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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第六十九章】乍闻前事惊雷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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暾儿就要满一周岁了,我想着有好些日子不曾去宫里给德妃请安,于是抱着他进了宫。一路上想起生暾儿时,是四十九年十二月十一日。那日下着大雪,我又一向畏寒,一整个冬日都恹恹窝在炕上不肯下来。胤祥进屋来瞧我,我正歪在炕头昏昏欲睡。
他笑着过来推我,“你这当娘的这样懒散可不成,回头我儿也生得这副懒骨头可如何是好?”
我睨他一眼,“那你倒是寻个精神头十足的来给你生啊。”
“别介啊。”他搓着手坐下来,一脸赖相,逗得我扑哧一笑。他顺手拢了我双掌,转瞬皱眉道:“怎么这样凉?被褥不够暖?”
我摇摇头,“方才下榻走动,这会儿还没缓过来。”
他又伸手进被,将我一双脚放入怀里慢慢揉搓,我只觉痒得难耐,笑倒在榻上,“嗳,你快放手!”
“别闹,手脚都这样冰冷,要快些活过血来才好。”
这么扭着身子笑一阵,一时就腿上就抽筋了,我缩成了一团。胤祥大约是被我那样子吓着了,忙俯过身来,一迭声儿问怎么了。我指了指腿肚子,他忙伸手替我推捏,疼得我龇牙咧嘴。他倒笑了。
我拿眼瞪他,“笑什么?”
他一脸无辜,“你拿镜子来瞅瞅自己那模样,还不兴人笑了。”
我从身后抽了只枕头砸他,他一偏头躲过去了,手上又一使力,我立马咬着牙、抽口凉气,身子一软,躺回榻上老实了。
“怀着孩子呢,好歹立个榜样,别回头生了个野格格出来。”
我哼了一声,刚要还嘴,猛然觉得小腹抽痛,哎哟一声,捂了肚子。
“怎么了?这回又是哪儿?”他紧张兮兮地凑过来。
我觉得有些不对,忙说:“你快打发燕儿去喊稳婆!”
他大惊,“怎么这就要生了?”
“你慌什么?也不是头回当阿玛了!”
他一挠头,“我这不是头回见你生么。”
后来,忙忙乱乱一屋子人涌了进来,直折腾到了丑时,才将这孩子生了下来。稳婆抱着小小的婴孩,先跟我蹲身道喜。胤祥闻声就进来了,接过孩子,笑得一道儿白牙掩不住。他总说我还欠他一个阿哥,这回,总算还上了。
孩子满一月时,宫中来了人。因先时已向老爷子去了请安折子,孩子的出生,老爷子是知道的。他圈下的名,是一个“暾”字。我固然不明白这字含义,却也觉得难能可贵。眼下胤祥失宠已成定局,难为老爷子还想着替这孩子取名。
说来暾儿实实是个十分贴心的孩子,出生以后甚少哭闹。我只当这孩子是懂事,一心想多疼他一些。印象中的史料记载,这个孩子,将是胤祥成年子嗣中去得最早的一个……看着他的时候,不是不怅然。我是明知这结局,却不知该如何去改变……
暾儿,我的暾儿……
晃神的当口,已经到了宫门外。我收起满心怅惘,一路踏着青石板的甬道向内去,东六宫比肩的宫殿,望过去是一片琉璃瓦,如洗晴空下,只是一片金灿灿的耀眼光芒。
暾儿窝在我怀里,不停扭转着脑袋,仿佛是很好奇。我低头冲他笑,“暾儿,瞧瞧,这是皇宫,是你皇玛法住的地方。”
暾儿拍着肉呼呼的两只小手,“啊啊”地呼喊几声。燕儿在一旁瞧见,不由得也笑。
“二阿哥倒像是很喜欢宫里呢。”
我看着他漆黑的眸子,澄澈如水,映着紫禁城夺目的鎏金光彩,心底只是想:这样的华贵绝美,谁不喜欢?却只怕,付不起背后的代价……
永和宫德妃的寝殿外,几步远就听见里头笑声融融。小太监要进去通报,我拦了他问:“里头是四福晋么?”
那小太监道:“回十三福晋,正是四福晋。”
我正思量,见了四福晋该如何掩去神色上的异样,却听里头德妃笑着说:“宁儿来了?快去请进来。”
弗一入殿,才知,原来不止四福晋在,还有另两位女眷在场。其中一人我识得,是那位钮钴禄氏洛芸。另一位,我却未见过面。再看二人怀里皆抱着孩子,我突然明白过来,这是未来的乾隆皇帝出生了!
“儿臣给额娘请安。”
德妃直了身子,摆摆手,“这儿没外人,不拘这个。快来,来额娘身边儿坐着。”
我抬头见德妃拍了拍左手边炕上的空位,四福晋正坐在她右手侧向我微笑。略一踌躇,还是亲热喊了声“四嫂”,上前坐了过去。
德妃看着我怀里的暾儿笑道:“这孩子长得倒快。”又伸手抚了抚暾儿的小脸,“真个儿同他阿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哟!”
四福晋接道:“谁说不是呢?阿玛和额娘都生得好模样,这孩子自然差不了。”
暾儿这会子心思却不在我们三人,一双圆溜溜的眼只顾盯着洛芸和另一个女子怀中的孩子。四福晋见我也瞧过去,方道:“瞧我,一时高兴,也忘了引见。”她指着上首的钮钴禄氏,“洛芸你是见过的,”转而又指向下首的女子,“那是咱府上的藩邸格格耿氏,耿知秋。”
我一一笑着点点头,算是见了礼。因着她二人眼下只是藩邸格格,我无须行礼,倒是她们俩起身要还礼,我忙拦着,“二位姐姐可别这样客气了。”
二人俱向四福晋一望,见她点头,方坐回椅内。
那位洛芸,我也算有几面之缘,知她性情寡淡,话亦不多。一旁的耿氏倒是个十分热闹的性子,一时熟络了,连珠炮一样说个不停。因她言词俏皮,逗得德妃直笑。
我挑着空挡,接口说道:“四哥添了两位阿哥,我都未及向四嫂和两位姐姐道喜呢。”
四福晋道:“四爷的性子就是不好热闹,纵然是喜事,也向来不张扬的。倒是弟妹这一胎,咱们都没赶上满月酒。”
德妃拍了拍我的手,“是啊。赶上万岁爷秋狝木兰,怕是冷落了这孩子。”
我弯眉一笑,“额娘说哪儿的话,能得额娘如此疼惜,已是这孩子的福气,何来冷落一说呢?”
德妃却好似怅然一般,爱怜地摸着暾儿的小脑瓜,“怎么说也是十三阿哥第一位嫡出子嗣,这样怠慢了,可教我心里怎么过得去……”
那边四福晋眼中却微微一闪,是什么转瞬即逝,我没能捉住。但见她神色已如常,笑道:“额娘也不必自责,看这孩子面相,定是有福的,日后您多疼他一些,也就是了。”
德妃转过头去握了她的手道:“额娘不糊涂,断不会偏疼偏爱,都是我的心头肉,同为皇室子嗣,又岂会厚此薄彼呢?”
四福晋笑着,低头掩过了眼底的神色,我却看得清楚。她眼中分明划过落寞。是为四爷,或是为她自己?
向德妃跪安告退,正要回去,四福晋却在背后唤我。我转头问:“四嫂有事?”
她将唇角一挑,“没事不能寻你说说话儿么?”
我低眉一弯唇,“自然全凭四嫂,宁儿岂有不理会之意?”
我转头将暾儿交给燕儿,嘱咐她先回马车里等我。望着她怀抱暾儿离去的背影,我低声说:“四嫂,这儿已没外人,不妨直说。”
四福晋仿佛迟疑了片刻,方开口说:“宁儿,你是否——”
我见她顿住,干脆转身替她接道:“四嫂想问,我是否与慕姑娘相交?”
她不应声,却调开视线,不再看我。我自顾说了下去:“正如四嫂所想,确是如此。”
她眼睫轻颤,半晌才问:“为什么?”
“四嫂应知,世上有些事,本就没有这许多缘由。”
“其他人其他事或许可以没有,但这件事,必须有。”她扭头盯住我,“宁儿,你告诉我,为什么?你明知她身份,亦知我态度,为何还……”
“嫂子,”我拢了拢衣领,慢慢踱出几步,“她已经身在皇室高墙外,亦承诺绝不会多作纠缠,您容不下她的孩子,难道还容不下她与人结交么?”
“我知道你打什么主意。”她走到我身边,声色淡然,却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度,“换做旁人,我亦无谓多费心神,可若是你,那就大不相同。”
“四嫂何必担心,纵然我有心多事,只怕皇父也容不下。”我转头与她对视,“我不过喜欢慕姑娘心境淡泊,愿意多与她倾谈几句罢了。”
她看着我,仿佛已经出了神,良久,才喃喃地说:“喜欢……偏偏都喜欢她?”
作别了四福晋,我特意绕道而行,不欲同她并出宫门。四福晋为何要将慕翎挡在府门外,我不是不知道。便是侯门深似海,欲入其间,亦求“体面”二字。慕翎身世不详,莫说身家背景,单是她维持生计的行当,在这尊贵天家看来,只怕不仅止于“低微”二字。何况,如今便是四福晋想要接纳她,也是不能了……
打御花园过,绕至了西六宫外。这个时辰,御花园里并没有什么人走动,只听得见我自己的脚步声,一下一下敲在地。这样闲散地走着,忽然听见前头有人声传来。
“主子您瞧,今儿个天这样好,出来走走就对了。”
我一时停了脚步。这声音,分明是妍儿……
良妃温和笑道:“说来你倒是能掐会算,怎么就知道今儿是个好天儿?”
“不是奴婢能掐会算,是八阿哥留意着天色,知道今日晴好,特意嘱咐了奴婢,陪您出来走走。”妍儿细声轻语,提及八阿哥,亦是云淡风轻。
良妃却说:“妍儿,我问你一句话,你可要老实回答。”
妍儿低了头,脚下缓了两步,方答:“主子问话,奴婢不敢隐瞒。”
“你同八阿哥怎么了?”
妍儿猛地顿住了步子,不再向前。她低顺着眉眼,瞧不见神色。我却分明看见她两只手绞在一起,像是使了十分力。
良妃也停下来,回身看住她,执起她的手道:“八阿哥是我亲生的,他的事儿,我从无不知晓一说。你在我身边这些时日,我亦瞧得出你的心思。你是个好姑娘,我心里疼得紧。只是我不明白,何以说变就变了呢?”
妍儿将头愈发低了几分,嗫嚅着说了句什么,隔着这样的距离,我辨不清是哪几个字,只晓得她是推搪了过去。
良妃叹一口气,复又说道:“你不愿说,我亦不得深究,由着你们去罢了……”
良妃又盯着妍儿瞧了一会儿,见她仍是不言语,也只得作罢,摇摇头,回转身行开了去。妍儿忙得跟上几步。
我见她们走得近了,总归听了这半日墙根,这时候撞个正着,又不知对着妍儿如何言语,索性躲过去。回头一张望,惟一处假山在身后。提裙轻迈,一个闪身藏于其后。
才是站稳了脚跟,却听另一头又有脚步声近前。
“若熙妹妹!”
那一头良妃停住当场,应声道:“素环姐姐。”
我正思索,这把傲气十足的声音,仿佛是很熟悉,那头妍儿已经行礼道:“奴婢给宜妃娘娘请安。”
竟是宜妃……
只听宜妃似语含笑意,道:“我打发人去寻妹妹,可寻了好几趟了。妹妹难道与我就这样生分,连赏光一聚都不肯?”
片刻无言,方听良妃接道:“这几日身子多有不适,未敢应姐姐之邀,是怕过了病气与姐姐。”
“哦?”宜妃挑高了嗓音,语中笑意更甚,“那敢问妹妹,究竟是身子上的病,还是心里头的病?”
“若熙……不明白姐姐的意思……”
宜妃陡然变色,冷声道:“你不明白?我看你明白得很呢!要不然,怎么会不敢来见我?是怕我旧事重提,令你无地自容罢?”
良妃像有几分慌神,“姐姐,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
“谁是咱们?你是你,我是我,凭你一个辛者库出身的贱妇,也配和我平起平坐?我给你脸面,让你入我长春宫,你却迟迟不来,如今还怕我在这儿说出你那点子事吗?”
良妃并无应声,宜妃又道:“哼,你做得出来,就别怕人说!那章佳氏为何会被逐出宫去,最后抑郁而终,旁人不知,你当是最明白不过了。什么姐妹情深,到头来,亦不过彼此算计、争风吃醋!”
“不是的!我没有算计她!敏姐姐待我有恩,我如何会害她?!”
“你自然狡赖,怎敢轻易承认呢?”宜妃拖长了声调,有意慢声而言,“其实,我应该谢你,谢你替我拔了这颗眼中钉。她死在宫外头,也算凄凉收场了。你这一招,倒比亲手杀她更狠、更毒。”她一字一顿,犹如重锤,击打在我心头。
良妃的声音,隐隐已有几分颤抖,“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害她……”
“你有没有害她,你心里清楚。但你们三人当年合谋害我,我记得清楚!她死了这些年了,也该轮到你们了……”她狠厉的声音,透着戾气,冷笑一声,复道:“‘良’妃,好一个‘良’妃!若是皇上知晓你所作所为,不知你还是否保得住这封号?”
宜妃踱步远去,那不急不缓的脚步声仿佛踏在我心上,踏得这一颗心直直坠入深渊里去……我一直以为良妃当是品性温良、至情至善的女子,可是我今日所闻,竟这样背离所想……敏妃,是她害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