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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001 寒梅峭 ...

  •   姬玥倚立在墙角,踮起脚尖,才够着飞檐处一束开得耀眼的红梅。

      才入翟国不久,却连着下了几日的雪,此时万物几近凋零,倒是这屹立在风雪中的几棵寒梅次第开放,在素裹银天里平添了一派生机。

      看来避开屋内的人来此处散散心倒是有收获的,不若便是可惜了这旖旎景色了,正神思恍惚间,却见屋内的阿檀远远地朝这边跑来。

      阿檀手里捧着一身狐裘,转眼间便跑到跟前,姬玥唇边掠过一抹浅淡的笑,略显沙哑的声音嗔怪道:“不是最怕冷的,不在屋里呆着,跑出来做什么?”

      冷冽寒风将阿檀的脸熏得红彤彤的,她支起手来呼了一阵儿热气,又连忙缩回去将手上的裘服散开,灰褐色的狐裘毛边衬着她娇嫩的肌肤愈发的白皙。

      “药快煎好了,阿檀不监督着,主上岂会乖乖服药?”阿檀伸手将狐裘披在姬玥肩上,一壁整了整衣角一壁嘴里也不忘心疼地责怪道。
      姬玥心下一暖,如今跟随她同行的人中,也只有阿檀才会跟她这般亲热地说话。

      阿檀见姬玥手中握有一枝红梅,很快走到梅树底下,她挑拣着几枝含苞待放的骨朵儿一壁摘着一壁道:“现下恐怕只有主上有这等闲情逸致,卫国来的人哪个不是缩在屋里不肯出门的,偏主上喜欢往外面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主上对这翟国情有独钟呢。”
      “情有独钟?”
      姬玥深深地望了一眼阿檀递到她手中的梅枝,面上却是若有似无的笑意。
      “天气愈发地冷了,主上自打五年前落下病根儿,便一直未好全,这几日还是尽量少出门罢,如果再让这恶寒入了骨,可如何好?”阿檀自顾自地说着,兀自去整理那几枝含苞待放的梅骨朵儿。

      待手里实在拿不下了,两人便一璧往前,一璧聊着。
      “看这时节,只怕这翟国的大王更不欲见我们了。”姬玥幽幽叹了口气。
      “可不是呢,”阿檀有些郁闷道,“听王宫里的人说,鼓部和仇部早我们一月便遣了使臣来,如今才刚得召见,只怕我们还需等上很长一段时日呢。”

      就在两年前,处于风雨飘摇的卫国终迎来了与翟国一战,卫国本因着几年来国内灾患而国力日渐式微,终是无法与长久以来虎视眈眈的翟国相抗。
      然卫国上下抵死不降,幸而又得齐侯联诸国以助卫,翟国被迫终在三月前与卫国停战修和。
      三个月前翟国退兵,姬玥奉卫君之命入翟,着意与翟君俢以合约,然姬玥一行已在翟国呆了近两个多月,翟君却仍无召见之意,他们不得不在戎宫住了下来。

      “对了,刑国质子的病还没有好转吗?”
      姬玥问的是同住在翟国宫内,只有一巷之隔的刑国世子偃缚,一年前刑国亦战败于翟国,赔偿了大片的土地之外,也不得不将刑国颇受倚重的公子送到翟国以为人质加以制约。
      “这些时日都是些医女进进出出的,方才阿檀出门经过他们的屋子,院子里的药味极重,怕是已经不行了。”阿檀摇摇头道。
      刑国质子今年冬跟她们卫国一行人是一起入的翟国王宫,入宫没多久就积郁成疾,缠绵病榻至今。

      “鱼医若能在此就好了…”姬玥喃喃,却又笑着摇了摇头。
      阿檀看了看姬玥,终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道:“主上难道没觉得跟随刑国世子来的那位郑夫人有什么蹊跷?”

      虽是来翟国为质,家属亦可随行,因着刑国世子有积弱之症,刑国主君倾尽全力几乎将整个世子府的人手都派了过来。
      然而在这位世子的女眷姬妾中,却独独只有一位正室夫人,可见他对这位夫人是如何的爱重。
      姬玥望着阿檀,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如今刑国世子这般病着,可她倒好,整日往外奔波走动,只怕盼着世子一死,就好寻个好下家呢。”阿檀一副十分鄙夷的神色。

      见姬玥没有出声,阿檀继续道:“…前几日阿檀尊主上之意给西苑送东西,主上可知阿檀看到了什么?”
      阿檀本是年幼,一张稚嫩的脸显出几分可爱,姬玥笑道:“你看到什么了?”

      “天寒地冻的,阿檀竟瞧见那世子夫人一副新妆,穿得甚是单薄地倚在那积了雪的菡萏桥边…”
      姬玥淡笑了笑,她没想到,这个昔日她费尽周折寻来的小丫头竟有这般观人于微的禀赋。

      刑国这位世子夫人,姬玥有几分耳闻,据说是刑国世子从地方采选的良家子中挑选上来的,她一直伺候着世子的饮食起居,两人一来二去生了情意,刑国世子因此上奏父君娶其为妇,虽然这良家子出身并不显贵,刑国国君还是因着儿子体弱遂了他的心意。

      平日里姬玥本也不将这些小事放在心上,只是在几日前,闲了无聊想练练身手,又担心被惊扰他人,于是她一人便悄悄地蹬上了屋顶,正坐看风月的时候,却好巧不巧地让她瞧见了一出英雄救美。

      “只怕是你这小姑子想多了吧?”姬玥想着阿檀已是懵懂之年,故而打趣道。
      “阿檀才没有想多,阿檀看得真真儿的,还特意留心观察了一阵子,她几乎每天都会在固定的时辰在那里站一会儿,似乎在等着什么人。”阿檀瞪大眼睛,急忙争辩道。
      乱世之道,有多少感情能敌得过检验呢?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罢了,刑国如今眼看着江河日下,而这位世子夫人又正值青春华貌,她也不过是在为自己择退路而已。
      只是,这世间又哪有那么多退路供你选?
      “你知道得倒是挺多的,就不怕那世子夫人发现了迁怒于你?”姬玥不动声色地掩埋了那抹深意,吓唬阿檀道。
      “阿檀才不怕呢,便是叫她看见又如何,难不成她敢做还不敢让人说?”阿檀哼哼两声,那模样又可爱又稚气。

      她很快又认真地继续分析着:“不过主上,依阿檀的观察,凭着那位世子夫人的姿色,若是想往上爬恐是有些艰难,你看这翟国王宫内的美人何止千万,不说别的,光各国诸侯讨好所献的,阿檀瞧着也都快塞满翟国王宫了。”

      是啊,如今翟国炙手可热,各诸侯国不管是出于结交的目的还是打探虚实,皆纷纷挑选了美人送入翟宫,翟国后宫的美人的确是千千万,而且那位至高无上的赵后,可不是号称翟国第一美人么?
      姬玥的脸色虽是平静,只是她眼里的深意却越聚越拢,阿檀分明看到了那里面的缥缈恨意。
      恨意?
      阿檀想到这里,忍不住一阵心悸,她自知失言,看了看姬玥,也不敢再多说了。
      这抹恨意很快被姬玥抹平,阿檀再去看时,那里分明是一汪古井般的清泉,幽微深邃,让人睹之沉静,哪里还有方才的惊涛骇浪,阿檀眨了眨眼睛,禁不住让人怀疑方才看到的都是错觉。

      姬玥淡声道:“既然同是他乡之客,我们理应去探望下刑国世子。”
      两人很快踱步到翟宫临时辟开的一处招待各国使者的群苑,他们这些人原本是住在宫城附近的官驿的,但前些日子驿馆处房屋出现大面积的坍塌,此时正在修缮,于是翟国典仪官承上意将驿馆内的各国使者们都请到王宫的一处偏院暂住,姬玥一行来自卫国的住在东苑,而刑国世子一行人住在西苑,两人自此毗邻而居。
      东苑因人少而显出几分静谧,西苑却因人手众多,总是显得异常热闹,但凡经过这两处苑室,都会觉得两处景象迥异不同。

      姬玥和阿檀正拐过西苑,迎面走来一人,姬玥抬头来瞧,却正是刑国世子的夫人郑姬。
      她此时着一身深红曲裾襦裙,外套一身灰色狐皮大氅,高高挽起的发髻用一支玉簪子簪着,两缕青丝垂于粉腮旁。
      姬玥瞧了这世子夫人几眼,觉得这郑姬确实有几分姿色。
      郑姬正准备外出,不想姬玥这时候登门,正想说几句场面话,这时却瞥见一旁的阿檀,她看着自己时面上却无半分敬意,瞅着自己的眼神也透着几分探寻,心里不禁有点儿气恼,遂道:“天寒地冻的,卫氏公子怎地不怕冒了风寒,有时间过来西苑?”

      本来姬玥并不打算与之多纠缠的,见她如此说,她语意平淡道:
      “夫人这般关心在下,不若多关心下屋内的夫主,何如不畏严寒地在外奔波呢?”
      郑姬闻言心下一惊,不知为何,她看着姬玥的面上虽是疏淡得体的笑意,但是从姬玥的眉眼形神间,她能感觉得到自己的心事已经无所遁形,她强撑着笑脸道:“卫国公子似乎话中有话?”
      “邑并无他意,只觉得刑国世子如今抱恙在身,着实需要人照顾,夫人是世子爱重之人,如果能时时在世子身旁侍奉宽慰,想着必能让世子的身子恢复得快一些。”姬玥略过郑姬,目光落在西苑内淡声道。

      见郑姬若有所思,她也不再说什么,只微拱手,转身便带着阿檀进了屋。
      郑姬知心知姬玥是有意在提点她什么,听了一时有些心烦意乱,不过这并不能破坏她的计划,转眼间她便出门去了,只是刚走到门口又不忘吩咐身边的人,“去给本宫听着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姬玥进了屋,只见里面有竖子正鼓着炉火,炉上陶罐里是翻滚的汤药,刺鼻的药味充斥着整间屋子。

      刑国世子偃缚正靠在堆满书卷的塌上,塌边也是放着烧得正旺的炉火盆子,他的脸色被炉子里的火烘得通红,这种红并非是健康肌肤显露的颜色,倒像是被闷出来的那种暗紫的红。
      见有人进来,他转过头来看向门外。

      姬玥随隶妾指引上前拱手,随即道:“卫国姬邑打扰了。”
      “公子邑快莫拘礼。”偃缚强撑起身子阻拦道,声音已然有些喑哑,他立刻命人在炉火旁置了席位,自己也在隶妾的搀扶下坐了起来。
      “世子这些时日感觉如何?可好些了?”姬玥见着这般的偃缚,眉头不由皱了起来,饶是自己如今已收敛了女子心肠,也觉得眼前着实令人心痛。

      原本如此清雅的一个人,如今却成了这般模样。

      “汤药吃的还少吗,不过都是些缓解之用罢了,”偃缚摇摇头道:“如今这境况,恐怕死才是最大的解脱了。活着的人,只能面对永无止境的苦难…”
      姬玥闻言不禁有些发怔,她自然知道偃缚指的是什么,翟国与刑国这一仗,刑国惨败,只怕如今处在水深火热中的刑国从今往后都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了。

      这样的日子,姬玥在两年前的卫国也经历过,她十分明白偃缚的感受。

      “身陷敌国之境,恐怕只有公子肯来探望,看我这病,恐难熬过这个冬日…”偃缚叹了口气,“…只是,缚着实想念自己的国家,只想着死,也要死在自己的故土上,只怕这愿望如今也很难实现了…”
      看着偃缚愈发绝望的神色,姬玥总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于是宽慰道,“世子哪里话,不过是一场病罢了,大丈夫承担得起天地,何惧这小小的病症,你我皆是从自己的国家而来,总归还是要回去……”

      可见偃缚平静无波的神色,姬玥知道他是半点儿也不可能听得进去,刑国如今危在旦夕,便是一介布衣过得日子也都是诚惶诚恐的,更何况还是一个从小养尊处优,从不知苦难为何物的富贵公子?
      姬玥清楚偃缚的病根儿在哪里,怕是有法可解早就已经解了,何至于到今日积病日久无药可治的地步。

      “缚有一事相求,还望公子答允!”正值姬玥神思,刑国世子从塌上强撑着站起拜倒。
      “世子何须如此?”姬玥有一瞬的惊讶。
      “公子,缚料之将不久于人世,如今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缚的夫人郑姬,如果缚死了,戎胤必将遣返缚带来的隶妾竖子,公子若有机会,请护佑郑姬一二,保她顺利返回刑国,能够一家团聚。”

      “世子你可知…”一旁的阿檀听闻忍不住跳出来道,姬玥执手拦住了她。
      他对她深情如斯,竟为她连后路都已经安排好了,可她…?

      不知为何,姬玥的心底竟没来由地涌起一股暖流,仿佛冲破她心底长久以来禁锢的执念,突然之间豁然开朗。
      “先把药服了再说。”姬玥见方才熬药的竖子端了药过来,轻声劝道,又让竖子帮他多添了个软垫。
      “邑若有机会办到,自不会负公子所托。”
      “如此,缚千恩万谢了,只望来世结草衔环,以还公子邑之恩。”偃缚的眼里满是感激。

      望着偃缚灰白的唇色,姬玥心神一阵恍惚,她依稀还记得自己曾经也有过这般光景。
      那是五年前,命悬一线的自己被救下,当自己醒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的。

      姬玥常常想,依着那些人的手段,若不是因为那场人祸,自己未必能活到现在
      她忍不住冷笑起来,姬玥啊姬玥,你可知道,如今的你,又是为了什么而活?

      死了的人的确可以得到永远的解脱,只是你可以安心只追求自己一个人的解脱么?
      只有活着,活着虽然充满苦难,但至少可以努力去争取那一线昭雪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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