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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深院月 ...

  •   世人皆道,人生若只如初见。
      可后来玉歆想了又想,总觉得此话不妥,便想着要跟王甫静说一说。
      若非委实惊艳,谁又会记得谁第一眼初见。

      玉歆第一次见着王甫静,是元康十四年。
      那时候正是启宪帝在位,连着好几年风调雨顺四海升平,又到了宫中晚辈适婚的年龄,喜上加喜,便一道圣旨赐了诸多婚事。
      于是这一年三月,二皇子娶了平凉樊氏的姑娘,举国贺喜。
      五月,献王世子娶了兰陵高氏的姑娘,这位世子是已故献王唯一的遗腹子,他一完婚,了却宫中多少太妃的心事,于是破天荒地从内宫赏了千万宝贝,一时传为京城热闹佳话。
      八月,熹长公主之女嫁与清河郡魏氏嫡子,这两位自幼青梅竹马,多少故事早就传遍天下,话本里几多波折如今修成正果,正是世人眼中的花好月圆。
      而相比之下,卡在年关之前匆促完婚的承王世子就冷清了多。
      也许是因为八卦已经热闹了一年,大家都累了。
      也许是因为本来就没人关注那个几乎没有听说过的世子爷。
      这里面就包括王甫静。
      王甫静,小字其姝,取“静女其姝”之意,乃扬州王氏嫡女。
      扬州王氏虽非大族,却也是世家谱上寻得见的,身为嫡女,王甫静打小就知道自己以后要嫁人做当家主母,可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做这样的主母。
      是了,在皇帝指婚之前从未听说过承王世子其人的王甫静,在这一年寒冬,远嫁陇西,猝不及防成了承王世子妃。
      出嫁之前王甫静并不知这位承王世子是何人物,也没有人与她说些什么,姑娘家总不好外出打听,于是便一路诧异地被送到了陇西。
      她只晓得,承王乃先帝三子,今上之弟,为祯太妃所出,封地就在京畿。却不知这承王世子,明明是今上亲侄,为何家在距离京城十万八千里的陇西?
      到了王府,世子爷摆明了不想娶,除了已经挂上的宫赐红缎,整座王府竟冷清如鬼宅,硬生生吓哭王甫静带来的陪嫁丫鬟。于是只能先住下,等到皇上又连下了三道催婚圣旨,世子爷才不紧不慢开始筹备,赶在年底完了这婚。
      在这住了大半月,王甫静零零碎碎听了许多闲话才明白,这位世子爷乃先王妃所生独子,先王妃去得早,承王没几年又立继妃,少不了隔着肚皮出生的弟弟妹妹,世子在府里过得窝囊,从小脾性就差,是个能动手决不动口的主儿,一年前闯了大祸,被承王一折子奏给了皇上,皇上也懒得管这家长里短,干脆赐个封号把他扔到这偏远陇西自生自灭。
      究竟是闯了什么祸,能被自己父亲告到皇帝那儿,王甫静想不出,这种事也不会有人敢在王府里碎言碎语,只觉这世子爷是真的能耐,贬义的那种。
      不过王甫静在家中便是出了名儿的心思玲珑,于是某日拉住府里管事的老人儿,虚心请教。
      “贺公公,小女远嫁此处,尚不知世子爷封号为何,不知可否劳烦公公告知?”
      那老人儿笑眯了眼,“世子爷封号极简,单字为厉。”
      王甫静听了却觉得眼前一黑。
      何人称厉?
      杀戮无辜曰厉。暴戾无亲曰厉。扶邪违正曰厉。知过不改曰厉。
      所以这人到底闯了多大的祸,又犯了多大的错?

      成婚这日,王甫静一直迷迷瞪瞪地望着眼前一片深红。
      折腾了一天,婚成礼毕,她也疲累至极。
      不知其他姑娘在等待新婚丈夫前来揭盖头的这一时半刻里都想些什么,她却只想着一定要撑住困意,千万不能睡过去。
      若是惹了那位夫君,只怕她以后日子不好过。
      可左等右等,等到喜烛燃尽听不到噼啪声之后,王甫静也没有等到世子爷。
      虽说在府中住了许久,可她一次也没有见过世子爷,眼看这架势,想来今日也是见不到了罢。
      太惨了。
      若世子真的不来,那她可就自由行动了。王甫静这样想着,终于没了耐性,伸手自己揭了盖头,一眼便望见窗外已是夜深人静月挂中天。
      屋内除了床上铺满的花生红枣,并无吃食。
      王甫静挑出一个花生,愤愤捏碎,不知是把这花生当成了还没见过面的混账夫君,还是当成了胡乱指婚的混蛋皇帝。
      她在此处举目无亲,不知世子爷是个什么意图,更不知以后如何过活。
      人对未来迷茫的时候,总会格外颓丧。
      仿佛已然知道自己这辈子成了定局,却也不知这定局究竟是何模样。
      屋里转来转去总归是气闷,于是干脆推门出去。
      庭院深深深几许,这词儿她早就背得,却也没想到真的入了深门大院之后会是这番光景。
      这宅子是依王府规格建的,地处陇西,却仿制京城风格。此刻静悄悄的,下人早就退散,无甚灯火,只有树影婆娑漏出些许月光。
      王甫静顺着内宅走了半圈,便有些眼花,毕竟一天没吃饭了。
      这日子怎么捱得过啊。
      她扶着廊柱停下,终于觉得几分难过。
      听天由命的人总是可怜的。
      随遇而安的道理她懂,但是孤身一人在此,她也才十五岁,刚刚行过笈礼,王甫静觉得自己实在做不到豁达淡定。
      想了许久也没想出些什么,王甫静起身准备回去,却听到树枝折断的声音。
      她一激灵,顺着声音往前看,黑黢黢的也看不到什么。
      这宅子,白日里就树荫浓密,阴森得吓人,更何况这会。王甫静吓得不敢动,方才她绕了那么久,心中有事并未在意,这会只觉得四周都有眼睛在看她。
      一阵细风拂过,王甫静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心跳越来越响,她拔腿就跑。
      她这一跑,惊了熟睡的林鸟,一片翅膀飞扑声中,突然有人一把拉住了她。王甫静被拽了个趔趄,差点摔倒。
      她喘息不定,稳了心神抬头看去,又是眼前一黑,差点惊叫出声。
      面前不知何时站了个人,看不清面目,但披头散发,犹如恶鬼。
      “跑什么?”
      这便是玉歆此生说与王甫静的第一句话,三个字,跑什么。
      王甫静掐了掐自己手背,喉咙发紧,不知说些什么,“我……”
      “世间无鬼。”那人又开了口,松了拽住她的手,“你若是胆小,为何还要出来?”
      王甫静勉强稳住身子,她虽差点吓破了胆,但心智还在,略微一想也猜得出这人八成就是世子爷。只是这境况,委实不知开口说些什么,说她一介新嫁娘等不来夫君便破了规矩独自出来了吗?
      惊飞的鸟儿渐渐归巢,四下寂静无声。
      “我是玉歆。”他再次主动开口,说完便抬脚往回走。
      王甫静亦步亦趋跟着,小声道:“臣妾王氏,闺名甫静。”
      玉歆没理她。
      走回宅前光亮处,王甫静才看清玉歆也穿着大红喜服,只是去了发冠,这会不像恶鬼倒像是艳鬼了。
      玉歆在门前停了脚步,转过身来。
      王甫静倒抽一口气。
      果然皇家子嗣,模样是一等一的好,只是眼里沉沉无光。
      王甫静低头避开他的眼神。
      “世家取名都有些讲究,你的静,又是哪个静?”
      “臣妾听说,一言一事必求理义之必然,虽繁劳之极而无纷乱,则为静。”
      玉歆听了这话,倒怔了一下。
      他也只是无话找话顺口一问,倒没想到这小姑娘面上虽紧张,话却说得稳当。
      “我头回娶妻,既无父母指教,也无兄长关照,”玉歆转回身,“日后你多担待些吧。”
      这还挺好的嘛,不像是封号为厉的人。王甫静心想。
      “臣妾……也是头回嫁人,不过,您以后应该是没甚机会二次娶妻了。”
      “为何?”
      王甫静抬头一笑,“因为这第一次,是臣妾。”
      玉歆也反应过来了,脸上浮了层笑。
      会说俏皮话的,总是比嘴笨的容易讨喜些。
      他虽有意悔婚但无意害人,这姑娘看着年龄尚小,怕是还没想到那一层。本想着干脆不来,只是既然已经来了……府里总还是有人盯着的。
      玉歆叹了口气,“你怕死吗?”
      这次轮到王甫静怔住。怎么突然就说到这个话题了?难道他真是个杀戮无辜的主?我活不过今晚了?
      于是眼泪就下来了。
      没办法,面对生死,她就是个怂唧唧的十五岁小姑娘,不仅怕死,还怕得要死。
      这就是怕的。
      玉歆晓得了答案,于是干脆利落把她往屋里拖。
      王甫静开始闷声大哭,却不敢挣扎,她怕惹烦了玉歆直接掐死她。
      她会怎么死?她死了也没人收尸吧?她怎么就这么倒霉?
      玉歆还真的有点烦。
      这就开始哭,那一会还不得哭他一身?被褥哭湿了这会也叫不来人换,让他怎么睡?
      玉歆脾气上来,进了屋就把她往床上一扔,然后才去重新点上喜烛。
      满床的花生硌得王甫静后背生疼,眼泪更多了。
      “别哭了,我不让你死。”玉歆冷眉冷眼盯着她,“知道怎么做吗?”
      王甫静咬紧牙关,硬是憋回了眼泪,低声问,“做什么?”
      玉歆毫无掩饰地翻白眼。
      “今晚你要是不落红,明天就得死,不是沉塘就是赐白绫。”
      王甫静懵了。她知道,但是不知道他说的是这事。
      玉歆随手取过一条发带绑起自己的头发,也扔了一条给王甫静,“把头发绑好。”
      “啊?”
      “我怕你一会拽我头发。”
      王甫静刚被他拖来,手臂酸痛,好不容易抬手绑好头发,又被玉歆拉住手放在烛光下细看。
      她五指不算纤长,胜在白净圆润。
      这般被玉歆拿捏在手中细看,王甫静终于开始红脸,小小挣了一下。
      “世子……”
      “别动,”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看完,玉歆有些满意地放开她,“没有指甲,挺好。我怕你一会挠我。”
      王甫静红着脸,总觉得玉歆这几句话若换成别人来说,已是有些轻薄意味。
      姑娘出嫁前多少有过这方面的教导,但那教导也是说得模糊,越模糊越让人抓耳挠腮脸红心跳。
      她在床上缩成一团,也忘了身下硌人的花生红枣。
      玉歆起身去吹灭了喜烛。
      他发自肺腑地叹了口气,“准备交差。”
      王甫静捂住滚烫的脸,不敢看他,只能望着窗外的月亮。
      庭院深深深几许,如今她所能见到的,只有这轮明月。
      一如玉歆其人。
      过了今夜,她只能仰仗这个人,生死由他。
      以至于往后几十年,她总是在赌一口气,拼命想证明她并不是只能仰仗他。
      可是玉歆不懂,他只觉得这姑娘野心太大,开始是好事,后来……他成了天下第一人,那就不是好事了。

      这便是他俩的初见,夜深灯暗,从头到尾彼此眉目都未看清,哪里记得是何模样。
      难怪后来没有白头偕老没有子孙满堂。成婚的规矩都破坏完了,月老怎会饶过他们。
      这是玉歆很久之后说与王甫静的解释。
      王甫静听了,淡淡一笑。当时你不是高堂万户侯,我不是六朝粉黛妃,哪来话本里的圆满?
      终其一生,我们彼此都是凡人,总要有些缺憾。
      人生若只如初见,不见也未必无情。
      未必无情,那便是有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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