何低估了妖出手的速度。
      “我话没说完呢,你跑什么?”桃爻扯住了谋士的腰带,皱眉,语气十分不悦。
      谋士被拦腰一勒差点喘不过气,打消了脱身的念头,回过身来:“是在下鲁莽了……阁下有事请说,在下洗耳恭听。”
      桃爻开门见山问道:“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攻城?”
      谋士闻言一愣:“什么?”
      “我问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攻城。”桃爻又说了一遍。
      被打了却不打回去,未免太过窝囊了吧?
      谋士反应过来之后,却有些迟疑:“阁下问这个做什么?”
      “我不能问吗?”桃爻皱起眉。
      谋士替自己叹了口气:“阁下所问乃机密要事,故而……”
      “故而,可否告知阁下,非他所能决定之事。”一道熟悉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桃爻和谋士双双转头,看到了掀帘而出未着甲胄的成缙。
      谋士如蒙大赦,屈身行礼:“殿下。”
      桃爻却对着成缙挑了挑眉——实在是不知礼数。
      成缙的目光则落在他的谋士被桃爻扯住的腰带上,啼笑皆非之余只想叹气:“阁下如此拽着孟先生的腰带……”他本想说这举动于礼不和,话到了嘴边却意识到和一只桃花妖谈礼数不明智,转而道,“万一伤到了孟先生的肚腹,削弱了我军实力怎么办?”
      孟谋士默默地别开头——这种逻辑要是放在商讨军情的时候说,殿下可能要众叛亲离了吧?
      桃爻狐疑地看了看成缙,又看了看孟谋士,虽然对于成缙的说法将信将疑,然而也确实觉得孟谋士的脸色看起来有点糟糕,便悻悻地放开手:“行,我松手。不过……他不能告诉我的事情,世子殿下总可以跟我说吧?”
      成缙侧身撩起帐门,弯了唇角淡笑:“阁下若想知道,便随小王进来。”
      桃爻偏头思考一瞬,向帐门走去。
      成缙先一步进了主帐,正习惯性地要走上主座,不防身上的披风突然被拉住,一回头就看到桃爻拧着眉,视线从主座上飞快扫过,隐隐不悦。成缙不知该替自己的肚子庆幸还是该替自己的披风叹息,只好问道:“阁下想要我身上的这件披风吗?”桃爻愣了一下,看看手上抓着的有点褪色的藏青色披风,疑道:“我要它干嘛?”“那阁下抓它干嘛?”成缙语气温和。
      桃爻眨了眨眼,松手。
      成缙转头,刚迈出一步,又是一顿。
      披风又被拉住了。
      桃爻表情沉默。
      成缙有那么点想揉揉太阳穴:“阁下,小王虽然身体无恙,但昨夜仍是受了伤的……阁下可否允许小王坐下来说?”
      闻言,桃爻指了指旁边的位置,道:“成,我们坐旁边说。”
      成缙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旁边那些向来属于他属下的位置,不明所以地看着桃爻。桃爻揪着他的披风不松手,默默看着他不说话。
      “……”成缙略一沉吟,道,“若阁下肯说明不让小王坐上面的原因,小王便告知阁下作战计划。”
      桃爻露出一副被噎到的表情,然而终是在成缙气定神闲的目光里松了手,语气有些复杂地说:“你既然称我阁下,却踞坐在主座上,对我居高临下。如此心口不一,会让我很怀疑你说的话的真实性。”
      这话说得有点含糊其辞。
      成缙却鬼使神差想起了那天和柴军长争到他面前的桃爻最终转身离去的背影,不知不觉心中一软,笑着问她:“阁下不是希望小王有一天能坐在最高的位置上吗?难道现在就要阻止小王往上走了?”
      桃爻一脸莫名其妙:“可是等你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时候,我又不需要像你的臣子一样站在下面向你朝拜。”
      ——所以,到时候你坐哪里跟我有什么关系?
      成缙愣了一下,下意识试图想象桃爻毕恭毕敬向他行礼的模样……然后发现,想象不出来。于是,他叹了口气,决定放弃让桃花妖遵守规矩的尝试,转头走向桃爻刚才指向的座位,坐了下来。
      桃爻心满意足地走过来坐在他旁边,道:“现在可以说说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攻城了吧?”
      成缙调整了一下坐姿,微笑道:“我们暂时不打算攻城。”
      桃爻皱眉,问道:“围城吗?但你们的粮草好像不多了。”
      “是‘我们’。”成缙纠正她,稍顿,继续,“我们的粮草是不多,但可以到别的地方借。”
      桃爻拖腮看他,歪着脑袋,平静地问:“世子殿下,你打过几次仗?”
      成缙同样侧着头,目光却隐约狡黠:“阁下很聪明。但不知有没有想过,昨夜城中守军为何会对我们发动夜袭?”
      被成缙这么一说……桃爻还真觉得哪里不大对。
      按理说,朝廷的守军就算打着以攻为守的目的,也不必如此急切地对他们出手。
      “他们……有点着急。”桃爻缓缓开口。
      成缙眼底笑意加深:“所以,我们就不能急。”

      白棂城成了各方人马虎视眈眈之地。
      这一场“清君侧”虽是镇南军率先打响,然而演变至今,各路义军皆有各自盘算。小世子初出茅庐,到底是一战成名还是折戟沉沙,众人都在观望。细细一算,等着看成缙围城久攻不下耗尽粮草收敛锋芒的人占了多数。
      围城三日,镇南军粮草告竭,白棂城守军一边盯着镇南军一边盘算着如何在对方撤退时动动手脚,不料这一盯却探知镇南军正与另一路叛军联络——这一路叛军为喻家后人,数年前文乐侯犯贪污之罪被抄家斩首,亲眷宗族流放至西陲,休养生息了这么些年,趁着东风起势,一路攻至伏雁关,恰在白棂之西。。
      丰指挥使收到属下的汇报后倒是不觉得意外,心下对成缙又生几分不屑,只觉得毛头小子果然是毛头小子,未历风浪,不知深浅,只知意气用事。他命属下继续密切注意镇南军一举一动,又三日,果不其然,镇南军一边派兵佯攻白棂,一边分兵西行伏雁关。
      在白棂城前往伏雁关的必经之路上,白棂校尉率亲军设伏拦截了本预备与喻家军前后夹击伏雁关的镇南军。镇南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万铁骑被困。领兵的副将浴血奋战,与军中精锐撕开包围圈。镇南军弃马而走,溃败逃入林中。白棂校尉本待继续追击,被属下拦住,盘点了一番己方伤亡,不得不适可而止,押着俘虏回城。
      翌日,白棂城的城头挂上了副将的人头,血污满面,目眦欲裂,满满不甘。
      城外世子面无血色,被打击得险些回不过神。知情的不知情的将士或哭或骂,倒是桃爻……桃爻在角落中发出了长叹。
      当晚,世子犒赏三军,下了攻城指令。
      正该是一番拼杀——然而落幕之快,出乎众人意料。
      短短一个时辰,镇南军主力破北城门,白棂城破。
      夜风飒飒,成缙和他的亲卫踏上北城城墙时,眼中映着燎原火光,哪还有此前的哀恸之色。
      桃爻全程旁观,至此再叹:“人心隔肚皮,师父诚不欺我。”
      成缙回头看了她一眼,表情写着无辜,权当她是在夸他了。
      周围的厮杀声渐渐衰微,成缙遥遥望着在城门口接应的兄弟,眼底的笑意总算落到了实处。
      然而,一扫之下,眉头再度皱起:“你们副将呢?”
      几人面有不安,为首者出列,双膝落地,重重跪在泥泞之中,脸上神色看不分明:“启禀殿下!属下几人逃出监牢后,副将命我等按原计划赶赴此处。”
      “我问你们,副将呢!”成缙怒喝,揪着衣领直接把那人提了起来。
      “……副将说,今夜似有蹊跷,带上十七回了内城。”
      成缙闻言变色,脸上青白红黑转了一轮,泄愤似的把人甩开,憋不住“靠”了一声。
      桃爻见情况似乎不大对,在一片压抑中毫无负担地问了一句:“什么蹊跷?”
      几人纷纷摇头。
      成缙冷静下来,开始安排人手营救——虽然对于自己的手下擅自做主感到头疼,然而直觉告诉他,今夜确实有什么事超出了预料。
      吩咐完毕,他想起桃爻还在,正想让她先回营等候消息,一只冰凉的手忽然扣住了他的手腕。
      成缙一愣,抬头,对上了桃爻凝重的脸色。
      心中的不安再度蔓延:“阁下?”
      “此地不宜久留。”桃爻迅速开口。
      众人闻言俱是一惊,成缙皱眉追问:“哪里出了问题?”
      桃爻却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只是我与城中生机一直有所感应,从刚才开始,我突然感觉到一阵强烈的恐惧。”
      从这桃花妖口中出现“恐惧”二字,令在场的人也不由悚然。
      四下沉默,但就在此时,一个声嘶力竭的喊声遥遥传来:“殿下!”
      成缙立即回头。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内城方向跌跌撞撞冲了过来,一头栽在成缙脚下。
      “十七!”
      “殿下!”少年抬起头,一身褴褛,像是在喊又像是在哭,跪伏在地上不住颤抖,双拳撑着地面,挣得骨节青白。成缙看得心惊,蹲下去问他:“到底出了何事?副将呢?你们去了哪里?”
      十七挣扎着起身,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把手中紧抓不放的东西塞到成缙手里,哽咽道:“启禀殿下,小人与副将夜探府衙,于府衙中发现一封密令,命校尉宋熙……命校尉宋熙,如若白棂城破,毒杀全城!”
      最后四个字,夹杂着寒意,从十七齿缝中迸出。
      没有反应过来时只觉得茫然,等明白过后,只剩下沿着脊背迅速攀爬的寒意。
      同一时间,成缙已经看完了密令——书末印着一枚小小金印。
      他盯着手中薄薄一页纸,怒火犹如实质,恨不能当场抓到那个下令的人将其碎尸万段!
      “传令!白棂水源已被下毒!所有人禁止取用!”
      夜风呜咽,桃爻目光沉暗如渊。
      ……
      镇南军没有抓到丰指挥使和宋校尉,他们在亲卫护送下逃出了白棂——但比起白棂城眼下的情形,这两个人的去留已非当务之急。
      十多具尸体安安静静躺在府衙的庭院里,连同失踪的副将。
      黎明将近,天光暗沉,百姓的哭嚎遥遥传来,仿若人间炼药。
      成缙站了半宿,目光像盯着那些尸体又像盯着虚空,不知道在想什么。手下的人不断进来汇报城中的情形,伤亡的人数一再增加——令人绝望的却是这座城的未来。
      院门破开,桃爻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她抓住成缙的手,眼中有泪:“救救他们!”
      成缙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桃爻拉着他冲了出去,指着院外的一株垂柳,声音喑哑:“它快死了!它们都快死了!”
      下在水源中的毒,毒的不仅仅是饮水的人。
      成缙看着桃爻,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们会怎么做。”桃爻盯着他,语气令人发寒,“你们会把活人全部转移,然后直接放弃这里。但它们不同,它们走不了。”
      成缙垂下眼,避开桃爻的目光。
      “请救救他们。”桃爻松开手。
      成缙不语。
      “作为回报,我救他们。”
      桃爻指着府衙的庭院,又指了指身后。
      “还有他们。”
      成缙愣住了。
      而桃花妖却轻轻一笑:“殿下,我说过的,你忘了?”
      ——“我可以把死人救活。”

      一战成名——对镇南军而言并不为过,只是成的不单是镇南军无往而不利的威名,还有军中军医的妙手神医之名。
      人们说是神医解了白棂城水源中的剧毒,是神医救了中毒的百姓和将士。而由于神医的存在,镇南军就像一支神兵,凡军中将士,性命无虞。
      ——结果就是其后的征战中三军越发骁勇善战悍不畏死,每每被同袍从前线抬到后方,断手断脚也依然杀气十足。真正的军医们被这帮混小子气得不轻,最后还是成缙开了个全体会议,着重强调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和“军中医药匮乏应当节约”的道理,才让将士的热血稍稍冷静了一些。
      这一切与桃爻无关,因为除了战死的将士,活人并不会被送到她面前,也不会让她随身携带的小册子上多记一笔。
      成缙曾无意中见过桃爻在救人后认认真真地登记在册,忍不住开玩笑:“阁下,这是你们的功德簿吗?”
      攒够了好成仙。
      桃爻看他一眼,深感莫名其妙。
      成缙哑然。
      对外,他们宣称桃爻救的人只是命悬一线,但成缙再清楚不过,那些人确确实实没了生命体征。他对桃爻起死回生的能力感到好奇,不过从未追究。
      “还要多久?”桃爻忽然问。
      大军行过荒原,世子殿下和桃花妖并辔而行,初夏的黄昏里阳光把万物的影子拉得很长,彼此杂糅。
      少年主将的额发在风里飘,语气轻快:“快了。”

      风云变幻之中,帝京在望。
      白棂城事发后京中的几个殿下起起落落,待到镇南军兵临城下,还能站在朝堂上的竟只剩下一个太子——下毒的校尉宋熙出自五殿下母族,被宋熙坑害了一把的丰指挥使又与二殿下同气连枝,两厢撕咬,兼之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皇子们横插一杠,帝京朝堂越发低迷。
      镇南军在城外扎营,成缙趁着喘口气的机会将得到的情报梳理了一遍:据说这半年来陛下的身体每况愈下,到如今已经卧病在床不能理政,朝中诸事交由太子处理。
      成缙把这些消息当茶余饭后和桃爻谈起,桃爻一边喂兔子一边听,末了道了“示弱”二字。
      成缙陷入了沉默。
      他在帝京时与诸位殿下并无深交,尤其是太子。众人只知太子式微,但一个式微的储君如今却隐有渔翁得利之相。如此一来,半年前的太子被害一事,真相究竟如何,就越发诡秘起来。
      倘若他们从一开始就入了别人的局……
      “我信不过他们。”桃爻拍拍手放了兔子让它去消食,打断了成缙的心事重重,“就算这一切都是有心人设局,那这个人未免过于疯狂。行事如此狠辣,都不是良善之辈。相比之下,我还是选择相信殿下你吧。”
      成缙听着忍不住便笑。
      这桃花妖从军行半年多,见过了战场上的喋血刀枪,却不明白在帝京诡谲朝堂的尔虞我诈里送命的人比比皆是。
      桃爻见成缙笑得有点蠢且不以为然的样子,忍不住严肃起来:“殿下,你听明白没有?”
      “啊?”成缙这回真有些愣住。
      “我只能信你了,殿下。”桃爻有些怅然,“所以,你可千万、千万,别辜负了我一片真心。”
      夜风微凉,篝火映在桃花妖的眼底,似乎过于明亮。
      静默了半晌,成缙把视线移开,遥遥看向皇城方向。
      那里有他的至亲,他的牵挂,他的抱负,还有……期许。
      “自是不敢。”成缙含笑开口。

      对峙不过三日,第三个清晨,朝廷的使者来了,而且来的还不是一般人。
      成缙盯着走进主账的年轻人,好半晌没了言语,最终,目光深深地行了一礼:“小王见过太子殿下。”
      “难为你还肯认我这个太子。”太子轻叹了一声,“世子,不必用这种眼神看我。本宫虽然比其他兄弟活得好一点,但不代表本宫能布局如此之久。若本宫有这能耐,断不会容事态演变到如此地步。”
      成缙笑了笑,道:“太子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太子点了点头:“本宫也不打算和世子绕弯子了。天下如今在世子囊中,本宫所来,不过是想尽最后一点努力,保全无辜之人。”
      “您言重了。”成缙真心实意地说,“小王比任何人都盼望这天下太平。”

      他们谈了个把时辰,结束时,双方都知道一切将尘埃落定了。
      太子起身预备离开,忽然想起了什么,顿住脚步,问道:“世子,皇妹她……你有何打算?”太子叹了口气,“她为了你,这半年吃了不少苦头。”
      成缙愣了那么一小会儿,继而,如临大敌,站直了身子肃然道:“朝阳公主之恩,小王没齿难忘,日后当保公主喜乐无忧。”
      话说得含蓄,太子却听明白了,内心不由替小妹惋叹,但也不敢强求:“本宫明白了。”

      送走贵客,成缙转身回到主账。
      桃爻抱着兔子坐在屏风后,有些好奇地看他:“朝阳公主是谁?你怎么好像很紧张?”
      成缙扫了她一眼,清了清嗓子,解释道:“当初太子出事,帝京戒严,是朝阳公主冒险助我离开帝京。”
      闻言,桃爻有些诧异了:“这倒从来没听你说过。”
      成缙:“……”这种事有什么好说的!
      “不过,”桃爻思索着轻轻点头,“看起来朝阳公主倒是个善良正直的人。”
      成缙嘴角一抽。
      但他万万没想到的却是,桃爻紧接着又说:“开国新君和前朝公主,不失为一段佳话。”
      成缙瞠目结舌,槽多无口,也看不出桃爻是开玩笑呢还是真心话,憋了半天有些气急道:“哪来的‘佳话’?!”
      桃爻觉得世子殿下这种毫无章法的状态自从克服了兔子难题之后简直难得一见,她乐不可支,笑容十分促狭:“听别人说来的啊,这不是你们人间的经典吗?”
      成缙:“……”他觉得他可能知道是谁。
      眼见成缙面色愈发不善,桃爻见好就好,带着兔子溜之大吉。

      和谈过后没几天,皇城传出祈宁帝薨逝的消息。太子殿下暂摄朝政,先是下旨安置先皇丧葬事宜,第二道旨意便是为镇南王洗清了先前谋害皇嗣的不白之冤,顺便差人请成缙入城授勋。
      桃爻感慨祈宁帝死得真是时候。
      成缙感慨他其实有些不敢入城——说完就被桃爻一脚踢出了营帐。
      太子派人来接成缙入城,虽说这一举动有些惹人猜忌,然而此时除镇南军驻守在皇城外,四方仍有几支起义军未曾归顺。倘若成缙当真在皇城中遭了毒手,将将平息的战火怕是要死灰复燃。
      故而,成缙虽然口中说着不敢,到底还是去了。
      桃爻不打算跟着他入城。这场大战走到此时也该结束,余下的事,和她无关。
      她闲来无事,起了一念,摸出从师门带出的龟甲,想替成缙卜一卜寿元——桃爻不敢卜成缙前程,唯恐窥了天机动了成缙命数。
      卜出来的卦象极好,一见便知是长命百岁。
      桃爻心满意足,料想成缙既然能长命百岁,那想必能将约定履行得更为长久。人间的动乱若是能得到平息,土地灵气渐渐丰盈,或许再过个千百年,妖怪也能在人间顺当行走。
      那画面,想想就很美好。
      打破桃爻遐想的,是帐外忽然杂沓匆匆的脚步声。
      帐门被猛然揭开,孟谋士和章将军齐齐闯了进来,一个比一个脸色青白,一个比一个大汗淋漓。
      桃爻的笑容僵在唇角,被他们的脸色带得心跳无端乱了七八分:“出什么事了?”
      孟谋士定定神,道:“桃爻阁下,世子请您进宫一趟。”
      话听起来没头没尾,然而随军数月之久,桃爻瞬间反应过来,不由得挺直了脊背,一句“谁死了”差点脱口,好在话到嘴边及时转了回来:“谁出事了?”
      “是朝阳公主。”章将军叹了口气。
      ……
      等桃爻赶到宫城时,朝阳公主跳城殉国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孟谋士说,朝阳公主是在世子殿下入城门的时候从城楼上跳下来的,落地时不偏不倚摔在世子殿下眼前,血溅五步。
      章将军说,当初世子殿下之所以能逃出皇城,多亏了朝阳公主相助,本以为他们快要苦尽甘来,谁知道,临了临了,公主钻了牛角尖。
      孟谋士说,世子殿下将朝阳公主安置在宫里,连太子和镇南王都不让见,可见是悲恸伤心坏了。
      桃爻揉了揉耳朵,叹气说,知道了,知道了。
      知道世子和公主两小无猜青梅竹马,情比金坚不离不弃。
      她踏进了据说谁都不让近的宫殿,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抱着朝阳公主神色木然的成缙。他搂着怀中生机散尽的少女,觉察到有人进来时,先是突然警惕,继而在看清之后,转成了满满的无措。
      像走失了的幼兽,颠沛流离,桃爻在拂灵洞时见过很多次。
      她想,写书的人都说,痛失挚爱的人会五内郁结,郁郁而终。
      然而成缙是她亲自选定的人,她还盼着他将他们的约定好好履行,自然见不得他这副肝肠寸断的伤心模样。
      师父教导她,善始善终。眼下,应是终点。
      桃爻拍了拍成缙的手,语气温柔得十分罕见:“世子,把公主交给我吧,否则该迟了。”
      ——桃花妖的起死回生也是有条件的,一个时辰,七魄尚在。
      ……
      朝阳公主活过来了。
      那些私下说着曾眼见公主断了气的,都被“清理”了一番。太医院的御医听说镇南军军中的那个神医也进了宫,纷纷跟打了鸡血似的,一窝蜂地要来拜访,结果呼啦啦一群人赶到,才知道,公主刚被抢救回来,神医就麻溜地又走了,一看就知道对太医院没有兴趣。
      年轻的年老的太医们惋叹着掉头,走到一半,眼前呼啸着飞过一个黑色的身影,定睛一看,那风驰电掣骑着马往宫门方向跑的……怎么看着像是镇南王世子?
      ……
      世子殿下手里捏着一封信笺,悬着的心脏直至追上那来去潇洒的桃花妖时,才敢轻轻放下。
      桃爻只差一步就要迈出宫门,偏偏被一人一骑横空挡在眼前,抬头瞧着满头大汗的成缙,诧异了:“你不是在宫里陪着公主?”
      成缙下马上前,闻言,头都疼了:“你听我解释。”
      桃爻一头雾水,看着成缙,等他开口。但成缙一低头看到手里的信,忽然又心塞起来,颇有些委屈扬了扬信纸,问:“你怎么说走就走?”
      桃爻:“……”说好的听你解释呢?
      然而,一见成缙手中信笺,桃爻心中也莫名心虚。虽然此前从未认真盘算,但今日托孟谋士将信转交给成缙时,桃爻隐约觉得,她本该是亲自站在成缙面前,轻轻松松地同他道别的。
      本该是的。
      只是救回了朝阳之后,桃爻忽然不太想再看到成缙。
      鉴于生灵天性趋利避害,桃爻选择从心。
      没承想,人追过来了。
      桃爻瞥了成缙一眼,清了清嗓子,正儿八经地说:“世子殿下,京都既安,大局已定。佳人既安,良缘可成。功成身当退,遥祝一世安。谨盼殿下信守其诺,后会无期。”
      一字一句,把纸上言辞当面说了一遍。
      成缙的脸色则越来越黑。
      桃爻通体舒畅,说完,绕过成缙继续往前走,然而一步刚迈出,胳膊又被拉住。
      “桃爻。”成缙干巴巴地说,“我一直把朝阳当妹妹的。”
      桃爻沉默,心想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成缙叹了口气:“朝阳这么想不开,我也没想到。只是当初毕竟是她帮我逃走的,如今她觉得是自己一念之差害了自己的父兄,我也很过意不去。”
      “我只是内疚而已。你……明白吗?”
      桃爻的视线在外游离,发现自己的心情似乎莫名其妙好了一点点。她慢吞吞地开了口:“行吧,那你把中间那四个字划掉,我再祝殿下早日觅得良缘,这下好了吧?”
      说完,桃爻忽然感到,成缙向她靠近了一步,离她只剩咫尺之距。这个距离令桃爻有些不适,正想移开,却听到成缙轻声说了一句话:“可现在我的良缘说要与我后会无期,我该怎么办才好?”
      桃爻愣住了。
      桃爻僵住了。
      桃爻瞠目结舌。
      转过头,还是那个熟悉的好看的人间少年,只是目光灼灼地望着桃爻,烧得桃爻心跳紊乱。
      桃爻的脑海中思绪万千,回过神的时候感觉像经历了沧海桑田,便有些沧桑地说:“话本子都不是这么写的,妖怪都是和书生谈情说爱的。”
      成缙的眉毛跳了跳。
      成缙的脸色有点黑。
      成缙咬牙切齿:“我也学过诗词歌赋,勉强也算是个书生。”
      桃爻听了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哪个话本里的书生不考功名反而去揭竿而起的?
      她一笑,成缙便觉得实在拿这桃花妖没有办法了。他轻轻拉了拉桃花妖的胳膊,像小时候同母亲撒娇时,语气又像从前哄着隔壁侄子吃饭时,再不能更低回婉转:“所以,可以不走吗?可以留下,和这个书生谈情说爱吗?”
      距离太近,气息都吹到耳朵上,桃爻揉了揉,感觉有点热。她移开视线,轻叹:“听说书生都只喜欢一个妖怪。”
      成缙心想敢情天下的书生姻缘线都系在妖怪上,碰到了妖怪才一心一意。
      “这个书生更特别些。”成缙清了清嗓子,悄悄握住了桃花妖的手,“他只喜欢眼前这个妖怪。”
      ……
      成缙和桃爻十指相扣手牵手拉着马回去的时候,宫人惊呆了,太子惊呆了,章将军惊呆了,孟谋士惊……惊讶地发现自己并不觉得很意外。
      他瞧了一圈同僚,感觉自己的眼光格外好。
      成缙瞪了孟谋士一眼,那眼神里的意思很明显——哪传的谣言,从哪解决。
      孟谋士背后一寒,苦哈哈地上前说:“世子,朝阳殿下想见你一面。”
      成缙闻言,顿觉头皮一麻,扭头悄悄看桃爻的脸色。
      桃爻看天看地,不看他。
      成缙晃了晃相握的手,低声下气:“阿爻你陪我去?”
      听到这句话的桃爻和孟谋士齐齐感到脊背酥到尾椎骨,前者面红耳赤,后者眼角抽搐——世子殿下谈情说爱起来,可真是闪瞎书生的眼。
      桃爻默默地把手抽了出来,说:“你自己去。”
      成缙:“……”
      桃爻没给世子殿下讨价还价的机会,扭头就朝反方向走——听说单相思苦恋的姑娘都楚楚可怜,容易心软的桃花妖并不想亲自面对。人情债这种东西,谁欠的,谁去解决。
      ……
      世子殿下去解决自己的人情债了,桃花妖晃悠悠,不知不觉向着御花园的方向走。
      宫人偶尔经过,偷偷打量她,眼中写着“这就是镇南王世子亲自从宫门追回来的姑娘啊”。
      然后,桃爻看到了一个中年人,中年人在凉亭里喝茶,清瘦模样,看到桃爻时,目光除了好奇,更多的是审视。她略想了想,走上前,问:“您是镇南王?”
      对方点了点头,眼底一点笑意:“你就是桃爻吧?我知道你,这一路,多亏有你陪着阿缙。”
      桃爻摸不准镇南王是什么套路,只好谨慎地说:“我在军中,主要……主要是给军医打下手。”
      镇南王忽而笑起来,说:“阿缙坐上皇位之后,想必就该立你为后。我听说你是一介孤女,身后没有家族扶持,他身边的人恐怕会劝他广纳后宫。”
      桃爻沉默,心想若是和成缙两情相悦的人换成了朝阳公主,不知镇南王会怎么说。
      “不过阿缙一定不会同意。”
      “嗯……”
      “到时候他们就会来找你。”
      “嗯?”
      “你一定要顶住。”
      “……”
      桃爻呆了呆,感慨:“您听起来可真有经验。”
      镇南王给桃爻倒了杯茶:“如果阿缙只是镇南王世子,老夫今日也不必对姑娘说这些。日后姑娘倘若受了委屈,老夫定会为你做主。”
      桃爻一边默默感叹自己的遭遇和话本子区别挺大,一边满怀欣喜地接过茶水。
      然后,身后忽然脚步匆匆。
      一瞬恍惚,仿佛是若干个时辰之前。
      这次,孟谋士直接跪在了桃爻面前,眼眶通红通红。
      桃爻盯着他,过于紧张,“哗啦”一声,握碎了手中的白瓷杯。
      “世子……出事了。”
      桃爻猛地站了起来。

      ——阿爻你陪我去?
      ——你自己去。

      她晃了晃,忽然想起了入宫前算的那一卦,说服自己稍稍冷静:“怎么回事?”
      孟谋士惨然一笑,道:“朝阳公主给世子下了剧毒,见血封喉。”

      ——我一直把朝阳公主当妹妹。
      ——这个书生更特别些,他只喜欢眼前这个妖怪。

      桃爻怔怔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忽觉命数荒唐。
      可再荒唐,也是自己种下的因果。
      “怕什么。”桃花妖平静地扯了一下嘴角,“有我在呢。”
      ……
      成缙睡了很沉的一觉,当他醒来的时候,该他接任的皇位等着他接任,该他决断的政务等着他决断,该他娶的皇后……不见了。
      孟谋士小心翼翼地递上一副卷轴,说:“这是……姑娘留给殿下的,她说,终身大事,还是应该向她师父告知一声,请殿下不必担心。”
      成缙迟疑着接过卷轴,心里有些慌张:“她自己一个人走的?”
      “不是。”孟谋士赶紧摇头,“属下等人好说歹说,姑娘便同意了让章将军陪同。”
      成缙心中稍安,也终于有了打开卷轴的勇气。
      那是一幅画,画中只有一棵桃花树,开得恣意烂漫,就像他初见时那样。画纸上另附一纸信笺,这回写得简洁明了:“三十日,佳偶期。”
      成缙抚着信笺,目光温柔起来。
      ……
      华朝祁宁六年四月,原镇南王世子成缙继承国祚,建号安始。五月,迎民女桃氏入宫,册立为后。安始二年,桃后生子成炤,薨。安始帝大恸,立成炤为太子,举国丧。

      安始五年,定国侯章侯亲自陪着一个人去了涂江。那是个风华正茂的青年,眉眼清秀,穿着青色儒衫,像话本里书生的模样。
      数年前被一朝伐尽桃花林如今芳菲烂漫,来人站在桃林面前,怔怔看了许久,才轻轻开口:“你确定,当年你是陪着她走到了这里,等了七天,谁也没看到,然后她就说可以回去了?”
      章侯点了点头。
      二人在这里住了七天,日日来看桃林。
      青年想要解开心中的疑问,关于他死去的妻子的疑问。他的妻子是传闻中的神医,能起死回生,可是却没能救她自己的命。
      话本总说人妖殊途,相恋要遭天谴,但他并不相信。
      她答应留下时,眼中分明是带着一世相伴的期盼,毫无忧虑的。
      第七日,远方有人来,催他回去。
      他神色郁郁,携了一壶酒入桃林,一口一口,喝至酩酊。
      恍惚间,有一个白衣白发的年轻人,在他身侧坐下。他扭头去看,看到白衣人手中把玩着一个木偶,依稀是个女子模样。他看不清,抬起头,同样看不清白衣人的面容。
      他问这个人:“你是何人?”
      “我非人。”
      他一怔,感觉酒醒了大半:“你是桃花妖吗?”
      “不是。”
      他顿觉沮丧,一口气尚未叹出,忽然听白衣人说:“足下似有困惑不得解。”
      执壶的指尖有些冰冷,他垂着眼,许久,说:“我的妻子死了。但我不信。”
      “为何?”
      “她是桃花妖。她能起死回生。她……她怎么会死。”
      白衣人莞尔轻笑,道:“足下既知桃花妖能起死回生,可知那是桃花妖拿自己体内修炼出的妖灵种救回的性命?”
      “妖灵种?”他喃喃,“那是什么?”
      “十年得一种,一种救一命。”白衣人悠悠道,“用完了,也就救不了人了。”
      有什么情绪汹汹而来,像是那年,他看到自己的亲人被按在城楼上。
      “那之后会如何?”
      “再修炼就是,无碍修行。”白衣人语气轻巧。
      他松了口气,想着她定是没死,定是找了个地方重新修炼,只是不肯让他知道让他知道这个秘密,所以……
      “可如果没了妖灵种还想救人,”白衣人再次开口,“便只能动用本源妖灵了。”
      喉咙里像塞进了什么东西,让人无法发声。他努力了很久,才问出那句话:“动了会如何?”
      “修为尽失,十日内,现原形。”
      他闭上眼,告诉自己,一定不是这样。
      她明明好端端地回来了,直到一年后……
      忽然有人凑近,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段话:“陛下听过桃木制成的灵偶吗?修为修为尽失的妖,倘若肯将元神植入灵偶中,便能使灵偶化为人身,代替自己,与常人常人无异,只要不结胎生子,便能长命百岁。”
      “只是如果化了灵偶,那妖怪就连本体都保不住了。”
      “本座耽搁了一些时日,今日正巧遇见陛下,那幅画,本座便取走了。”
      天地像被墨色蚀透,成缙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感觉不到,唯有痛,条缕分明,入骨入血。
      隐约有人取走了他手中酒壶,轻轻一抛,不知落在何处。
      他从噩梦中惊醒,已经快要天黑,天边黑云沉沉,风雨欲来。
      手中的酒壶不见了,贴身携带的画也不见了。
      他呆坐了半晌,忽而眼底赤红,站起来四处寻找着什么,终于在一株桃树下找到了他遗失的酒壶。他跪了下去,疯了般徒手挖掘起来,直到大雨倾盆,直到章侯撑伞寻来,他终于在树下挖出了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
      盒中是一截桃木,已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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