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逸闻录》月色霜华

1、卷一 枕上（上）

　　“庭芝，如果你的眼睛是……”舅母并没有说下去，遗憾却从她点成樱桃状的红唇上溢了出来，“不说这些，我看你的枕头破了，这是我从娘家带来的，如果你不嫌弃。”
　　舅母小心的打开怀中细致包裹着的瓷枕，妩媚的浅浅的绿色釉，似乎还隐约透着淡淡的竹影，那是在月光下秋风中婆娑的竹，他一眼就辨出来了，用那双蓝色的眸子。
　　手不自觉地就抚了上去，比旁人略白的指尖仔细的触摸着那一片片竹叶，细细摸过似乎可以摸到叶上的脉络，他不自觉露出笑意来，难得的本该属于他这个年纪的人天真浪漫的笑容。
　　舅母从他的笑容里读出了满意的意思，纵使他生着一双诡异的蓝色眸子，这时的灿烂笑容却依旧让她觉得高兴。
　　高高的门被推开了一条缝隙，舅母的小女儿依着门好奇又担心地看着他，那个大人们口中会带来不幸的蓝眼怪物是她的小表哥，同时也是个美得极精致的少年。
　　崔庭芝端着碗细致的吃着饭，能嚼多细就嚼多细，舅母端坐在他身边讲着今天家里发生的事情，小表妹围绕着她玩闹着，时不时看他一眼然后又害羞得转过头去，红扑扑的笑脸极可爱。
　　这个家庭不是很富裕，自崔庭芝的父母死后就愈加衰败，舅舅经营着父亲遗留下来的小店售卖从波斯来的小商品却因为他不善经商而纠纷不断，但是他却从来不觉得自己有错。
　　错的是他，克死双亲的蓝眼睛……妖怪……
　　菜不怎么多，饭也只是少少的一碗，就算他吃得再慢也有吃尽的时候，舅母把碗筷收进竹篮里，一手提着竹篮一手牵着小表妹离开了。周围一下子暗了下来，只有高高的窗户上露进来的几缕阳光还有寒风，一直到明天早上舅母送饭的时候才会有人来，他虽然不爱说话，却也如常人一般惧怕寂寞的味道。
　　母亲留下的书早已读尽了，父亲留下的书写着歪歪扭扭的波斯文，没有人教过他，他也读不懂，不过却喜欢抱着它入梦，因为他想在梦里见见他从来没见过的父亲，看看他的眼睛是不是也如他一般的宛如天空般湛蓝。
　　太阳一寸一寸的没入地底，漆黑的夜降临了，崔庭芝把舅母给他的瓷枕端正地放在席子上，轻轻地枕在上面，盖上薄薄的被子。
　　睡了，耳边传来“霎霎”的风声，轻柔的，却在耳边久久不能停息，他睁开了眼睛，眼前却是一片莹白色的光，那是天上的月光。
　　月光？他的窗户明明在墙的最上端，不可能有这么明亮的月光，他皱着眉头抬起头来，却看见巨大的月亮就在他的身边——如同舅妈撑过的油纸伞一般大小。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个贸然闯入他房间的月亮，月亮中似乎有着淡淡的影子，首先是细线一般的粗细渐渐清晰起来，那是竹，在风中婆娑的竹。
　　竹轻轻的摆动着身躯，细细看来却不是因为风，而是随着从幽静的竹林深处飘来的乐曲，一首从来都没有听过的乐曲，宛如长长的叹息，幽深的幽深的直接触摸着人的心弦。
　　或许，奏乐的人也惧怕寂寞吧……
　　崔庭芝心想，突然却落下的泪来，从蓝色的眼睛里流下的眼泪也和别人的是一样透明的。
　　那是个年轻的男子，穿着白色的长袍，坐在被他压弯的竹上，手里捏着一根碧绿色的笛子，或许是周围的绿太浓艳，总觉得他墨色的长发上也沾染着洗不尽的绿一般，极美的散发着幽幽的光芒。
　　崔庭芝很失礼的盯着他，长大了嘴巴，他许久没见过人，虽然眼前的这个男人看起来不怎么像人，可是却没有让他惧怕的感觉——相对于舅妈和小表妹以外的人而言。
　　男人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也是墨绿色，崔庭芝没觉得多惊讶，反而有了“他的眼睛也不是黑色的”这种亲近感。
　　男人也看见了他，若有所思的看着他，然后移开了笛子，露出难以置信的亲切笑容来：“你是凡人的孩子吧。”
　　他的亲切反而让崔庭芝有些不适，“凡人的孩子”？他是在说自己吗？崔庭芝充满怀疑的看着他，许久才怯怯道：“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不过我舅舅他说……”
　　怯懦的语调显然让那个男人有些不耐烦，他轻轻一点就飘到了崔庭芝的身边，牙齿切过他的耳垂：“可是，你的身上却是凡人的味道，很好吃的香味~~”
　　崔庭芝抖了一下，连爬带滚的想要里那个男人远一点，不过男人却总是粘着自己，怎么也逃不开。
　　“你不要怕我，我这几百年没吃过人了，已经忘记人的味道了，所以不是很想吃你~~”男人笑嘻嘻地承诺说，不过崔庭芝却似乎听见他肚子里穿出来的“咕噜咕噜”的饥饿的声音，很响很响。
　　崔庭芝缩作一团不停的颤抖，许久许久，那男人再没有动作，只是守在身边静静地看着他。
　　总是恐惧也不是办法，崔庭芝心想，就算是不停的颤抖那男人要是想吃他，他还是躲不掉——而且被吃掉和活下去，对自己而言区别并不是很大。
　　恐惧感慢慢散去，崔庭芝看了看那个男人：“我真的是人对吗？ ”
　　男人点了点头，墨绿色的眸子里透着无奈的诚恳。
　　崔庭芝轻松的笑了，今天总算明确的得到了他一直渴望的答案，虽然肯定他是凡人的有可能是个妖怪。
　　男人看着他泛开的笑脸补充了一句：“你现在还是个小孩，长大了应该是个美人。”
　　“美人？”崔庭芝望着他，“‘美人’和‘凡人’有不同吗？”
　　“其实也没有，味道也差不多，不过凡人却对美人格外看重，”男人解释道，“打个比方，两个茄子，味道一样，可是长得圆润的那个往往比干巴的那个吃起来心情舒畅一些，在我看来‘美人’和‘凡人’的区别就是那样~~”
　　“你……还是很想吃人吧？”崔庭芝鄙视地看着他，却没有丝毫的恐惧感，伸出手来凑到他嘴边，“我听大人说妖怪更喜欢吃小孩子的肉。”
　　男人凑上来在他的手臂上嗅了嗅，满心欢喜的移开：“那只是低等的妖怪作的事情，他们还不能完全脱离兽，所以和人一样喜欢血肉的味道，我向来是吃素的，也就是人的魂魄。你的魂魄闻起来相当的好吃，如果在身体里养殖到二十岁的话吃下去就更让我满足了~~”
　　“那就到那个时候吧，”崔庭芝说，“到了那个时候我就让你吃掉我，不过作为代价，你要……”
　　“庭芝，吃饭了！”舅母的头突然出现在月亮的上面，月亮仿佛一口深井一般，而崔庭芝就在井的最深处。
　　“先不要答应她！”男人在一边慌张地说，“我们的契约还没有缔结……”
　　“嗯。”崔庭芝却做不到，因为舅母是唯一给予他温暖的人。
　　从鼻中哼出了那个字，身边的一切都消失了，或者说又回到了现实中，崔庭芝抬头看着窗，还是那么细小，身边的舅母亲切地笑着，从竹篮里端出早饭来：“饿了吧，洗把脸趁热吃吧~~”
　　崔庭芝有些怅然，默默地端起漆黑的碗来，心情也宛如碗一般漆黑。
　　“昨夜睡得可安稳？”舅母问。
　　崔庭芝将目光转向舅母送他的枕头，那上面的似乎多了一个团青白色的影子，仿佛一个男人的孤单寂寞身影，他似乎想追着自己一起出来，却挣脱不开那层浅浅的绿釉。
　　“听说枕了这个枕头就能梦见一个美男子呢~~”舅母笑嘻嘻地说，“不过也有人说这里面有妖怪，专门吃人的妖怪，我虽然不信那些，可是你舅舅却怕得要命，非要把它扔掉，这么精致的枕头为什么要扔掉呢，你说对吧~~你有没有梦见可怕的东西？”
　　虽然自己不信，但是舅母还是多多少少有些担心自己，崔庭芝摇了摇头，淡淡的笑了：“我睡得很好。”
　　突然，崔庭芝有些期盼夜晚的降临，因为或许又有一场美梦在等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