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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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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
一声沙哑的咆哮响彻夜空,角楼彼端在嘶嘶的灼烧后冒出惨白的浓烟。
他翻过高低冥迷的屋檐,一扯将女袍甩在身后。身着素色的青年偏头阴揣揣地冷笑,他纵身一跃,在骤然响起的马嘶声中落向地面。
尉迟真金勒住受惊的黑驹,飞身下马。白袍青年站了起来,身形大半没在漆黑的阴影里。两人僵立在无色无声的窄道中,兵戈未发却似先燃起电光石火。
尉迟真金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他的喉头隐约震响,心脏莫名被翻云卷雨似的压迫感紧紧攫取。上将军隐隐咬紧牙关,满握着那把在下的横刀。
飞烟露出有点得意的冷笑,慢慢大方地向前挪着,走入更浅的阴影中来。
尉迟真金的嘴唇翕动,湖蓝色的双眼颤抖了几下,猛然张大。飞烟脸上的阴影像渐渐滑落的黑布一般由深入浅,毫无血色的脸竟也显得不再如此苍白。
尉迟的眼前忽明忽暗。他呼吸沉重,脑中一片空白,心脏如坠石滚雷般狂撞。一股冲动席卷而来,一个名字——
“周迁?”尉迟真金失神地唤出口来。
“大人知晓杯盏,宝剑,雨雪皆是仙器。”飞烟走出阴影,站在薄凉的月光中,“可知道‘人’也是仙器吗?”
壹
尉迟真金大梦初醒般反应过来。他暴怒地弓起身子:“大胆妖道……”上将军从牙缝里狠狠挤出雷鸣般嘶哑的咆哮,“区区方术妄图蛊惑本座,你是活腻了!”
“都说尉迟真金大人的双眼够明辨是非,现在看来倒也不过如此……”
尉迟的眉间仿若飞火闪过,赤色的眉毛压着双眸。
白衣青年突然躬身行礼,抬头却一脸戏谑的笑容。
“是属下啊,大人。”
下一秒,离手刀疾飞而来。方术士的白帽被利刃挑开,在破风的尖锐声响中钉进身后的木柱。方术士几个跟斗,跟尉迟拉开了距离。
“再多,一字。”尉迟轻颤着抬头,全身上下散出没法掩盖的杀气。
“诶呦大人。”飞烟跃上屋顶,怪里怪气地调笑着他,“我奉天后之命前来相助大人,大人却怎还要害我?可曾想过我若真带伤向天后复命,大人可怎么解释?”
尉迟取回刀来,一甩将白帽掸在地下,冷笑着说:“是吗?倒看看天后是信你还是信我!”
言罢尉迟真金飞身翻上檐角,将双刀划得火星四溅,冲青年疾驰而去。
“大人。”飞烟甩甩衣袖,没有要躲的意思,“难道大人就不想听听,这血肉之躯到底是怎样起死回生的?”
尉迟果真猛然停步。他攥紧双刀,暗暗咬住牙关。当飞烟以为他再无战意的时候,尉迟真金甩出手上横刀,直冲飞烟面门而去。
“周迁已经死了!”曾经的大理寺卿咆哮着,“如若你们在阴曹地府还能相会,那本座还真是替你可惜啊。”
贰
“怎么开始研究风水这些东西了?”尉迟真金的食指扣扣桌角的几本小书。
“唔,嗯。”周迁吸了几口碗里的素面,挥舞着筷子,“我一直有兴趣来着,大人。主要是我娘也很爱研究这些东西,她过几日要从乡下来看我,所以我整了几本小画书想给她瞅瞅。”
“喔?”尉迟笑着挑眉,“有什么说法没有?”
“我最近主要是在看宅经水龙经这一类的。”周迁一本正经道,“常说宅子物件什么的都有讲究,宅子邻水靠山,有山有水就是人杰地灵。听说袁天罡和李淳风大师当年就是到了阆中……”
“停停,打住。”尉迟了然点头,“你小子最近是有成家立业的念头了?”
周迁白净的脸刷一下涨红,他放下筷子,支吾着说:“大人可不要调笑我了,这八字还没一撇呢……”
“那张口闭口都是宅子又为何啊?”
“偶尔想象下普通日子罢了。”周迁拨弄着画书的小角,“我娘年纪也大了,也许再过个几年我那点小积蓄能买个小宅,依山傍水,让老人家颐养天年……挨我近点,我也好照顾她呀。”尉迟看着周迁。而青年扭捏了一会,接着说:“再说不定能娶那姑娘……”
大理寺卿用鼻息哼笑了声。
“我们可能生几个小娃娃,一家人开心吃顿饭。”周迁撑起腮帮子,“现在整日起早贪黑,居无定所的,跟那种日子还相差甚远。”
“怎么?”尉迟笑着问:“疲于应对这种生活了?是嫌本官太过拼命了?”
“我当然想一直在大人身边了。”周迁一下挺直腰板,“只是在闲时想想这种日子,也挺憧憬的。”
尉迟大笑起来,轻拍着周迁的后背。
“放心。等到时候你功成身退了,咱们大理寺把酒临风。”尉迟扶着他的肩膀,湖蓝色的眼睛光彩熠熠,“我定当亲自送你。”
叁
飞烟仰在角楼顶上,几尺下的地面上是一片碎瓦。方术士抬头眯起眼望着尉迟真金,而尉迟的横刀正抵着飞烟的脖子,上将军蹲下身来,缓缓伸手,去够青年的脖颈。他有点颤抖地拽下飞烟高高的领口,苍白的脖颈右侧有一块利器刺入的圆形,黢黑,醒目的凹陷。
尉迟眼中湖蓝的水波似是翻滚灼烧起来,全身上下因剧烈的动摇和克制几近战栗。
“告诉我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尉迟真金一把攥住飞烟的衣领,几近失控地嘶声低吼:“告诉我这一切……!”
方术士的头颅因此软塌塌地一晃。他哼哼笑了出来,尖着嗓子低语:“大人啊,那孤坟可有段没见人来过了。”
肆
尉迟真金没再去探访过周迁,只是让人略备薄酒,洒进土地。
他寻得洛阳城里一处宝地,旁边是一片幽静的竹林,春天还能看到盛放的桃花。林边是一条清澈的小溪,远处能够看到山脉的晕影,是个依山傍水的好地方。
周迁下葬那天龙王案还没结。他没拉住周迁哭喊失声的母亲,也没能在大理寺的兄弟面前说一句像样的话。老妪挣开尉迟的双手去抓儿子的棺木时,狄仁杰和沙陀就低着头站在一边。他突然觉得自己如此无力,纵然他能擒住再多贼人,习得再多武艺,终究也握不住一位母亲的手。
他恍惚间愣在原地,大理寺的兄弟们围上去扶住老妪,棺木缓缓下葬,人们隐隐落泪的场景都宛如镜花水月,不甚真实。他脑中嗡鸣,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直到狄仁杰过来轻轻拍着他的肩膀,轻声嗫嚅着什么。案子吗?他没怎么听清,只是交代邝照要照顾好周迁的母亲,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上马。
尉迟真金的黑驹穿过竹林,暴躁地将狄仁杰和沙陀忠甩在身后。周迁的棺木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在大理寺卿缠满血丝的眼里,尉迟脑袋昏沉胀痛,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的心脏,令他疲惫却不能入眠。
他俯身抓紧缰绳,以为自己在嘶声力竭地咆哮。而竹林却万籁静寂,惟有风声瑟瑟。
他没再去探访过那方孤坟。
伍
“说。”尉迟真金的眼白血红一片。他的横刀抵住青年咽喉,抓着飞烟肩膀的手力气大得像要把骨头捏碎。
“告诉我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他咬牙切齿道。
飞烟阴阳怪气地笑着,摇头晃脑地答:“收起你那虚伪表相吧。如若在意,何不亲眼去看?”
“我……”
“再会咯,大人。”方术士冷冷一笑,突然化作烟雾,消失不见。
尉迟失去支撑,一下子倒在房顶上。他怔怔地握了握手,在虚空的烟雾中抓了抓,却什么都没能抓住。
陆
周迁的坟墓被人挖过,底层湿润的泥土被了翻出来,草草洒在周围,而棺木中空空如也。
尉迟真金站在坟前,双手抖着握成了拳头,愧疚和愤怒像烈焰般吞噬了他。
“大人!”
一个伙夫样的人躬身在后拍拍尉迟真金的脊背,趁机将一张纸条塞在尉迟的兜里。
“你……老狄?”尉迟真金立刻认出了来人的声音。他少见惊慌地左顾右盼了会,将狄仁杰拉到街角的小巷里,“你怎么在这?少来私下见我,太危险了。”
“我先一步去查过了。”大理寺卿搓了搓上将军紧拽着他的那只手臂,小声说:“你没看错,那确实是周迁。”
尉迟的脸色霎时变得难看起来。狄仁杰接着说:“我探查过飞烟的底细了。他本是小有名望的方术士,只因沉迷仙器,研究机关。不想有次却出了差错,全身被烈火灼伤,近乎殒命。”
“可是这跟……”
“是鬼夜救了他。”狄仁杰抓着尉迟真金的袖口说,“飞烟常在那竹林修炼,而鬼夜定是正巧发现了周迁墓地的好风水,用什么方法将周迁的尸体……所以飞烟才为他们效力……”
狄仁杰话头一顿,密集的马蹄声哒哒传来。尉迟回过头去,金吾卫们正成群路过,巡视此地。
“尉迟!”狄仁杰匆匆说,“我没法多呆了,你一定要小心提防鬼夜的方术!”
“什么,老狄!?”尉迟紧跟两步,“等等,我该怎么……”
“大人?”霍耿的声音传来。
尉迟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金吾卫,又向前方看去,老狄早已无影无踪。
“忙一上午了,大人。”霍耿说,“先去填填肚子吧。”
柒
尉迟真金眼中映出红髯的金龙。
他飞身上前抽出横刀,不知哪来万夫莫当的勇气去面对这庞然大物。越过混乱的人群,他望见飞烟丢了手上的珠子,想要化形逃走。
他鬼使神差远远地伸出手去,在嘈杂声中喊了青年的名字。声音强而有力,却还是淹没在一片惊声尖叫里。
危险!他说,到这里来!
方术士奇迹般地听到了他的呼喊。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呆愣着伸出了手,下一刻他却飞快抽回。飞烟似乎忘记了恐惧,露出了轻蔑而愤怒的神情。
“跟你死掉的手下说去吧!”方术士尖声喊着,“你们这些杂种都一样,等人死了才后知后觉,自以为是……!”
尉迟真金愣在原地,而方术士化作一缕青烟,意欲腾空而去。
金吾卫上将军张大双眼。
鲜血如瓢泼大雨一般,飞溅在朝堂之上。
捌
邝照小心!
尉迟真金收回镂空球,飞下低低的横梁。他转头,周迁就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地握着横刀。
周迁闪开——
大理寺卿狂奔着,却怎么都迈不动腿。
周迁看到了他。下一刻,一根尖利的飞镖戳进了青年的脖子,鲜血从伤口中喷溅而出。
他在监牢中惊醒过来。
玖
“鬼夜对飞烟所用的‘移魂术’并不是长久之计。”狄仁杰站在大开的牢门前对尉迟真金说,“这也是方术的一种分支,效力也只够个把月而已,飞烟是活不长的。她本想在身边留个可用的棋子,但那晚飞烟撞见了你,鬼夜便心生怀疑。”
“为什么他要让我发觉这一切?”尉迟咬牙问,“莫非是想动摇我不成?”
“……也许吧。”狄仁杰微微点头,拉着尉迟挪了几步,“我调查飞烟的时候,发觉他是个被遗弃的孤儿。当他的亲生父母以为他死了,才后知后觉生出悔恨。”
狄仁杰微微叹息:“……或许这就是他介怀的东西,所以他撞上你后,才会故意说那些话。”
“他在报复你,他想报复所有他认为跟父母一样的人。”
尉迟赤色双眉纠在一起,一言不发。狄仁杰看出他的动摇,便扶上他的脊背。
“尉迟。”狄仁杰低声说,“如果这一切都能结束,就去看看吧。”
拾
狄仁杰和尉迟真金停在一具盖着草席的尸体面前。大理寺卿右手一挥,和一帮金吾卫悄声离开,去检查别的尸首。
尉迟真金久久立在摆放尸体的木桌旁,半晌,他伸出手去掀草席的一角,就像那晚他去拽飞烟的领口一般。
周迁惨白的脸出现在尉迟真金眼前。青年的头歪向一边,眼下有浓重的阴影。那双曾英气无比的眸子没能完全阖上,瞳仁似是盖了一层化不开的薄霜。
他把草席扯开。周迁被腰斩的两截身躯已经接到一起,伤口缝合了密密麻麻的粗线。上将军想要伸出手去,翻找些衣物中的线索。可事实上他的右手只是颓唐地垂在一边,无所事事地蜷曲着。尉迟真金面无表情地望着被折磨得乱七八糟的尸体,突然就想起燕子楼时倒在地上看着他的青年。只是那时候,周迁的血还是温温热热的。
尉迟终于伸出关于握刀的手,却只是轻轻地,小心翼翼地阖住了周迁没能闭上的眼睛,然后抚上他的肩膀。
“你小子果然还是太拼命了啊。”上将军笑了笑,“果真不该跟着我的。看看你,以前总说什么大难不死……”
尉迟再想开口,却发现自己已然失声。他只好低头深深喘息了一阵,肩膀沉重地起伏着,迟来的撕裂感席卷了他的心脏。上将军伸手捂住额头,五脏六腑久违地翻江倒海,又像有烈火灼烧。
“是,大人。”青年放下碗筷,意气风发道。
尉迟慢慢攥紧周迁身上白色的长袍,下眼睑爬满干涩的血红。他似是摇摇欲坠地站着,嘴唇颤抖,有千言万语却不能出口。
周迁……
狄仁杰回头,望见尉迟只是在小声念叨着一个名字。
拾壹
他迷迷糊糊趴在案上,隔着紧闭的眼睑隐隐感到烛光摇曳。一双手轻轻将什么盖在了他的背上,而后退开两步。
他疲惫地撑着身体,抬起头来。周迁站在大堂桌前搓了搓手,笑盈盈地看着他。
“这么晚了,大人还没休息呀?”
恍惚间尉迟真金愣住了。他瞅瞅身上的紫衣,转头又看到周迁盖上的披风,半晌含糊地点点头。
“卷宗还没看完…”尉迟皱起眉头,“我睡着了,可似是被梦魇住了。”
“您没有梦魇,大人。”周迁摇头,慢慢蹲了下来,“您是来告别的。”
似乎有束光芒遁入尉迟的双眼,自神都龙王后的种种顷刻间在他的脑海中闪现。他猛地张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青年。
“……周迁?”
他犹豫地伸手,而昔日的属下闭上眼睛,顺从地垂下头去。
上将军的手迟疑一下,触到了周迁的臂膀。他连忙扣住青年的双肩,惊喜地来回摩挲着。
“大人。”周迁托住尉迟的双臂,“近来可不太好过啊。”
尉迟咧嘴笑了笑,又吃痛地捂着身上的伤口。周迁摇头,叹息着说:“还这么拼命。”
“就算在这还是不得安生。”尉迟苦哈哈地抱怨。
周迁挑眉,笑着给尉迟倒了杯茶。那杯子眼熟极了,上将军想。
“大人。”周迁唤着。
尉迟低下头盯着泛起波纹的茶水,云里雾里地伸出手去拿。一阵穿堂风蓦地吹来,案上的烛火明明灭灭,他迷茫地转过头,周迁的淡淡地笑着,面容在跃动的光中显得模糊不清。
“不!不。”尉迟真金大梦初醒般抽回了手,火光便不再摇曳不定,“我还……我还有话要跟你说,周迁。”
“您不能再自责下去了,大人。”周迁的目光从烛台上转向了他,目光熠熠道。
尉迟愣住了。他沉默了一会,而后断断续续地说:“这是我的错,你是我的属下。我的……兄弟。我本可以保护你。”
“您终于不把这些话憋在心里了,我很欣慰。”周迁笑了,“可这些无法改变,您没办法总能护人周全。”
尉迟的手又攥紧了伤口外的衣料。
“除了愤怒之外,也有别的方式来宣泄心里的一切。愤怒总会伤及他人,还有自己。保重身体,或许少动肝火呢,大人。”
尉迟低头,双手撑着膝盖。他沉默一会,苦笑出来:“哈,那会在燕子楼,如果我……”
话还未完,周迁便又微笑起来。
于是上将军也摇头道:“为何你总那么好脾气呢。”
“已经如此了,大人。”周迁摊开肩膀,左右看看,“逝者已逝。”
尉迟的笑容慢慢收敛起来。他抿起嘴角,挣扎着吐出几口气息。
“可您还有这么多牵挂呢。如若等失去了才觉得后悔,苦痛会无休止的循环,愈演愈烈。如果您觉得珍贵的事物,就紧抓住它们吧。”青年拍了拍他的手臂,“人生在世,只求问心无愧。”
“我很想念你。”尉迟说着,端起了青色的茶杯。
周迁看着尉迟真金慢慢喝完那一杯茶,突然开口说:“我没跟错人,大人。”
“什么?”
“您说我不该跟着您的,可我没跟错人。您在保护我们每一个,我以您为荣。”
金吾卫上将军的脑袋一片空白。他坐在案前,感到昏昏欲睡。
不。他自觉不妙,死命撑着案子,用力甩了甩头:“周迁……”
“大人,请务必保重。”周迁躬身行礼,抬头眨着眼,“我可不想这么快就顶您的位啊。”
“我……”
尉迟真金艰难地伸出手去,眼前一黑。
“大人?”
尉迟猛然惊醒。他环顾四周,想起自己正身处大理寺的地下密室。
“大人。”周进看着他,“外面好像有动静了。”
“快藏好,小心行事。”尉迟叮嘱道,戳了戳旁边一袭黑衣的稻草人。
拾贰
“我不想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但是老芋头……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真的可能要死在这了……”
“我不会让你们死的。所以少他妈在这说什么丧气话,沙陀。”
拾叁
狄仁杰扶起圆测大师,长舒口气。转头一望,刚还半跪着的尉迟真金收起刀来,一屁股坐在了满是石子儿的地面上。
大唐神探还没来得及咧开嘴,沙陀便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向尉迟慢慢伸手。
“地上脏,老芋头。”他费力说,“起来,别坐这。”
“去去去。”尉迟真金乐着打开他的手,三个人毫无形象地低头憨笑。
“走吧。”狄仁杰招手,“先去带你们看大夫。”
“你们先走吧。”尉迟摇头,慢慢从地上站起来,“我要去个地方,过会就去找你们。”
“你先去给我看大夫。”大理寺卿眯着眼说。
尉迟真金摇头打着哈哈,跑向大理寺外。
“老芋头,你等等——”
沙陀的声音渐渐飘远。
他翻身下马,取下马背上的一坛好酒,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
穿过那片茂密的竹林,他走到那条清澈的小溪边。似是知晓他的到来,一阵春风拂过枝头,未落的薄红便翩翩飞舞。
尉迟走到墓碑前,盘起腿往地上一坐。一片花瓣落在了碑面的刻字上,轻轻抖动着。
“我来看你了,周迁。”他把坛盖一扔,举起酒喝了几大口,深深吁了口气。
“怎么样,待你不薄吧。”红发青年边说边将酒倒了些在碑前干燥的土地上,将陶土坛往地上一墩,“十年陈酿!我绕路去寺里密室偷偷拿的,万一老狄和沙陀知道我现在这个鬼样子还在喝酒,一定要我好看。”
密林中传来清脆的鸟鸣。一息,一声。一息,一声。尉迟抬起头看着头顶上的树冠,太阳出来了,翠绿的叶片被照的透亮,唯有小小的阴影唧唧叫着,在枝头间跳来跳去。
“不知道你在不在这,所以。”尉迟撑着地面向后仰去,“从那之后没再来看过你。多担待,兄弟。但……虽然才过了个把月,却发生了很多事情。我知道你一直在看着,那应该知道我们都干得不错。”
尉迟探身,抚上静默的石碑:“我只是看不见你,所以才能说得出口……我这人总是这样。”他苦笑着摇摇头,复又说:“我只是因为没能鼓足勇气……我愧于见你。”
鸟儿不解地鸣叫几声。
“我始终没法放下这份愧疚,也无法放下照顾他人的责任,你应该最了解我。虽然如此,我还是决定听你的……这事对我来说已经不再是枷锁。”
他抬头,湖蓝色的眼里闪着微光:“可我不会撇下你,周迁。你在我尉迟真金的一生里会像夜晚的火把和夏日的蝉鸣,只要我活着,你就不会被人遗忘。”
溪流发出叮咚鸣响,似是无言回应。
“呃啊。”尉迟耸了耸肩。他摸了摸肩膀,从一袭蓝衣上拈了些稠糊糊的鲜血下来。他尽力扒着衣服向背后看去,吃痛地嗷了一声。
“不行了,我得先走了。”尉迟真金迷里道糊地站起来,赶到热乎乎的血从背后顺了下去,“衣服湿透了,得赶紧回去……我会再来看你的,可别抱怨我公务繁忙啊。”
他摇摇晃晃地往后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折了回来。
“酒留给你了,还剩大半坛子。”尉迟侧过头去,露出一丝微笑,“可别担心喝不完啊。”
红发青年转身离开,隐没在竹林之中。
不一会儿,几个穿着大理寺官服的小子们从竹林的另一端左顾右盼着钻了出来。他们相顾无言了一会,默默走向挨着小小溪流的石碑,围坐下来。乙安低头抹了抹眼泪,周进在一旁拍了拍他的肩膀。而薄千张则举起坛子,狠狠地喝了几大口。
“这下你信了吧。”他眼睛红红的放下酒坛,用力擦了擦嘴,“我就说大人才没忘了你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