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九九八十一》卞九欢

13、袈裟破布

　　本来呢，小和尚不问最后一句还好，那僧人自己被人戳穿，理亏了三分，又不想被同门看出来自己卖不出去套餐，指定是让我们好好住宿一宿。

　　这院里这么大，随便把我们安置在什么地方，我们就有地方可以过夜了。

　　可是我没想到，小和尚最后这一句话，彻底戳穿了人家的尊严，那僧人也顾不得许多，直接大喊了起来，让其他僧人将我们两个捆起来。

　　一时间，众僧人都围了过来，一个个袖手看着我们，像参观动物园似的，对着我们上看下看，指指点点。

　　最开始开门的那僧人说道：“你看他们二人，一个年纪如此幼小，另一个却是长得像个猴子，我佛门清净之地，岂会有这种人？”

　　另有僧人说道：“就是，面由心生，我佛门弟子一贯慈眉善目，怎么会有那猴子那般凶狠的面目的弟子。”

　　他说这话就难听了。

　　但是说的也没差，我就是长得凶，站在路上就可以吓人的。

　　但是我一贯脸皮厚，不在乎世人如何看我，他们轻视我又如何，反正没人打得过我，这就够了。

　　我正钢铁一般的站在小和尚前面保护他时，忽然听到一个僧人说道：“像这般性情凶狠、面目丑恶的怪物，不可让他进寺中侍奉，以免冲撞我佛，污了观音菩萨的眼。”

　　我本挺胸抬头任由他们指点，心想我钢铁做的面皮，谁也别想让我尴尬，可是我没想到他竟然这么一说。

　　那一刻，我下意识地低下头来，伸手摸摸自己的脸，心想，我当真那么丑吗？

　　我、我也不是不会变，我要是变成个人，我也能像个人似的正正常常的。

　　可是我是个猴子呀。

　　难道就要为了别人好看我一眼，就把我自己本来的面目丢掉吗？

　　我做猴子的时候，其他的猴子总夸我好看，都愿意和我一起玩。

　　可是我现在做了人，和人在一起，人人都来害怕我，嫌我面目丑恶，嫌我目光凶狠，怕我避我三分。

　　但是这僧人说之前，我从未想过我的面目已经丑到了会污观世音的眼。

　　我想起他在我眼中那慈悲又出尘的模样，又想起池塘倒影里，我自己怪物似的面庞，一时间竟不由得自卑了起来。

　　我不容许那自卑在我心里蔓延开来，一把扯住了那僧人的头，狠狠将他按到墙上去，重重将他在墙上狠磕了一下，咬牙问道：“你说什么？”

　　我不想杀生，虽然下手的时候留了情，但是我毕竟力道大，那僧人的头在墙上一撞，登时撞出血来，害怕地连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施主、求你了……”

　　我本想狠揍他一顿教训他，然而这时，寺院里钟鼓的声音响起，肃穆的钟声响彻了寂静的庭院。

　　这是供观世音的禅院啊……

　　我失落了一下，松开了抓着他脑袋的手，环顾了一圈，只见四下的僧人都害怕地看着我，有的甚至站不稳，跌落在地上。

　　我从那些人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面目狰狞、眼神凶狠，确实像个怪物。

　　那怕就是我知道，就算是我好看了观世音也不会喜欢我，可是我总想在他面前好看一点的。

　　我放过了那僧人，失落地摇了摇头，道：“罢了。”

　　小和尚见我难过，竟挺起他那瘦弱的小肩膀，走到我前头来，护着我，说道：“你们怎么可以这么说我徒弟？”

　　“他是堂堂齐天大圣你知道吗！”

　　“他统领过花果山，降服过七十二洞妖魔，连三十三天都打过啊！你们有什么能力，凭什么这么指责他？”

　　我想起自己当初打上天界的时候何其威风，如何斗过满天天将，如何打过小圣二郎真君，如何与如来佛斗法，可我现在却成了一个荒野间求宿、满身尘埃的猴子。

　　也难怪观世音不多看我一眼，难怪他在人间的信众都不愿将我收留。

　　我正难过，小和尚气冲冲一把拉过我，说道：“悟空！我们走，我们不住了！这些人狗眼看人低，对，说的就是你们，狗眼看人低啊！”

　　他一贯是一个心性好的修佛人，从来不口出脏话，能骂出这么一句狗眼看人低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我说道：“师父，你身体本来就不好，这荒山野岭的你在外面睡再着凉了怎么办。再说了，他们说的没错，我确实是丑了一点。”

　　小和尚惊奇地看着我，说道：“悟空，你一贯是脾气那么大，谁敢骂你你就把整座山都掀了的心性，怎么现在忽然能忍了？”

　　倒也不是想忍，只是这里是观世音的信众，我虽然不服这些人，我总不能打了观世音的信众。

　　到底是他的信徒，虔诚供奉着他的金身。

　　我不想承认，就对小和尚说道：“我累了，我懒得和他们打。他们肉体凡胎的，我一打就全打死了，到时候你强迫症又犯了怎么办，我虽然是个不长记性的猴子，我又不是傻子。”

　　小和尚眼睛一红，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

　　？？？

　　你哭啥？

　　小和尚抽噎着说道：“天不怕地不怕、佛祖都难约束的齐天大圣竟然在担心我！啊！我好感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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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倒也不是担心他其实。

　　小和尚越哭越激动，抱着我嚎啕大哭：“悟空！为师好感动啊！为师露宿荒野冻死都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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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吧。

　　他正哭着，僧人口中的那个师祖走了出来。

　　他一出来我都惊了，我还真没见过这阵仗。

　　说真的那老头要是不动，我会以为他是个看着挺逼真的骷髅。

　　那一身骨头马上就要散架的架势，颤巍巍一步三摇晃的地步，让我害怕我打个喷嚏就把他给打散了。

　　那师祖颤巍巍地伸出手，在徒弟的搀扶下，开口说道：“两位施主请留步。”

　　“既然都是我佛家同门，岂有不留两位过夜的道理。”

　　他此话一出，刚才被打了的僧人立刻捂着血淋淋的脑袋说道：“师祖，不可啊！那两个先不说是不是我佛家的弟子，那毛脸和尚好凶狠，怕是个妖怪啊！”

　　那师祖说道：“不管人家如何，我们以诚心相待，总是没错的。”

　　那僧人还想控诉什么，老和尚又说道：“定是你先说了不好的话，人家才动手打你的。”

　　那僧人被师祖一眼看穿，立刻捂着脑袋退了回去，狠狠挖了我一眼，却不敢在说什么了。

　　我身上挂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和尚，正要离开这寺庙，那师祖竟亲自走到我们面前来，微微一鞠躬，道：“弟子年少无礼，让两位见笑了。”

　　我看他那身子板，一鞠躬都快把头鞠掉了，生怕他在我面前摔一跤我说不清楚，急忙道：“老和尚，你且让人扶着把，我们住，我们住还不行吗。”

　　小和尚本来正趴着哭，刚才人家说什么他都没听见，一转过来看到老和尚，惊讶的睁大了眼睛：“哇……”

　　“这么老啊！”

　　老和尚虽然昏聩，听这句话倒是听得很清楚，说道：“老朽因诚心礼佛，比别人多虚度了一百年春秋而已。”

　　那老和尚虽然行路不易，却是很重礼貌，颤巍巍摇晃晃亲自请我们进去喝茶，我们喝茶的时候，那个挨了我打的僧人就站在一边，一边擦血一边满面怨毒地看着我们。

　　应老和尚的邀请，我们住在寺院中空置的后院里。

　　据院子里其他的僧人说，这些日子寺院正在为观世音重塑金身，之前有一个老旧观音像，是木头雕成的，因这寺已有百余年，早就腐朽不堪，就放在我们居住的后院。

　　虽然是被换下来的佛像，说到底也是佛像，僧人叮嘱我们免去那放置佛像的屋子，少破坏佛身。

　　等我们住下之后，夜色已深，满天星光洒落在山里。

　　小和尚还新鲜着，对我说道：“悟空，你喝茶的时候听见了没有，老师父说他已经二百十七岁了，二百七十岁啊！”

　　我心不在焉，没有理他。

　　见我不吭声，小和尚又自言自语地说道：“也是，你在五指山下就被压了五百年，对你来说二百年不过是弹指一晃罢了。”

　　他坐在窗户边，仰着脑袋，又说道：“悟空，我觉得还是西天取经好。老和尚说他在这山野间修行了二百年，虽然活得久，却未见佛面，我这一路上已经光观音菩萨就见了几次，我觉得虽然取经路苦，但是我比他们幸运多了。”

　　我还是心不在焉，没有理他。

　　他一贯是个没人理他也能说一整夜的脾气，因此也就不管我听不听，自己徒自说下去了。

　　僧人说，后院有个观音像。

　　虽然腐朽，可我想知道在世人眼里，观世音他是生什么样貌。

　　我看着满天灿烂的星光月色，心里一时涌起一阵退意来，或许那几个僧人说的没错，我就是生得丑，哪怕是清清静静的佛见了我，也要嫌被污了眼。

　　那些话就像刀子一样扎进了我的心。

　　这时，老天仿佛听到我心声似的，让一缕乌云遮住的明月，外面的夜色一下子暗下去不少。

　　我在黯淡的月色下捂着脸，做贼似的偷摸进了那安置观音像的院子，蹲在暗处，静静地看着月色中的观音像。

　　我的心上人啊，是这世间最慈悲的神明。

　　我因他是这世上唯一一个曾垂怜我的人对他动了凡心，却又恨他是个无情的神明，心中对我也只有垂怜。

　　他说我是女娲补天时剩下的一块石头，我想，女娲就像是我的母亲一般，她将天补满，却偏偏遗落了我，若是补天时不曾把我落下，我或许也是天的一部分了。

　　那我或许就不会躲在这僧房的暗影里，生怕自己露出形象来，污了心上人的眼了。

　　我心里有点恨女娲，心想我什么时候见到她，和她好好打一架，谁让她浪费资源，该打。

　　我正走神的时候，一只兔子跌跌撞撞从门外冲了进来，一瘸一拐地进了僧房，在观音像前寻了块空地，躺下了。

　　就连兔子都能光明正大地趴在他面前，我却要像做贼似的躲在阴影里，真不甘心。

　　我生气地把那地上的兔子拎起来，对它说道：“喂，臭兔子，这块地老孙占了，知道吗？滚一边玩去。”

　　我把兔子拎起来以后才发现，它的后腿中了一箭，正在岑岑流血。

　　我本来想直接把它扔出去的，然而我站在空地上，看了看手里头的兔子，又看了看仿佛正在盯着我看的观音像，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又生气地指着兔子说道：“老子是看在观世音的面子上才救你的，不是因为老子想救你，明白吗？你要谢就谢观世音，换了别的时候，老子一口吃了你，知道吗？”

　　兔子被我恐吓，吓得瑟瑟发抖，缩在我手里不敢动。

　　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处理兔子的伤口，索性带回去，丢给小和尚。

　　小和尚小孩子似的抚摸着小兔子，嘴里还念念有词，说道：“小兔子乖乖，不要害怕了，悟空不是个坏猴子。”

　　我愤怒地在旁边叫道：“我就是个坏猴子！你不用给它解释！”

　　小和尚把兔子捧在手心里，小声说道：“他其实是个好猴子，但是人人都怕他，他才变成坏猴子的。”

　　我更生气了：“你不是说我不是坏猴子吗！”

　　小和尚把他的包裹打开，从唐皇赠他的袈裟上小心翼翼撕，下一块来，包在兔子受伤的后腿上。

　　我见他撕那袈裟，说道：“师父，你何苦撕那宝贝，你袈裟上随便一根金线就价值万钱，取一颗明珠下来就价值连城，你现在为了一只野兔子把它撕坏了，多不值。”

　　小和尚一边细心包扎，一边说道：“悟空，金银财宝都是身外之物，但是我手里的生命却是真真实实的活物，那袈裟破了一块我们也能穿，只是这身上的衣服破了一块我们却要受寒，那千金袈裟也不抵我身上一件棉衣罢了。”

　　我说道：“你说的有理，可那是价值连城的袈裟啊，大唐整个皇宫里耗时多年，也才得这一件啊！多少得道的高僧看都没机会看一眼，就被你撕坏了，等你到了极乐西天你等着丢人去吧。”

　　小和尚却笑嘻嘻地说道：“我的袈裟虽然破了，我遇到的生命却有存活了，这难道不是比金银珠宝更好的事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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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吧。

　　反正是他的袈裟。

　　他舍得就行。

　　我们放走了兔子，趁着月色，各自睡下了。

　　毕竟，明日天明，还有长路要走。

　　——————————

　　月色下，星光满地。

　　值夜的僧人正在打盹，忽得见远处有什么金光一闪。

　　他怀疑自己是今天被人砸了脑袋，给人打傻了，这才看错了。

　　可是没过多久，金光换了一个地方动。

　　难道是什么值钱的宝贝？

　　他捂着尚且发痛的头，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循着那金光，一步步找去。

　　只见如霜的月色下，一只白兔后脚绑着一根撕裂的红带，似是有人为它止血。

　　僧人自言自语道：“也算是你好命了，遇到能救你的人。”

　　他正要放那兔子走，兔子身上的东西却又亮了一下。

　　僧人定睛一看，不由得怔住了。

　　那绑带上，暗影处，竟纹着一枚深海鲛泪夜明珠……

　　那是何等价值连城的宝物，竟有人这般轻易地将它随意拿来给一只兔子包伤口？怎么可能？

　　值夜的僧人怀疑自己看错了，慌忙捧起兔子，冲进掌院的房间，急道：“师祖，师祖你看……”

　　“那破袈裟上纹着一颗夜明珠啊！”

　　老和尚被人深夜叫起，借着灯光眯眼一看——

　　那哪里是什么破袈裟。

　　是金线织就，价值连城，想必是时间罕见珍宝的一部分。

　　老和尚借着灯光细细地看着那块碎布，眼睛越贴越紧，死死盯着那枚珠子，枯槁般的手指如同铁钳一般掐住挣扎的白兔。

　　——那是他活了二百七十岁都未曾有缘见过的稀世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