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日别时君莫泣，自有温情在我心》嫦曦若雪

1、此日别时君莫泣，自有温情在我心

　　（一）
　　已是入夜时分，她吹熄了蜡烛，却没有上床歇息。她穿戴整齐，推开窗户，任由冷冽的寒风吹打着她单薄的身躯。
　　她望向窗外，望向那座被高高的红墙阻隔的地方---紫禁城。她知道今晚那里会有一场大变。

　　“格格，您还没歇息吗？”她的贴身侍女香凝推门进来，“我见屋里没有烛火还以为格格已经睡下了。”香凝说着换下桌上已经烧剩的残烛，点上新的。
　　“凝儿”她轻唤她的乳名，温柔地拉过香凝的手。
　　“格格”香凝有些惊讶，痴痴的看着她。
　　“你跟了我多少年了”她微笑着开口，笑脸如花。
　　“从格格六岁起香凝就一直跟着格格，到如今已经快二十一年了”香凝有些不明所以，“格格为什么会这样问呢”，她的主子这样亲昵地拉着她的手，感觉着那只手上传来的温度，香凝眼眶有些温热，“格格”眼泪滑落，滴落在那交握着的手上。
　　“凝儿”她又唤她的名字，握着她的手，眼眸中露出一丝不舍。
　　香凝没有再多问，她了解她的主子，她的主子不会像其他主子对婢女那样高高在上。她的主子虽然话不多，追随了她这么多年，香凝知道此刻她一定在思索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
　　一阵寒风吹过，外边突然传来的熙熙攘攘的人声，声音逐渐变得清晰。原本早应该在沉睡中的王府此刻突然间间屋子里都亮起了灯。香凝打了个哆嗦，隐约感觉到将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侧福晋”门外传来的丫鬟怯怯的叩门声，显是怕屋子里的主人已经熟睡，却要吵醒主人，有些胆怯。
　　香凝打开门，门口站着的是一个只有十三四岁的丫头，那是福晋前个月刚刚新换的贴身婢女紫琴。
　　“什么事？侧福晋刚睡下”香凝的声音似乎有些不悦，她当然知道侧福晋没有睡，可她为何要这么说？连她自己都不明白，只是本能的感觉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会对自己的主子不利。她只是想保护她的主人。
　　“福晋让大家都到前厅侯着”紫琴的声音依旧是怯怯的。
　　“什么事这么急，你看测福晋还...”
　　“香凝，我们走吧”香凝的话被她主子打断了。
　　该来的终究是要来的，逃避一直都不是最好的办法。这个道理她一直懂得，也期盼着这一天的到来，她知道今天晚上将会发生的变故，所以当紫琴叩门的时候她的心头突然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倦意。她是真的累了，现在总算是可以歇息了。
　　踏着满地厚厚的积雪，她向王府的前厅走去，而目光却始终望向红墙中的深宫。

　　一路无言，转眼已经到了前厅。

　　偌大的王府大厅，当所有的主子奴才全都聚集在一起的时还是不免显得拥挤。她微微皱了皱眉，因为她看见了康熙的内侍梁九功。但她很快恢复了常态，她一向是个善于掩藏心事的女子，她不想也不能让人看出她的任何破绽，特别是在此时此刻。

　　她似乎是最后一个到达前厅的。

　　她进去的时候众人全都匍匐在地上聆听着梁九功宣读当今皇上的圣旨。她跪下，和大家一同领旨谢恩。一番叩首过后，众人这才纷纷跪起。她到得最晚并不知道皇上下了何旨，但她隐隐感到宣旨不过是个幌子。果然，只见梁九功与福晋低语了几句，福晋看似犹豫了一下，转身看向她，又低声答了梁九公几句，就径直向她走来。
　　“妹妹。皇上让你进宫”福晋握着她的手，她感觉到她的手是冰冷的。“等会子你跟梁公公从侧门走吧”
　　“是，姐姐”她福了福身，依旧面无表情。

　　马车颠簸着向紫禁城飞奔。不知何时天空又飘起了雪花，她拉开车帘望向车窗外，满地的积雪，已是深夜，街上无人，夜寒如霜冻，就好象她的名字---若寒，像寒冰一样的寒冷。暗黑的夜，纷纷落下的雪花以及马车开过在雪地里留下的痕迹。她忽然笑了，一笑倾城。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二）
　　当她出现在当今天子康熙皇帝的病榻前的时候，在场所有的目光齐齐射向她。她却仿佛并不在意。
　　“你们都出去”病榻上的康熙帝声音有些虚弱，却依旧是那么坚定刚毅。
　　“儿臣告退”

　　他的儿子们纷纷退下，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孩子，过来”康熙的声音突然缓和下来。
　　她按他的话走到榻前，依旧面无表情。
　　“唉”康熙拉过她的手，凝视着她的眼,“恨我吗？”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你总是要这样冷淡吗？”康熙有些艰难的想要坐起半个身子，她上前帮忙。
　　“孩子，坐到我身边来”
　　她依言坐下。

　　“孩子，我知道这些年是苦了你了，你若是恨我，我并不怪你”康熙握着她的手略微紧了紧。
　　“皇阿玛”她终于开口，幽幽的说“儿臣不敢”她看着康熙，这个一代盛世明君，如今只不过是个垂暮的老人罢了，她看着他，冷若冰霜的眼眸中蒙上一层雾气。
　　“为什么要这样看我？若寒，你可知道，你的眼睛很像一个人。每次你这样看我的时候，总会让我想到她。”康熙说着目光悠远起来，仿佛沉静在过去美好的回忆中。
　　“皇阿玛”她的脸上落下两行清泪。
　　“你可知道为何我要独自召见你”康熙替她抹去脸颊上的泪水。
　　她摇头。她确实不知道。
　　“你可知道为何于你单独说话时，我从不用朕”
　　她再次摇头，再次落泪。她确实一直不明白。
　　“唉”康熙突然幽幽的叹了口气，“我对不起她，对不起她。如果早知道你是...我也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康熙的声音有些哽咽,“婉晴，婉晴，是我对不起你，我也对不起你的女儿，我欠你的实在太多太多了”
　　她突然愣住，婉晴，那是她已故母亲的名字。这一霎那，过去的种种爱恨情仇，一切一切的情缠纠结，仿佛都有了答案。她突然懂了，她明白了一切。
　　“皇阿玛”她再次唤他，泪水却如断线般的坠落。

　　“皇上，四阿哥到了”外面响起梁九功的声音。
　　“让他进来”康熙道。

　　门开了，走进来的正是四阿哥爱新觉罗胤禛。
　　胤禛见到她，先是一阵诧异，但很快恢复了平静。他和她一样都是善于掩饰自己情绪的高手，从前她曾经以为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可以通过眼神的交流来回应彼此的心。而此刻，就在刚才，过往的种种甜蜜，苦涩，随着那声“皇阿玛”烟消云散。他是康熙的儿子，而她是康熙的女儿，他们同为爱新觉罗的血脉。如此残酷的事实，将他俩所有的感情生生隔断，连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碎的无影无踪，无声无息。

　　上天创造生命就是要让你亲眼看看这个世界有多残忍。

　　她无语，别过头不去看他。如果两个人中注定有一个人要痛苦，那么她宁可自己万劫不复也不愿让他痛，让他疼。

　　“胤禛，你过来”康熙唤他
　　他走过去。此刻他们进在咫尺，却似远在天涯。
　　她没有看他，心却在流血。

　　康熙没有说话，目光在两人之间徘徊。过了许久，他缓缓松开了紧握着的若寒的手。
　　“你先出去，让他们都进来吧”康熙看着若寒，眼神复杂。
　　她福了福，转身离去。她与父亲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话就这样结束了。
　　他们似乎从没有正式告别过，而每一次都是诀别。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康熙帝崩
　　（三）

　　当所有人都离开之后，偌大的庭院里又只剩下她独自一人，她始终都只是一个人。

　　她抬头凝视着飘雪的苍穹，夜空深邃，仿佛一双洞察人心的眼，让这个原本就寒冷的冬夜更为冰冷刺骨。

　　有样东西裹到了她身上，是一件披肩，她感到了温暖。
　　她转身，对上胤禛如苍穹般深邃的眼眸。

　　她笑，一笑倾国。

　　“皇上”她微笑着开口，因为如果不微笑，她就会落泪。

　　他不说话，只是拉着她的手缓缓地迈开步子。

　　她任由他这么牵着她的手，就像小时候那样在宫里漫步，感受他手中传来的温度。满地厚厚的积雪在没有月光的夜里泛着白色的光芒，目光所及皆是一片雪白。她突然希望他们能够一直这么走下去。

　　她知道他无法把她带走。她知道他们都是不自由的。
　　曾经冀望过能有人带她走。时间流逝掉一份希望，但并没有终止她的希冀。只是随着世界沉重的真相被一层层剥开，她的心愈发淡定。

　　是谁说过，可以绝望，但不要真的去死。我们是有一万个理由去绝望的。当我们像个黑色果实一样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就背负上命运的锁链，没有任何选择。尝试过许多种方式去争取，最终还是要退回孤独的境地，与一片荒芜对视。

　　谁会为谁停留，又有谁甘愿背负谁的生命。只能无望地等待，每个人都不应该有任何怨言。对于爱莫能助的彼此，也只能微弱地祈求，希望彼此都能好好活着。

　　我们要和这么多的人告别。爱的，不爱的。一直在告别中。

　　一段光影，一场花事。往日的影像被剪成碎片，在记忆里一点点消退鲜活。偶尔梦里出现过他们的身影，只是恍惚中他们都在离去，消失在大片的氤氲之中。

　　甘不甘愿都无力挽回美好腐坏的颓势，一次次失去的钝痛让她变得清醒。清醒得不愿假装糊涂，不让自己好过。

　　握着爱着的人的手，手心沁出的汗水交融，再不遗余力地交汇，最终还是会蒸发在交替的季节里。

　　他终于还是要放开她的手。

　　（四）
　　这是一件密室。至少是她从不知道皇宫里还有这么一间房间。但是她知道即将到来的一切。

　　“若寒”他轻唤她的名字。
　　她转身再次对上胤禛那深邃的眼，她没有回避，而是深深的看向他的眼眸深处。

　　他轻揽她入怀，“若寒,你...”
　　她用手指封住他的唇，“我明白的，所以不用说抱歉。你早就知道了不是吗？”她依旧在笑，却终究还是没能忍住两行清泪。

　　“若寒，你原谅我”他低声呢喃。
　　她靠着他，听着他有力地心跳，看着他那已有些沧桑的容颜，忽然轻抚上他的眉。
　　“四哥哥”她唤他四哥，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他一怔，眼泪夺眶而出。
　　她轻轻擦去他眼角滑落的泪水，“皇上”她在怀里轻声低语道：“我本来想告诉你，如果有一天我们真的要分离，请最后一次扣紧我的手指。留给感情一个善终还是好的，让我们肯依在以后的日子里学会如何感激。”

　　这样的话此时却由她如此看似如此轻描淡写的说出，却仍然免不了让他一阵心疼。
　　“但是，这个心愿在刚才已经实现了”她突然挣脱他的怀抱，她依旧在微笑，“只是皇上，可否在答应臣妾一个要求。”
　　他含泪点头。

　　“皇上”她突然又伸手环住他的腰，“做个好皇帝，好好的活着，不要挂念我，不要不开心，不要不开心...."她的声音越说越低，渐渐地就没有了声音。
　　他突然感到一丝不对，连忙看向怀中的她。
　　她的嘴角渗出一丝血水，却依旧面带微笑。
　　“你！”他惊得说不出话来，“来人..."

　　她用手指轻点他的唇，制止了他响喊人的举动。她明白他将会是继康熙之后的又一代圣君，她更明白此刻的她绝对不能成为他的负累。可只要她还活着，她就永远会是他的负累。她知道他想保护她，可是她真的太累，太累了。

　　上帝创造出生命就是要让你亲眼看看这个世界有多残忍。

　　她不明白命运那沉重的枷锁为何要选择她，可纵然如此，一路上，他们彼此搀扶着成长，做过最纯粹的梦，由心而生地疼爱过彼此，有过所有关于宿命的印证，以及身上留下曾经挣扎的伤痕。而此刻，一切都将结束了，她相信如果没有她，他可以做的更好。

　　“四哥哥，你的怀抱真的好温暖，我，好幸福”
　　她的眼帘慢慢地合上了，泪水滑落，她嘴角依旧带着微笑。那是幸福的笑容，是她着一生最真心的一次笑颜。

　　她只能选择离去，因为不愿意让他背负这份罪恶。她已经背负了一半，于是就可以背负下全部。

　　一切都结束了，她觉得满意。

　　她终于消失在苍茫寒冷的雪夜里，正如她的名字那般在寒冷的冬夜里若飘雪般凋零。

　　似乎是很完整的结局，生命里曾有过的波澜，最终还是平静下来，了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