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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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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葛灵阳便在三界寺住下。索八娘将他的起居打点得十分妥帖,人都白胖了起来。一日风沙蔽天,寺内门窗紧闭,无人行动,他正在屋内练功,听闻院中有声响,打开一条细缝探看:是索八娘、王|静程与一男子。房门被敲响,他掩住窗子去开门,僧侣知会,索八娘请他掌灯后相见。葛灵阳把灯灭掉又引燃,如此重复着。几人会面的房|中传来吵嚷声。
他把灯彻底灭掉,开门出去,正巧碰到了挂灯笼的僧侣:“是张公和索八娘,别管。”一只金杯飞到门口,陌生男子踹了脚杯子,蹬靴便走,他年纪不轻,举止有武人风采。葛灵阳觉得此人鹰视,分外可怖,匆匆避开。
进屋后,王|静程从怀中掏出一方纸交给葛灵阳看,他不接,而是拿出自己的那一方,跪坐下来在灯下比对。三人都静静地,索八娘频频用指节按|揉太阳穴:“我、我太乏了,你们……慢聊。”舞伎送走八娘,靠近葛灵阳坐下:“我没想到,你祖父会留着它。”葛灵阳问:“这是?”王|静程坦言:“家传之物。当年祖父私放强盗,心怀有愧,自行辞了官职,来到河西地界。”他对那桩往事也知晓一二,向少年讲起来。
王|静程的祖父当年在官军担着不高不低的差使,偶然间得知一窝强盗盘踞山间,自请前去查探,彼时并未想太多,不过是为一家老小做长远计。“他倒好,遇到旧时伙伴,竟然当起教书匠。”
“我记得,”葛灵阳接话:“老不……咳。祖父当时像个毛头小子,读书习字,为人随和许多。一来二去,他那些手下,都舍不得恩公了。拿他当菩萨供着。”王|静程侧身:“我却不知,祖父还有恩于你?”
葛灵阳喜欢到山顶看日落,天黑才回家。那天夏至,他等得困乏,比平常早了些回去。还不及走近便听到狂乱的打杀声,他躲在一棵树后面抖得站不起身。这时恩公来扶起他,葛灵阳看他穿着铠甲,总算懂了。那人说,你快跑。葛灵阳问,我祖父怎么办,他不回答。
“我到山下躲了几天。官军拉回的尸体里不见祖父,才又回山上去。”故事告一段落,葛灵阳长舒口气:“终是让我找到了,有时倒不得不信因缘。”二人相视一笑,具是欣慰,感慨了几番命运无常。葛灵阳念及索八娘的襄助,紧接着联想到她的异样,虽不愿多事,可到底于心不忍,便问:“八娘确实不曾修道?”
“不曾。”王|静程收起纸片:“她潜心学佛。”葛灵阳把自己见闻与索八娘懒惫、头痛、迟钝等病征分明:“河西不似中原道事繁盛,对于金石积毒所知甚少。拖延日久,定伤性命。”
“能可医治?”
葛灵阳不忍夺去王|静程希冀,然则他对索八娘似是颇为崇敬,无知无觉是否当真圆满?犹豫再三,他说得隐晦:“还需看具体如何。”王|静程听后摇头苦笑:“她定然知道,八娘得罪的人比老鼠下崽子都多。”室内更漏点滴低响,浑水腐心蚀肺,搅得葛灵阳心中也不甚太平。
当晚变数陡生。寺内僧侣落锁后不久,初时呜咽的风声演变成虎啸,在崖壁与河谷间腾挪翻转,使人根本听不到群贼呼号。葛灵阳听到求救声时,索八娘已遭劫掳,他边愤恨自己睡得太沉,怎生出了那么大的事情都无知觉,边向王|静程身边小童探听状况。
小童提到,索八娘在城外私藏兵刃的消息走漏,教个穷凶极恶的匪首听了去。葛灵阳问:“王兄呢?”小童答:“他听到动静便冲出去,我找不到他,定是也给掳去了!”他不再说,两手捏着脖上的玉石,眼珠在葛灵阳与窗扉间逡巡。葛灵阳见状以为他是要得了好处才肯开口,取下自己的玛瑙手串塞给他。小童竟避火似的躲开:“贼人凶悍,官|府和本地豪右都不敢得罪。到了如今,生出祸端。”他哆哆嗦嗦,声音愈发小了。
“为何不将东西交出去了事。”
“没有用处啊!”小童哀嚎,“扑通”跪倒在地:“那帮强盗只要些货物银钱倒罢了,因八娘与张公常常与他们作对,他们早巴不得活吃了他俩。要是认了这一回,往后我等谋生更加艰难了!”小童膝行至葛灵阳身侧,抱住他的小|腿:“我家郎君命苦,祖上就是乐籍,脱不得身,现……”
“乐籍。”葛灵阳推开他:“你家郎君祖上不是从东边过来的?”
小童摇头,又猛地点头:“东边、东边。我慌了,不知自己讲得什么!”
“罢了。”檐下的纸灯笼破了,内里的火星子燎到薄纸边沿,摇晃几下,归于寂灭。葛灵阳深吸一口气,吞下土腥的味道,风沙太大,徒步行走恐有不测:“有马么?”
“这里有!”鹰视男子腰挎长刃,在门口朝葛灵阳吼到:“我与你同去!”小童抹掉脸上泪痕:“是张公!”
男子显然知道那伙强盗的藏身之所,策马如电奔,葛灵阳险些追及不上。那伙人脚程极快,葛灵阳引颈四望,遍寻都不得踪影:“张公!”他夹紧马肚,艰难赶上:“为何不多带些人来?”张公沉声道:“城中有强盗暗桩,王生经营多年才将其揪出,兴师动众定遭怀疑。”
葛灵阳了然,思忖救人之法时,身侧不见了张公身影。他勒马回转,有两人扯着绊马索正朝他袭来,张公已摔下马去。他拔刃出鞘,却百般犹疑:自己骑术不佳,过往更未曾骑马与人缠斗,若是害死了人可如何是好。
两贼人见他稚|嫩生疏,恶笑连连,一人说:“小子,现就要打得你情甘愿做我儿!”张公复又骑马追上,临近时他一手下探紧握马鞍底部,半身伏于马上,一握一放,手起刀落,绳索一分为二,两贼人的马乱了脚步,聚拢的四匹马分出几道空隙,少年恰好在这四角尖端。
张公抬手旋刃,劈倒一人:“去救人,莫要停下!”葛灵阳夺路疾奔,追至一处沙窝,索八娘正坐在里面。她旁边守着几个妇人,都拿着棍棒站起,警觉地张望着。
远道而来的少年,风尘仆仆,“酒后竞风采,三杯弄宝刀。”
自己曾在祝祷的经文里写下“愿来世不再托生女秽”,说不清有几分诚意,又有几分不甘,她看着葛灵阳靠近,有生以来头一遭,不再恨自己。索八娘拿出帕子,压压嘴角:“娘子们看仔细,他没有带兵器。我去打发他走。”于是妇人们就守在不远处。“八娘,”葛灵阳勒马,伸出手:“快随我离开!”
“张公可是来了?”
葛灵阳瞟着妇人们,焦急万分:“不错,你快上马,我还要去找王生。”
“他也来了?”葛灵阳的指尖就悬在自己肩头:“极好。我要留在此地与强盗交易,你速去救人,之后我与你报酬。”她见少年迟迟不愿行动,问到:“小子,你知道我帮你是为了什么?”马儿在沙地上踱步:“我自是知晓。可你若是恶人,何必将自己性命搭进去。更何况你运来的兵刃,若让盗贼占去,岂不十分凶险。我是有所不满,你要人帮忙何不直言?”
“我自是习惯蝇营狗苟。至于铁器,并没什么兵刃,那处所藏,具是些各色番邦话与中原官话的文书而已。
葛灵阳不以为意。
索八娘双手叉于胸前,下颌抬起,半仰视穹庐,半遥巡野阔:“郎君以为,利刃独独有铁器当得吗?”少年懵懂:“我……”妇人摇头:“我与张公见地向左,白日里针锋相对。他想趁番邦内乱之机归唐,我却只盼能兵甲休息,回绝了他的提议。倒是托这伙强盗之福,让我死前能与老友言和,却是命罢。”葛灵阳语气稍急:“你说是命,难道此事非你不可?”
妇人阖目:“不。”她缓缓睁眼,神采暗淡的眸中幽荧星烁:“是我非做此事不可。”
“索月师。”她对葛灵阳说。
风声猎响,葛灵阳看到她嘴唇翕动,却听不清讲了什么,附耳上前。
“我叫索月师。”
少年点头:“我记下了。”
一路上阻挠仍是不绝,葛灵阳勉力不去分神,头上淋了腥血也就胡乱抹抹。他在张公的帮助下突出重围,终于追上了挟持王|静程的匪首。冷月高悬于河谷之间,山脊漆黑起伏犹如卧兽,在夜色中游移的人影虚实不明。匪首手执锋刃尖利的柴刀,搭在跪倒于地、手被反绑的王|静程右肩之上:“小子!你说我是先卸他的右胳膊,还是左胳膊?”少年翻身下马,他知道此时做什么最为稳妥,可他偏偏不想。
匪首见少年弯腰,以为他要下跪服软,不由得意起来:“再叫声阿耶听听!”臆想中的场景没有出现,少年反倒迈着步子向他靠近,匪首破口大骂,举起柴刀作势要斩。葛灵阳猛地前冲,方才拾起的石子脱手而出,稳稳砸在他的眼、鼻两处,歹人停了动作去护被击中的地方。
王|静程向左侧身,转动肩膀,他背在身后的双臂套过身体,伸到前方。匪首向试图挣脱绳索的人质砍去,葛灵阳贴到匪首的近身侧,扯下披风,蒙住他的头颅,匪首视野遭阻,耳中炸响脚步碾过碎石的声音,争命似的去撕扯披风。
一双长臂从他身后绕来,一手穿过右腋下扣死他的肩膀,一手从左勒住他的咽喉。披风落下之时,少年的双眼出现在他面前,匪首抬腿前踢,却无论如何也使不上力了:刀已深深刺入他腹中,内里淌下来的东西,映着银辉粼粼。
王|静程蹲在地上,干呕一阵,忙抓着葛灵阳问索八娘如何,得知她自有安排,又道:“你是何必。”葛灵阳用披风擦掉刀身的污秽,不知该怎样作答,若问缘由,似乎不是为着什么大义,也绝非是想从中赚得好处。
他脑海里隐约有张面孔,像他遇到过的许多人,却又不是其中的任何一个。那模糊的面目在江河里浮沉,化作飞灰:“斯须之报,了故去之人一桩心愿。” 舞伎对他的回答还算满意:“走,我带你去见他。”
两人乘马跑了许久,等到地方时,天边已经初白。他们爬上山坡,走到一块碑前:“我当时受尽欺辱,是具会喘气的尸体,是他救起我。”葛灵阳擦净石碑,借着渐明天光略约读过铭文,上面所述与祖父之言基本吻合。
少年跪地,静默祭拜,在坟边挖了个小坑,把旧纸埋入:“后来祖父发疯了。”葛灵阳从城里避过风头,漫山遍野地找祖父。发现时,昔日的强盗头子倒在泥窝子里,怎么拽都不起来,缩着身子,双手已经溃烂流脓,死死抱着什么。葛灵阳撬开他的手,一尊木雕的菩萨像滚了下来。
“不久后他死了。死前镇日吃斋念佛,没被收缴去的财物尽数送了出去,我靠在铁匠铺做学徒挣来的粮食过活。”他讲了许多不相干的事情,并非是想为祖父求得原谅。
自己心中,他已将祖父剐了千万遍,每每到最后,他总要想起那二人合抄的旧文字,残破的纸张比刀刃还锋利,却斩不断纠葛。少年知道或许余生都要抱着这个疑问度过,无论如何,他该为祖父与恩公做个了结。王|静程递给他一块帕子:“莫要思虑过甚。”
“恩公可有家人在?”葛灵阳擦擦眼睛,不敢看他。“临近城门口那间逆旅,是他儿子开的。他自言仇家甚多,八娘担心你是来此寻仇,不敢轻易透露,找工匠伪造了信物。”王|静程板着脸,朝|阳浅金色的光照在他颧骨的伤口上,不大像菩萨。
此事便不再提。
又说到,强盗从索家与官|府未拿到赎金,竟会放人,是因索月师自己交出钱来,还将货物隐藏之处的钥匙拱手奉上。绑票的恶徒与另一拨人早有不和,两伙人在玉门关外找东西时起了口角,有人把索月师自交赎金的事说漏了嘴,分赃不均,火并起来,搅得地覆天翻。至于后来如何并不清楚,葛灵阳只听说索月师回到家中后仅过了几日,便去世了。
他登不得索氏高门,没去吊唁,休整一番便动身了。再度来到城门口,那张通缉强盗的画影图形尚未揭下,立在墙前的卫兵对盯着图画的他万分戒备。他轻巧一闪,伸手撕掉那张纸,不等卫兵发作,便塞到了身边路过的老翁手中。
老翁提着坛子,想要招呼他喝杏皮茶,葛灵阳眼前却忽然闪过一道熟悉身影,定睛再看,竟是已经身故的索月师。他惊呼:“索八娘!”周遭的人不明所以,老翁也觉得他发了癔症,索家正给八娘操办丧礼,青|天|白|日见鬼了不成。
葛灵阳却是实实在在地看到了她:做出行打扮,怀抱亭亭清荷,面上再无病色。他欲追去,听得身后有人唤自己姓名,口音浓重,正是王|静程。他捧着几支垂败的荷花,腰上吊一提纸钱,向葛灵阳挥手:“保重!”
葛灵阳抱拳谢过他,回首再不见索月师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