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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   第二天早晨,果不其然是变了天的。夜里那般子的黑,还勉强有个月亮顶着,可没了太阳的这会儿的天,已经算不上天了。是叫一群黑蚂蚁,赤裸裸地给爬了上,滚黑的天际,是一个个蚂蚁包围出来的。一层又一层,像是执白子先行的围棋,被黑子紧紧围住,将输了的场景。仅剩就下的几个白子,也只是黑蚂蚁生下来的卵,稀稀疏疏地挂在半空中——这便是白日里的光,仅剩有的一丝光。
      所以,免不得锦弦一大早起来,便如是地说道:“今天没有太阳的白天,像是昨天有月亮的晚上,昼夜失了恒,走在同一时间起跑线上了。”
      这时,身披一件藏青大衣的静泽,便如雨后春笋般,一下子冒到她眼前,削尖了头似的,笑脸接道:“姐姐,好兴致,今天如何起得这般子早?”
      锦弦微微一笑,反问道:“这话顶该我问你,不是自父亲没了,你便总归非晌午不起的吗?”静泽不置可否,一笑带过,转而问说:“姐姐起的既早,要叫丫鬟过来提前打使用吗?”
      锦弦忙摆了摆手,道:“不用了,一大早的,看着不够徒增恶心的。”静泽忙问:“谁?可是沁儿又惹到你了。”锦弦便一挥帕子,冷笑道:“我这还没指出名字,你倒先说了姓名。可见你们寻常是不干不净,有个一腿两腿的。”忽想起梦儒,又提醒着道:“可这一腿两腿里,冷不防,就可能有个一根两根的骨头,扎进你的肉里去哩!”
      静泽会错了意,以为沁儿是要借他上位,便笑说:“容易上钩的女人,烟花女子还不如,好像是一条鱼,既上了岸,顶多只能扑腾几下,翻不了身的。”锦弦想他弟弟傻得够可以的,心想:鱼虽说翻不了身,可临死扑腾的那几下,倒说不定也能翻出点儿浪花,惹个满身腥来呢。
      便要把心里所想,即说出口。谁知静泽接下来便道:“好姐姐,今个你可有什子想要的?弟弟我特意吩咐小子去买。”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想救的人,倒要反过来害她。锦弦自顾不暇了,便忙把嘴里要告诫的话,如刺吞咽进肚子里,换了另一套来,说:“弟弟,你的嘴可就是个跑马场,横竖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别藏着,又掖着,变相来唬我。”
      静泽知她姐姐聪明,便尽管敞开牙关,红舌头一漏,笑道:“好姐姐,什么也瞒不过你。既是你要暂替着我打理戴苏两家的生意,我想着总归要借你的名义,请敬宣到家里做做客来了。”
      锦弦就知没什么好事,心想戴苏两家的生意?呸!如何还有生意。可不,她就是那生意。嘴里却是笑说:“怎就请敬宣来了呢?合该你和王太太不一心总想把我卖给良诚吗?”
      静泽听此,忙喝问:“谁这般子张嘴就在你耳边混说,梦儒?也不想想,我能把我的亲姐姐当东西买了不成?没影的事!”锦弦一听这话,莞尔一笑:“混没混说,你最清楚。”静泽便要解释,他不是价钱没谈拢,又要转手给敬宣。谁知他姐姐压根没在意,接着就忙笑问:“说吧,说吧,敬宣什么时候来?”
      静泽便道:“就在今天。”锦弦即哈哈笑了:“我们家昼夜半颠,中午开门,他们家可是昼夜全颠,晚上才开,这都岔开了一半,如何请他?”
      静泽忙一脸讨笑说:“不还有另一半没有岔开吗?”锦弦也笑,皮笑肉不笑的:“嘿,也是!弟弟你可真聪明,怎么我以前愣就没发现呢?”
      即说完,锦弦便仿佛定了住,立体的身子,成了一副抽象画,是用一横一竖凭空擎出的平面,然后泼了彩的,把她整个人都给泼了出来——这一刻,她好像风,像花,甚至月光……又什么都像,反正就是不像她自己。
      然后,静泽则但看着她在风中发愣不动,便忙笑着对她说:“好姐姐,你只不说话,我便当你答应了。”她复才醒了。便睁眼看见静泽一边往外面让,一边叫说道:“这鬼天气,这鬼天气,要愈发的变天了,愈发的变天了。”
      锦弦便笑着想:天总归要变的!
      适时,天果真是愈发的变了。铅灰色的低云,未增几许,却是拉得更低更立体化了,世界仿佛有了体积,陡然变得拥挤起来。仅幸存的日光,也要赶过来凑个热闹,一道道穿针引线地踱过这世界,织成了一张张撒开的网。然而风立时吹过,打乱了光线,这网便马上受了惊地闭合上,要把这混沌的世界,一体积,一体积,泾渭分明地划分了开。
      而裹在里面的人们,也仿佛被立时上了标签,分清楚河汉界,你是好人,他是坏人,你是小贩,他是小偷……锦弦便一面款款走到戴园门口,一面眼睁睁地看着戴园门前的大街上,乌压压的站开着的可全都是一体积、一体积排开的人:坏人碰着好人,好人揶揄着躲过;小偷撞到小贩,把他的体积偷了过来反套在自己的身上,他成了小贩;小贩没了体积,又没有偷的本领,只好把鸡鸭的体积拿了过来,套在人的身上……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什么是人,什么是动物,上天偷了懒,世界被一体积一体积的下了标签,你是他,他也是你,万事万物都下了地狱,因果轮回着,永不停歇。
      即看到这里,连锦弦自己都忍不住地看笑了。她忙拿出帕子,一口痰直直啐在了上面。她还说:“自由是个紧,横竖锁在世界的笼子里!”
      然后一上午的时间,锦弦便眼看着人群从大街上走过,她的瞳孔凹进去,人群变小,走进她的眼睛里,瞳孔再凸出来,人群又从她的眼里走出,变大。来来回回的,人是太乏了些,像条蚯蚓似的,身子半拱着,却是不动,又好像一座拱桥——塌了一半的。
      她忙回头望了望戴园,想戴园,便也是这样一座桥,坍塌了一半的——渡不了人。能淹死人。
      想着,却仍往戴园里迈,一直迈到正厅。喜菊半路见到了,便赶了上来,要给她倒茶。锦弦微抿了一口,便问喜菊:“怎就你一人,沁儿呢?”
      喜菊便一边把茶具四四齐摆正,一边回道:“天气乍冷,沁儿姐姐虽说身子一向硬,可未曾想,昨晚一不小心竟也遭了殃,身子正发热,仔细不能过来。”
      锦弦听此,忙哎呦一声,痛心疾首道:“唉!这沁儿可也自小随着我,我们又一样的性格,都没有母亲,同病相怜的,所以我倒总愿把她当成妹妹看待。也有那么一段时间真把她当成妹妹看待。可……罢了!如今妹妹既病了,喜菊你回头可是要叫她好生休养着,手脚轻易别动,话也是少说。这小病不在意的,可容易酿成大祸哩!”
      却不知有意无意,那句“手脚轻易别动,话也是少说”,被她压得很重很重。
      喜菊便尽管一边点头答应,一边就着大小姐偶提起以前的这么三两句话,回想起自己曾听说到过的谣传,大小姐私奔时是沁儿告的状,便觉着这话还是轻。就又笑着多说了一句:“大小姐对沁儿姐姐的好,我先前自是听说过,如今也看在眼里,仔细一会儿,我便叮嘱她去。”
      锦弦便再没说话。只复拿起茶水就要饮。茶水里反映出来的是三太太常握的软玉菩萨,也被她一并喝进了肚子里去了。然而就这样,她也只还觉着苦了一些,涩了一些,像是把这些许苦日子,磨成粉,又洒在里面,杏仁儿似的。旁的都没有感觉。
      只是喝久了,人便忽然想念起她小妈尖细刺耳的嗓子来了,便又问喜菊说:“小妈仔细又哪里去了?”
      这时正起风,喜菊刚好要关门,听了这话,便停下步子,转身回道:“三太太正在房里听大戏呢。”锦弦大惊,便问:“听戏?她什么时候想起来又要去收拾她那一摊子的烂戏了。”
      喜菊便笑说:“她现在可是没什么事可做了。二小姐三小姐,既有了琦文琦武两兄弟陪伴,她也算就此落了心。可这心既落了下去,人还能算是人吗?便大起大落,心到底又落回在了唱大戏身上。然而大小姐你却是不知,三太太她现在是天天但把戏听个不停,自己却是不唱。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那戏就是她唱的呢?”
      锦弦听到这里,哈哈一笑,“不过掩耳盗铃罢了!”
      喜菊就道:“谁说不是。”又上赶着抱怨说:“只三太太那样的人,也活该人家不尊重她。女儿的事才使她安静几天,便又开始抓狂甩疯,天天使人不安静了。倒可怜了二少爷那般的,亲儿子还没个戏重要!”
      锦弦一听这话,顿只觉尤为刺耳,便忙喝问:“三太太那样的人!哪样的人?”喜菊自觉语失,忙连连掌嘴说:“大小姐,是我脑袋一时糊涂,张嘴就乱说,可不错得混账,讨打。”却也奇怪于大小姐向来和三太太不对付,怎今天就替她出头了呢?况且人们在这府中,除了不敢当面去说她,背地里可任什么阿猫阿狗都要去胡乱咬上一口,过过嘴瘾哩。
      想来终不过兔死狐悲罢了!
      至于锦弦把这一切都瞧在眼里,只觉那双手,是狠狠地错打在了她脸上的,便长叹着,说:“实话实说,哪里会有什么错?错的不是你,错的只是这宅子原原本本的混账模样。倒也当真是可怜了二弟,小妈把他当成眼中钉肉中刺,却不曾想,再如何这些钉这些刺,也是从她身体里长出来的,是她的一部分,粘着血连着肉,她不能不认。”
      喜菊听此,这才止住了掌嘴的手。锦弦过了小半会,便忽又问她说:“对了,小妈这一天大戏从早听到晚的,饭有照吃吗?”喜菊便回说:“照吃照吃。只是一顿比一顿吃的少,早晨更就不吃了。说是毁嗓子,有人要害她。可就她那嗓子,还能有再毁的余地吗?”
      锦弦说:“没有。”就去喝茶,喝了一口,又吐了。觉着凉。复问喜菊:“那静雯静蔓呢?又找琦文琦武去了?”喜菊看在眼里,便重添上新茶,说:“可不,前几天那双胞胎来得倒勤,只这几天不知怎么就松了下来,二小姐三小姐便上赶着又回找去了。”
      锦弦听了,大笑,想她这两妹妹蠢得够可以的。然而就以前来看,自己又聪明到哪去?还不如。便笑得更厉害了。
      笑着笑着,风就新起得愈上一层楼了。喜菊这才又想起要去关门。谁知她才赶到门口,一阵猛风便从她眼皮子底下,直扑锦弦刮了过去。喜菊忙大喊,锦弦便一低头,风顺着她的头顶就侧了过去。然后,喜菊就见紫檀八宝桌上的软玉菩萨,晃晃悠悠地就要往下落。便惊叫一声,赶忙去接。可人是禁锢久了的,仿佛被压成纸片,跑的像是在走,只是瞬间,软玉菩萨便扑哧一下,落地碎了。
      噼里啪啦地产生一阵响。锦弦这才把低下的头颅,又抬了上来。然后她就看到,喜菊趴在地上,在捡菩萨的碎片。捡着捡着,又看见血从喜菊的手里慢慢流了出来,一点点流在地上,像是鬼画符。
      再然后,她就听见喜菊一声叫。她想,人的反应真是太慢了,太慢了。又想,那或许真是割的太深了,太疼了。可是她单看着。感觉不到。
      然而就此一瞬,锦弦却忽然地觉着,觉醒着,她自己,甚至所有人,在此一刻,都成了喜菊。而喜菊成了他们。她才是这所有一切的旁观者,在静静地看着他们流血,一点一点地往下流,你的,他的,所有人的血,都流失在大地上,像是时间的润滑油,要把这日子,这生活,陡然一下子,就飞速过了去。
      然后一瞬破灭,锦弦回神过来,便赶忙要出去拿药。只见喜菊早早就用帕子包好了手,忙叫住她,哭道:“大小姐可不用白费力气,我这手上的伤太小,还太小,死不了人;这菩萨身上的‘伤’,却见要人命哩!”
      锦弦便回了个疑惑的表情。喜菊即道:“大小姐有所不知,二太太这些时日不知怎么就迷上了信佛,也三太太一个样,没日没夜的待在房里,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的,只一心虔诚向佛。然而这菩萨既是碎了,可不犯了她的戒,她可不就要要人命吗!”
      锦弦一听,就哈哈大笑了。说:“那你尽管子放宽心好了。正好,她既开始信了佛,成为无数信佛人群中的某一个,便勉强说她从此有了敬畏之心。这既有了敬畏之心,我看她至此断没有再下狠心要人命的理由了。否则——否则我倒要看看她前半生害了那么多人的命,菩萨见证,她这后半生的命,还打算要不要了。”
      喜菊听过,脸上堆满的却尽然还是散不去的担忧。锦弦便又说:“好了,你尽管放宽心好了。就算那信佛的敬畏当真失了灵,使二妈惘顾了性命,这菩萨便只会是我打的。也只能是我打的。不是你,更不是风。你和风,都只是旁观者。”
      又一眼瞧见喜菊手腕处,鲜血正隐隐泛出手帕,就又说:“喜菊,你现在快赶紧去瞧瞧医生吧,布始终是包不住血的。……对了,也顺便帮沁儿打问一下。我看她不像是生病的人,今个这病倒生得出奇哩!”
      喜菊便一边点头答应,一边退门出去。锦弦眼看人消失不见,便身子一软,歪倒在了身后的椅子上,起不来。
      不知不觉,人就歪久了一点,更久了一点,久到人仿佛是得了软骨症,身子是一滩滩水做就的。每一根骨头,每一寸皮肤,都是“人”字疲倦后,拆解下来的一撇一捺。但,这一分这一秒——也只有这一分这一秒,她才什么都不用去想,什么也都不用去做。好像还活着,又好像已死去。生死没了明确的界限,人名不符其实起来。
      就这样,也不知已过多久,日头渐渐往西掉了下去,许是一不小心掉进傍晚的黑窟窿里了,她才从椅子上又费力地爬起。勉强地吃下几小口丫鬟不知何时送来的已冷的饭,便起身向戴门走去。
      戴门外大街上的一切,锦弦却再瞧在眼里,和上午委实也没什么两样,不过是件人为的印刷品,把上午她看到的一切又原封不动地放在上面,只是添了些许日暮黄昏的悲凉。又额外多出一人。
      锦弦看过去,正是敬宣向她慢慢走来。然而两人隔着一条街的距离,一辆载着灯笼的车穿将过去,敬宣便顿住了脚。他冲着她挥了挥手,似乎示意叫她稍等片刻。而这车刚过去,又一个手拿风筝的小孩,追了过来。两人便又多等待了一会。风筝却就在这一会,脱离了小孩的手,飞向天空而去。
      锦弦便想来可笑,小孩赶着照明的灯笼,灯笼没追到,风筝也是抓不住。风筝是自由了。可追光的人,并没有。就笑更厉害了。
      这时敬宣正好走来了,走到她跟前,就把这笑省事又对给了他,笑道:“敬宣,你好?”敬宣也笑,笑着笑着,却突然摇头道:“我不好。我这样的人,真是顶不好。”又止住了笑,问道:“你等我有好多久了吧?”
      锦弦就冷笑道:“你想多了?正如你所说,你这样不好的人,我哪里能等?我才来。”敬宣便头一伸,伸到锦弦耳边,笑道:“哦!那真是巧了,我才来的光景,你便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仿佛我们的心,是相同的一块掰成两块使,各自安放在不同的身体里跳动着罢了。”
      锦弦一听,忙直接了当便啐道:“呸!油嘴滑舌的,可见你的确不是个什么好人。”敬宣却两手一摆,尽管哈哈笑道:“不好,没有什么不好!”锦弦想来也是:就这么个日子里,好,才是不好哩。
      然后两人便你来我往,句句不让的,更进一步入戴园去了。锦弦只管在前面带路,说:“既我坐庄,可该着我介绍不是。然想来戴园再没什么可介绍的。你们苏园里住着一群鬼,你就勉强把我们这当做一堆来看吧。”
      敬宣便笑道:“他们愿意做鬼,是他们的事,我们愿意做人,是我们的事。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块儿去,没个必要看。”
      两人就嘿嘿笑个不停,进了一扇角门,至簇满玫瑰的花园中来。不过花园还是以前的花园,花却早已物是人非。锦弦来时,玫瑰才开几朵,再见,已凋零大半。
      然而锦弦却觉着,她也并未过有多少时日,就好像过了一辈子那么久那么久似的,久到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生命的累赘。便忽指着一株残败的玫瑰,说:“你还记着刚才的那个孩子吗?”
      敬宣回道:“记得!又如何?”锦弦道:“不如何,只是觉着可笑。”敬宣便道:“可笑是可笑,他还小。”锦弦便安静了,安静了半天,忽然笑道:“他是还小,可我们不。”又问敬宣:“你说,你说,他那灯笼是用来做什么的?风筝又是用来做什么的?”
      敬宣想了想,笑道:“灯笼使在晚上,充当着光;风筝使在白天,假装自由。”锦弦便道:“可他既没追到光,还失了自由。”
      敬宣便也沉默了,沉默了半天,说:“可我们不是孩子,我们谁都不是,我们只是我们自己。我们也可以自私点儿,做我们自己的主。”锦弦听了,只觉那句“自私”恶心了点儿,却岁月蹉跎过后,也恶心不到哪去。
      然后却听他陡然一转,就说:“可……可你的心是你的,你还能去做你自己的主;我的心却再不是我的,我做不了自己的主了。”
      锦弦便被这突如其来的话,搅得不知所以却知其所以的了。心里好像是住了一座摩天轮,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在孩子们的尖叫声中,一直转啊,一直转啊,就是停不下来。
      便伸手要去打,又忽见眼前那堆破败的玫瑰再次映入眼帘。心想,她也是个孩子,哭久了,也是需要拿糖唬的。口蜜腹剑也是甜哩。
      想到这里,手便住了。整个人像是瘫了痪,嘴巴也哑了。敬宣见她不说话,便尽管陪她不说话好了。他们可都需要安静。只不过,敬宣的安静是始料有及的,锦弦的安静却是始料未及的。
      他们两人就这样站定不动着。黄昏的晚风带着转凉的寒意,便扑哧扑哧浪花般拍打在他们的身上,他们身上的衣服映着光,就一颤一颤地荡漾开来,红的及肩裙,绿的纺绸裤,灰的尼龙衫……无一幸免的,都沾染上了黄昏没色的凄凉。
      就这样也不知过去多久,当黄昏最后一晚日色,仿佛悬在半空中的一轮老钟,渐从西上掉落到西下,那层凄凉才渐渐消融殆尽。若我们有心仔细打眼瞧去,便可知这消融,原是时间与空间交织在一起的消融,时间过去了一分,凄凉便从人身上掉下去一毫——分毫虽寡,积少成多,先是从敬宣开始,再是锦弦,直随着日色掉落到戴园青石墙里去了。
      然而既是从敬宣开始,敬宣身上的凄凉早先融了化,虽说只差一分一毫,却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定也得了先机。他只转身打量了一眼锦弦,即把她常藏在袖口里的帕子,一下掏了去。
      时间一秒流转,锦弦身子方直觉,忙指他骂道:“你个贼,仔细把帕子还我!”
      敬宣听了,忍不住一笑,反还把帕子往自己口袋更深处塞了。边塞边道:“一个帕子,如何宝贵成这样,难不曾想是什子定情信物不成?”又笑得愈发厉害了,“贼?我如何是贼。赶明个,等我再送给你一个同样的帕子,你收下,再说我是贼也不迟哩!”
      锦弦听来,自然听出了“偷心”其意,就要打他。谁知敬宣不躲,反还直接把脸往她手上贴。锦弦的手一下就触碰到了他的脸,噼里啪啦一声响,双手就猛得收回去,人不再言语。
      敬宣却是几乎同步的,迈脚向前,脸上带笑的不羁也立时撤去,换成了真诚,嘴巴真真个伸到锦弦耳边,道:“锦弦说真的,赶明儿我真送你一个。上天保佑,你可一定要收下……”
      当敬宣把脸伸过来,故意给她打一巴掌时,锦弦早愣了,再听后话,只剩呆呆地看向他。她们四目相对。那一巴掌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这才噼里啪啦一声响过后,在敬宣的脸上炸开一抹红。随着风,荡漾进锦弦眼里,小小的,尖尖的,像是长在手臂上的朱砂痣,错长在了心头,从此和心混了颜色。便忙止住了他,道:“别说了,有些话你在哪说都可以,我万不要你在这园子里说出来。这园子可邪门的很,听了无数句好话,可单没能落下一个好下场。”便急忙往戴园外冲。
      平时在这园子里,走一步,她锦弦可都嫌累,然而这一次她却是用跑的。她都无法相信自己还能跑得那么的快,那么的快,像是小时候玩捉迷藏游戏的那个小姑娘一样的快。她觉着此时此刻的她自己就好像是一根羽毛,从高高的天空上往地下落,风却反向拖着她,把她拖地浑身轻飘飘的……然而……然而她终究会落下去的,落在地上,直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可她想不了这么多了,眼前的愉悦使她过滤性地忘记了从前一些警戒的事情。至于以后,更不必说下去了,谁知道还有没有以后。
      便才踏出戴园半步,回头见敬宣追了上来,便问:“你将才说些什么,还要说些什么?”敬宣便回:“在你跑的正厉害的时候,我就在戴园里已经说过了。现在,我可是再没什么要说的了,说的力气可都一次性用了光。”
      锦弦当下听了,也没气,回敬他一个笑,又把那半步挪了回来,退到戴园里。退完了,却免不得还要口是心非一番,道:“你既在园子里说过了,你再要说,我也不愿听了。”
      就这样两人隔着一条不大不小、不宽不窄的血红色门槛,隔有几步,却仿佛隔得老远,不动了。可你倒看看月光下她们的影子,却是越拉越长,越拉越远,直拉到戴园的黑暗深处相交在一起了。
      敬宣便手指天上那月,轻声问静姝道:“静姝,你瞧,你瞧。今晚这月色是多么的美好,戴园里可昏沉沉的,我们就即刻走出去逛逛,可好?就我们两个人,两个人一起走,你走不动,我还能拉着你接着走。”静姝也看着那月,看久了,人就有种晕晕的感觉,嘴巴便止不住痴痴地道:“好!走不动,你拉着我,这很好。可……纵使你不拉,上天佐证,看在这么美好的月色的面子上,我还能自己拉着我自己。”
      说完,月色便仿佛得了赞美似的,金灿灿地落在静姝的嘴上,又是手和脚,像是着了火,哪里都落,落满全身,烧个没完。
      然后两人便一前一后,只管散步走在戴园外的大街上。敬宣在前,静姝在后,月光洁白地照在他们的身上,人物则通体朦胧,仿佛没有体积,外形圆润犹如珠子。他们双脚站立下的长街,也似是无了面积,只余长长一根直线,穿过敬宣也穿过静姝,把他们珠子般连在一起。
      一路上,静姝望着敬宣的宽宽的背,像一堵墙,先高高抬重步子,又轻轻落下,乐此不疲。敬宣却虽没有回过头去,但他知道静姝一定是分心了。他知道,他一定知道。以至于他故意顿住时,静姝便如被甩出去的羽毛,一下子撞在了他坚硬的后背上,像一堵墙。
      静姝忙快速后退一步,便低声喝道:“怎么好好的,双脚就不属于自己,路也是不会走的停了?”敬宣一笑,让到一旁,这才回转身来,笑道:“街已走到了尽头,脚再是我自己的,也往前再走不得一步了。再走,可就彻底走进戏里的世界里去了。”
      静姝抬头,戏园子立即映入了她的眼帘,又使她想起了上次的霸王别姬,便问敬宣道:“我眼神不好,你倒替我好好瞧瞧今天又是什么戏?”敬宣向前看了招牌,又退了回来,笑道:“不是别的,是顶受欢迎的大闹天空。”
      静姝听了,眉峰上扬,嘴角一撇,道:“我是最讨厌这般子的戏,一本正经谈神说鬼着,无非是男人自己意淫出来的罢了。”敬宣道:“可不,你是最不喜欢这般子的骗人神话,却是顶喜欢霸王别姬那样子的哄人爱情。”
      静姝一听,忙嗤笑道:“我倘使是真心喜欢虞姬那样的痴情,也是我自己的事,横竖比不得你,非爱把那孙猴子的模样,上赶着往自己的爱情里带!”敬宣便后退一步,挑了挑眉,疑问的语气,像是尘封多年的故事,呼之欲出。
      静姝只不回答。她的心气身这才刚恢复一点,便要把他对自己那半潮不湿的态度,全然摊在阳光子底下,晒他一晒,更要晾他一晾。敬宣见静姝许久不说话,脸上挂着的淡然立时沉了下去,便讥笑道:“我说过,你在中国可是待得比我要久,要久得多;这些子绕来绕去的中国故事,复又连串惯通乱揉一起,剪不断理还乱的,我自是比不得你,打紧不知道!就算知道,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人天生就下来的好奇心,到底还不如不知。”
      静姝瞧了瞧敬宣的脸,又瞧了瞧,半天满意过来,好笑道:“好奇心,可是不死心,容易害死猫哩!”又道:“只可惜你不是猫,你就是那大闹天空里的孙猴子!”
      敬宣翕动着双眼,像两对薄蝉翼,嘴唇却是薄蝉翼里的一条缝,缝里硬是挤出几抹疑问的气流来,笑道:“他虽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人物,再不知根不知底,也不能千扯万扯,扯出个爱情的名头来。横竖爱情不是他父母。更别说扯到我身上来了。”静姝冷笑道:“孙猴子可不是会七十二变吗!爱情里的男人可不一个样!”又冷声道:“尚且,这爱情里的男人,可不也一会儿姓张,一会儿姓李的,孙悟空似的,一样的没名没姓没来头!”
      敬宣听了,仔细打瞧着静姝乌黑的双眼,映着日光,仿佛太阳投落在人间的一滴水的剪影,水即刻漾了开来,一大片黑色的,像是胶片,胶片上闪动着的是顶遥远的,过去的人的影子;镜头拉近,是一男一女,头顶着天空,在深墙大院一弧线的日光里,欢乐地捉迷藏着。
      敬宣便就这样瞧了半晌,影象死循环着,像是齿轮,直到日色渐薄,戛然而止了,才突然澄清加安慰地道:“孙猴子可是有名有姓的,叫孙悟空!再说,人是人,猴子是猴子,猴子再会变,也不是人!”又莫名地慰藉着道:“人横竖就是一根绳,一端连着生,一端连着死,人又是这根绳上的蚂蚱,在生死之间来回蹦弹着,像是弹琴,高山流水也罢,五音不全也罢,始终不停地蹦弹着,一分又一秒——这蹦弹,叫做生活!”
      及至敬宣说完,静姝仿佛只听见了前话,后话被风一字不留都吹走了。她把抬起的头,又低了下来,顶小声地道:“人不会七十二变,可人心却会!”
      说完,静姝便顿住不动了。这时,她面无表情像一滩死水,只偶尔的情绪,是水里平铺的鹅卵石,先是紫褐色,又是深灰色,再浅黄色,最后是白色,长长的,细细的,削尖了头的,扎着人,像是刺猬!
      敬宣没见过这样的锦弦,他立时瞧过去,仿佛被刺扎了一下,身体发着白,脸上却是红的,像是苹果,又忍不住多瞧了几眼,脸上的红,渐盖住了身体的白,直至覆盖完全,他整个人像是张在了苹果树上一样,满树的苹果结的都是他自己。一瞬间,他倏忽地觉得,他是刚巧碰上了失恋的她,并奇迹的,以她的失恋有了初恋。但他清楚地知道这不可能,他也决不允许这种可能,存在于他的世界里。他的世界只有确定,没有可能。可他却莫名地一下子握住了锦弦的手,锦弦这次也莫名地没有打开他。两个人,徒然地手拉着手,谁都不知道为什么。没人知道为什么,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这时,阳光暖色调的,均匀洒在了他们的身上,他们的衣服披着日光,金黄色的,像是陡然被扯起的橘黄幕布,透过幕布往里看,没有人,只有动物,是一只浑身扎满苹果的,通体红色的白刺猬。至于敬宣和锦弦,他们都是这戏外的一部分,也是这戏里的一部分。可无论如何,这是一部彻彻底底的哑剧,他们两人同时沉默了,无声或许是他们最好的回答。许久许久,日色渐薄,幕布猛然受了惊,一下子退却,敬宣才又恍然大悟起来;他把握着锦弦的手,陡然伸了回来,退了三步,便才起声道:“人心再复杂,也复杂不到我们身上去,我们是单细胞生物,没心!”敬宣的手虽猛然扯去,可锦弦却并未觉然双手空落落的,或许她的双手一直都是空落落的。锦弦一愣,半天才反映过来,他是回答自己刚才的话,便把脑袋一转,又转了几转,像是生了锈,要润滑几下,才尾音微微上调道:“我们!……”又笑道:“我是我,你是你,就现在,我连自己都不知道,哪里又知道你,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敬宣立刻道:“你可不,单细胞生物一个,纵使不是蛔虫,也是躲在我的身体里,啃骨食心的!”锦弦听了,不怒反笑,悠悠往戏院子里望,望久了,眼睛发着晕,身体发着颤,才低声笑道:“但愿我是一只蛔虫,躲在世界的身体里,知道这世界,同样也知道你!”敬宣听罢,但笑不语,只这样看着她,将落的夕阳,徐徐打在他的手上,脚上,又哪里都打,波光粼粼的,像一滩晃动的酒,锦弦醉在里面了。这时,锦弦突然要去掏帕子,拍去她身上才落的灰,可帕子早被拿走了。她就这样看着自己的手,又忙去看敬宣的手,忽才觉着自己的手,原是空落落的。而后,顺着敬宣的手,锦弦便要往上瞧;她的眼睛像一把锯,把敬宣从下至上整体分离了开,她瞧着瞧着,忽然可怕的觉得,分离后的他再不是他,像是一堆积木,凭空擎出来的幌子;最后直瞧到他的眼,她才猛然惊醒,他的世界原是只有他自己,从来没有别人。可这个念头在锦弦的脑海里只是一闪,便插上了逃避的翅膀,飞向了顶远处的天空。半晌,锦弦看了看眼前的敬宣,又看了看自己,最后直望向了顶远方的天空。她有清晰的看到,青色的天空棉骨朵般,碎成了一片段,一片段,像是碧绿瓦片,天空与天空的接壤处,更有白色的鸟飞过。锦弦想,她或许就是这白鸟身上落就的羽毛吧!

      “这鬼天气,太阳将都要落了,乌云也打紧不放过它。”在锦弦想的正紧时,敬宣突兀地说道。说完接又重复了一句,道:“这鬼天气!”锦弦的想象彻底烟消云散了。她顺着敬宣的目光,便要朝顶西方瞧去。这时,她才猛得注意到,太阳已然成了黑红相间且不平衡的太极,三分之一是被乌云才遮的黑,三分之二是太阳将落的红;这太极又是流动的,水一样,乌云从西北直往西南方向流,停都停不下来;一分又一秒,太阳低一点,再低一点,要把这世间的凉,都沾染了去,冷一点,再冷一点,水做的乌云结成了冰,太阳可是要成为一个巨大的心脏,一半结了冰的,一半鲜红跳动着的。锦弦立时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猛得又撤了回去,便道:“走吧!走吧!我这心打紧还热乎乎的,一会儿,免不得凉透了,冰窟窿一样!”敬宣不知所以,以为她冷,方仔细看了锦弦,又忙把这冷在嘴里嚼碎了,吐出来,冰融化吸热,更冷了,才要把外套让给她。锦弦想来是拒绝的,可这一刻她却断然没有拒绝的理由。她拒绝得了他,却拒绝不了她自己。锦弦把外套上赶着披上,说了几句道谢的话,便要蜿蜒曲折往回走。以退为进,是蛇受了惊仅有的本能。敬宣这时却是张口便道:“你是主人,我是客人,可不该着主人送客人,哪有主人先走的理!”又笑道:“尚且你这披着男人的外套,你是美国回来的自不在意,可鸡蛋里挑骨头的别人,却是在意的紧。”锦弦一听,心方冷静下来,身子立时扇子般,复又折了回来,折成一道线;手是线的延伸物,竹竿似的,一下便挑开外套,伸到敬宣面前,说道:“外套给你,我本来就不冷,是你上赶着非要给我的。”又笑道:“我不是主人,我连自己的主都做不了,明明白白一个仆人无差。”敬宣接过外套,却是仔细上前一步,仍就套在了锦弦的身上,又把头压地很低很低,像熟透了的高粱,饱满地垂在锦弦耳边,说道:“你是我的主人!”又重复道:“你是你自己的仆人,却是我的主人,我仔细仆人也不如。”说完,高粱红彤彤的也醉在话里面了,醉成了一坛子酒,锦弦一耳朵栽进去了。她呆呆地直楞了半晌。可这半晌,却是用小时计算的时间,飞的一样。所以锦弦只是瞧了一眼外套,想立时从身体上拿开,这半晌便一下子过去了。这时她是活的,外套却是死的,死死的钉在她身上,拿都拿不下来。锦弦复又往西北方向瞧去,从左到右,太阳早被乌云遮住了三分之二,至于上下,太阳依旧一股脑地往下落,竟至整个平面空间内,太阳仿佛一个滚圆的表盘,光线只能在四分之一的空间里徘徊走动了。锦弦只看着看着,被那徘徊看愰了眼,便叹了一声,接又笑道:“走吧!那我们走吧!我既是主人,送你回家这是应尽的本分,断然拒绝不能!”又自言自语道:“我拒绝得了别人,却是拒绝不了我自己。”说完,锦弦便要往后退。这戴园和苏园,可是坐落在两个街道上,平行线一样,光线虽是如出一辙的暗,却是一个在顶东,一个在顶西,全然相反着。倘或它们同样是这平面,随意描绘出来的工笔画,那我们尽管将这多余的笔触全然隐去,只余其间相通的道路,可是一个井字要跃然纸上。至于井字,上下两横便是这连通戴苏两街的路,只那下面的横却是重了一些,又沉了一些,将要沉到了底,沉到这一横上的戏园子相对的面去了。锦弦这一退,愈发离那下面的横更近了,敬宣却是一瞧,便对着锦弦道:“可是不用后退这几步,再去摸索那吃人的路;我家既平行于戏园子,可是再向前几步,穿个巷口便到了。”又道:“这巷口是捷径,碎石底铺就的,别人打紧不知。脚下虽说走得不平坦,心里却是走得坦荡!”锦弦一听,本能的不想去走捷径,她怕捷径只是个幌子,内子里依旧吃着人,黑灯瞎火的,吃了也是没有,骨头都吐不出来。于是,锦弦上赶着又退了几步,却是立时瞧见自己厚重的影子,那披了别人外套的,像是两张皮裹在一起的影子,便顿了一顿,又顿了一顿,方重新迈脚往前走去,说道:“那走吧!那走吧,太阳一旦了无踪影,不是左右被乌云遮住,天要下雨,就是上下沉了下去,天要黑夜。”又自顾地笑道:“走吧!我跟着你走,走不动,我还能自己拉着我自己。”敬宣立时抬脚便往前走,边走嘴里边道:“你走不动,我拉着你!”敬宣如此说着,头却是不回。锦弦望着他坚硬的身体,像一堵墙。她的嘴虽是半张半开着,却愣是一句话也挤不出来。她到底怕极了墙有回声,被别人偷听到了去。她不是小偷,却要防着小偷哩。就算她当真像极了小偷,掩耳盗铃的功夫她也断然不会,不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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