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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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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奇谈的校园是无趣的,就好像没了严肃的老师,违反校规也会变得没意思。
九中的奇谈都集中在校史馆,听说空无一人的月夜里,孤独的游魂们会从老照片中苏醒,发出狼嚎一般的歌声。
白灵香坚信,这则奇谈是真的,因为她就是这夜半歌声的忠实听众。
校史馆,顾名思义,就是装老东西的地方。比如领导视察时候留下的书法,前任校长最爱的烟斗,学生代表在竞赛里夺回来的证书,乃至第一次市级篮球比赛获奖时用过的那颗球。好好一座楼几乎塞满藏品,光怪陆离,乱七八糟。
为了和内在寓意相匹配,校史馆的外形也很有老式风范,两层小楼,灰黑的墙砖,青苔与水痕填满缝隙,墙面爬满了爬山虎,要多阴森有多阴森。灵香要是成了幽魂,也会选这里定居。
可能建筑者们也担心这建筑阴气太重,风风火火盖好二楼的展架,又把一个大礼堂塞进了一楼。木质舞台,天鹅绒帷幕,外加三百多个座位,时不时在这里办些活动,好歹添些人气。
灵香很喜欢这里,因为她喜欢的学长陆离也喜欢这里。喜欢就是这样一件事,悄无声息间,就改变了人。班里正为歌咏比赛排练到高潮,说说笑笑如火如荼,她却偷溜进了校史馆,蹲在礼堂的椅背后面,贼头贼脑,唉声叹气。
明明还有一年才毕业,灵香却提前陷入了毕运动,除了学习没有任何爱好,从来没有享受过青春。赶走了陆离的乐队,年级主任独自站在舞台上,聚光灯自上而下照着,显得她表情有些狰狞。她拿起陆离的吉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狠狠叹了口气,转身隐入帷幕中。通明的灯光骤然熄灭,校史馆又一次恢复了平静与阴森。
每一位反派的存在,都是有其利用价值的,年级主任之于白灵香就是这种情况。试问,陆离公子他品学兼优家庭优渥,帅脸一张粉丝一堆,像白灵香这样自觉中等偏上的学妹,究竟要怎样做才能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呢?
灵香原本是这样计划的:等他演出的那天,她身穿红裙冲上舞台,一脚踢翻本来准备献花的妹子,手捧一把吉他出现在他面前,温柔地说:“学长,我知道这把琴是你的梦想乐器,我想把它送给你,当作你的毕业礼物,祝你离梦想越来越近。”
至于踢翻了送花的同学之后如何表现得温柔,她还没有想好,但是陆离梦想的吉他型号她已经打听到了,还叫相熟的乐器行老板提前留了货。
多亏年级主任对演出的阻挠,她增加印象分的机会又多了一次。陆离为人沉稳妥帖,演出之前必定想要天天练习。如今吉他被夺,心中多半苦恼,如果这时能有一个人,身穿红裙,手执他的爱琴在他面前出现,预祝他演出顺利,怎么可能不留下印象。
而且从年级主任手里把琴拿回来的重任,除了亲眼看见整件事情的白灵香,还有谁能担当?
但是具体怎么夺呢……
琢磨的工夫,年级主任已经从帷幕后面回到台前,手里却没有那把吉他了。
什么意思?小偷还没下手呢,将军的剑就被敌军扔了?
灵香目瞪口呆,眼见着年级主任踩着黑色高跟鞋,斩钉截铁地出了侧门。紧接着是一阵闩门声和钥匙响,然后又是一阵渐行渐远的高跟鞋声……
太棒了,她没发现灵香也在擅自使用校史馆,而且还把灵香锁在这座“鬼楼”里了。
外面的天黑得很慢,但是爬山虎的叶子挡住了所有的窗户,将光遮死,校史馆中早早进入了黑夜。礼堂的灯打不开,举目四望,可视范围仅两米,再往外都是层层叠叠的黑影。要不是因为陆离的琴还在这儿,她真想翻窗户逃出去。
灵香蹑手蹑脚地上了舞台,也走到帷幕的后面。帷幕后面是通往后台的路。穿过狭小的通道,左边是准备室,右边则是一道挂了禁行牌子的楼梯,直接通向校史馆二层陈列间。
她先进后台转了一圈,房间空荡荡的,没有吉他。
年级主任总不至于把琴直接锁进校史馆展柜了吧……“你不听话,我就把你的存在变成历史”吗?太变态了。
灵香一边在心里吐槽,一边迈开长腿跨过楼梯前的禁行标语,上了校史馆展览区。
神秘,诡谲,怪。
这就是展览区给灵香的第一印象。
因为有一道亮眼的月光投射在地面上,边线整齐,半米宽,不偏不倚,就在走道正中。从楼梯口一直往展架深处延伸,末了还拐了个直角,好比马路正中的那道标示线,摆明要人跟着走,更别提光的那头还传来隐隐的吉他声。
灵香真的不是跟踪狂,但是她仍能听出,那吉他的音色与陆离那把完全不同。
一路小跑,经过无数奖杯和书法作品,灵香直冲向那道光的尽头,拐过最后一个直角,赫然抬头。走廊尽头有窗,窗外月色如灯塔,照亮整个区域。窗下是一个四面通透的玻璃展柜,柜里的琴架上放了两把琴,还有一对简易音箱。
一把琴她认识,是陆离惯用的琴,也就是刚才被年级主任收走的那把。另一把琴她更熟悉,那不就是陆离的梦想琴么!那不就是她辛辛苦苦攒下人民币想买下送给陆离的琴么!GodinACS-SASlim黑色款!
她几乎是不经思考就扑上了展柜,柜门并没有锁,她打开柜门把琴取了出来,她想看看这琴是不是陆离的。研究了一会儿,她断定不可能是。这把琴很老了,琴身上有一道深深的伤口,漆面的光泽也早由耀眼变成柔和。
可这把琴又保养得很好,琴颈很直,岁月留下了摩擦的痕迹,像是有人弹了十年,又细心养了十年,不落一丝灰尘。灵香顺手把琴背在身上,自然扫弦,连音调都是准的,清澈动听。原来陆离的梦想音色是这样的。
很好,很配他。
不知是因为月色,还是因为离愁,灵香把琴接在了音箱上,弹招陆离为演出准备的取后一首歌,那曲谱经典感人,舒缓如月光。
Moonriver
widerthanamile
I\'llcrosstoyouinstylesomeday
……
古典的琴音浓密银白,仿佛雾气蒸腾。雾气之上,月光暗了,_个奇形怪状的黑影突然从雾里跳出来,蓦地笼罩了灵香,她还没反应过来,吉他就被黑影抢走了。
”MoonRiver-Andme-”
先是一声嘶哑的狼嚎,紧接着咚的一声落地,黑影飞跃般蹿上了玻璃展柜。逆着月光看去,他头如插着扫把,脚如踩着松糕,一躬鞠到底,腰间的金属链也跟着叮叮当当的,活脱一个从二十年前穿越回来的非主流少年。
“你……是谁?”灵香的眉毛嫌弃地跳了一下。
少年高举吉他龇牙笑道:“谢谢大家!我就是一一金狼!我也爱你们!”
金色鸡冠头配红格子衬衫……这么土,谁要爱你啊……还没等灵香吐槽完,他已经从玻璃柜上跳了下来,甩开吉他深情地握住了灵香的手:“姑娘你好,我就是这座校史馆的守护精灵:金狼。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让你帮我实现愿望。我想在十天后的毕业晚会上,向我心爱的姑娘表白。”
白灵香手被握着无法出拳,但心里已经流下了七八十行泪:大哥,这日子我已经预定了呀!你是来抢戏的吗!
按照常理,当人类遇到精灵的时候,应该是精灵提出要帮人类实现愿望。反之,要求初次见面的人类帮自己实现愿望的种群不是精灵,而是精神病。金狼就是一个疯狂迷恋吉他的精神病。
这个精神病好比一张带循环播放功能的狗皮膏药,一出现就死死黏住白灵香,喋喋不休地重复着自己的愿望,从校史馆说到灵香回家的路上,又从灵香回家的路上,说到第二天陆离排练的校史馆。金狼和灵香一起缩在椅背后面,诚恳得不得了。
金狼说他心爱的姑娘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和一头浅栗色的长友,美得如同混血儿;他心爱的姑娘有一双白皙的手,弹得一手好琴,画得一手好画;他心爱的姑娘有一双长腿,再配上一水儿细腰,那身材……啧啧。
“停!”在话题变猥琐之前白灵香及时制止了金狼,“我就问你一件事,你多大了?”
金狼在头顶箍了一圈发箍,露出脑门来,显得更二十年前了,他自然地穿墙通过了一排椅子,挠挠头:“如果一直没死的话,可能二十七八?”
原来他才死了十几年,那他十几年前就够土的呀。白灵香心里这么说,嘴上却哄着他:“对嘛!金狼叔叔,您的时间停止了,但她的时间没有。您心爱的姑娘,现在可能已经变成了您心爱的阿姨,而且已经不在这儿了。您懂么?”
“不,她就在这儿。”金狼说得斩钉截铁,“她和我离开时一样漂亮。”
“别傻了,我们这儿只有老师,我们的老师我都认识,哪有这么灵动美貌有故事的?”灵香嗤之以鼻。
“你说我可以,不许说她!”金狼生气了,他一竖眉毛,灵香的耳朵就被噪音充满,“你不听我的故事,就别想听臭小子的歌!你不帮我,我就去吵那个臭小子,让他唱不成歌,一辈子为了这场演出遗憾!”
灵香被噪音吵得头疼,死死捂住耳朵:“你!无耻!”
灵香没想到,金狼的老故事并不是那么无聊,他的故事正好解释了摇滚被禁的秘密,和校史馆琴声的传说。
金狼在上初中的时候,摇滚刚刚流行起来,腰上挂根链子就很帅,别提他还真的会弹吉他。那时候的校长是个音乐迷,他很乐于看到学生在课外有些兴趣,也愿意鼓励他们勇敢尝试,过一段无怨无悔的青春。
就是那一年,他们把校史馆一层的展架全部搬到了二层,然后在一层搭了个舞台,为了呼应摇滚的蓬勃,舞台顶还装了当时最先进劲爆、最复杂的灯。那时候,九中是附近唯一的中学,理所当然吸引了附近所有爱音乐的小伙和姑娘,而金狼作为其中的骨干,理所当然地承担起了首场演出的组织任务。
按照金狼的说法,在那之前栗发姑娘就很爱他。他俩是同桌,一到上课,姑娘就会主动借给他铅笔橡皮尺子和课本乃至作业,作为回报,金狼会给她打水请她吃零食帮她打午饭……当然金狼略过了一部分真相,比如他根本就是为了接近她,才故意什么都不带,好让栗发姑娘不借不行。
无耻的金狼当然不会放过演出的环节,他背着吉他,很酷炫地走到姑娘面前,故作满不在乎:“我要组个乐队,在校史馆的新舞台演出,你来不来?我记得你唱歌还不错。”
姑娘腼腆地笑了,眼睛里却自信满满:”我唱歌可不摇滚,不如我给你当鼓手吧?我会打架子鼓。”
真不愧是我暗恋的姑娘!帅爆了!金狼在心里高声狂欢。我要表白!我要在这场历史性的演出上表白!让全世界都知道我喜欢她!土到掉渣的金狼思路竟跟自己如此相似,灵香又在心里流了一摊泪。
金狼丝毫没察觉灵香的腹诽,开心地指着吉他架旁贴着的老照片:“你看,她就在这儿。是不是很漂亮?”照片上,一个开朗的长发姑娘搂着金狼的肩,她有灵动的眼,浅栗色的发,手里拿着一对鼓棒,笑得正甜。
他说的没错,那真是个很值得喜欢的姑娘。
“然后呢?你真的表白了么?”灵香忍不住要关心起结果。如果他做成了,那我也能成。心里某处,她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没有。那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金狼靠在玻璃展柜上,面色有些落寞,黑夜之中,琴身上的划痕格外扎眼,好像也划伤了他的心。
演出的那晚,金狼按照计划,唱完了列表上的所有歌。当然,还有一首隐藏曲,他没写在列表上。栗发姑娘毫不知情,但乐队成员很有默契,把他们两个人扔在台上,就笑嘻嘻地散了。站在最前面的主唱金狼转过身,背对着台下三百多个观众,傻兮兮地对姑娘笑。
姑娘还没懂,但是观众们明白了,三百多张脸,也傻兮兮地对她笑。
金狼清清嗓子,从没这么郑重过:“下面这首歌,我从来没给谁唱过,但是我一直希望……”可是没有人听到,他到底希望什么。那架最劲爆的灯突然垂直落下,在舞台上硬出了一个巨大的洞。架子鼓放在舞台最后,鼓后面的姑娘毫发无伤,但是他却被压住了,久久没有动弹。他做的最后一件事,竟然是把吉他扔向了姑娘,留下了一个意味不明的讯号之后,舞台关了几年,新的木板补了旧坑洞,拆掉的灯架却久久没装回去,摇滚,也成了讳莫如深的禁忌。
“你……死了?”白灵香试探地问。
“没有。”金狼说,“我住院了,昏迷了两年,然后才死的。我死的时候,同学们都毕业了。校长在升旗仪式上为我哀悼,但是参与哀悼的那些人都不认识我,他们只听见一个无关痛痒的名字。”
看到灵香难过的表情,金狼突然放声笑:“没关系没关系,我就是一个俗人。身高俗,长相俗,学习俗,弹吉他的水平也俗,俗人很适合死在医院,有什么可难过的。”他竟然在安慰她,“但你知道么?当年我们一起做的梦,如今她都实现了,她真的精通四种乐器,还回到母校当了老师。我们约定乐队永不散,她就一直帮我保存着这把琴……”
灵香奕然想起了那个吉他展柜,里面挂着温度计湿度计,和整套保养工具。她能想象,那位姑娘是多么的细致用心,帮他守护未完的梦。
金狼的声音有点颤,像是情到深处的歌者:“我真的太俗了,我这辈子做的唯一不俗的事,就是喜欢上了一位不俗的姑娘。也是因为喜欢上了这位不俗的姑娘,我才有了遗憾有了梦,没变成消散的孤魂。”
“停!”白灵香又一次制止了他的叙述,“我帮你表白。说吧,你想怎么做?”遍观校园八卦十三年,金狼的煽情水平还是没有什么长进,他依旧认为这场盛大的表白应该在毕业晚会上进行,而且,他还想唱当初要害的那首歌。
灵香问:“晚会节目是要老师审核的,你一个外人,怎么上?”
金狼朝舞台上多努嘴:“让那小子带着我,假装我是他乐队的一个成员,不就完了?”说完也不等灵香点夫,就大无畏地穿过无数排座椅,冲上了舞台。对着陆离一通点头哈腰外加指手酒脚,陆离听完沉吟片刻,用询问的服光春向灵香,灵香白了一眼金狼这个土队友,尴尬地冲陆离笑笑,真想躲进地缝里。
好在,事情就这样成了,金狼不仅成功地挥动着吉他加入了乐队,还当上了最后一支歌的主唱。灵香也跟着沾了光,观摩位置从地面移上了椅子,又从后排挪到了前排。
排练空当的时候,金狼经常拉着陆离说小话,每次他吐沫横飞地说完,陆离就会若有所思地看灵香。灵香问金狼他们说了什么,金狼就含混:“摇滚青年相遇,无非就是聊聊弹琴的心得呗。参数怎么调啊,哪个牌子的拨片好用啊,什么的。”说完就抱起吉他,小心翼翼地保养起来。
“金狼,我给你买件新衣服吧,你这件衬衫太土了,配不上你的演出。表白的时候,应该风风光光的。”灵香突然说。
“给我买衣服,那你怎么办?你的钱不是要用来买红裙子么?”金狼发箍下的眉毛高高挑着,忧心忡忡。
“品牌货变摊儿货,长裙变短裙喽。为了兄弟,我自己可以牺牲点。”灵香做出无所谓的表情。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短短几天中,金狼的吉他就变旧了,连带着金狼本人也不如初见的时候敏捷,人声琴声,都浑浊了很多。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毕业晚会开演时,礼堂座无虚席。毕业生们都脱掉了校服,换上西服和长裙,画上淡淡的妆,迫不及待地想从外表上,先变成一个不一样的人。就连老师们都穿着柔和的颜色,校长的西装口袋里,也塞了一块画满小猫的天蓝色手帕。
只有年级主任没变,她还穿着黑色的正装和黑色高跟鞋,抱着手臂站在大门口的消火栓边上,时刻准备着应付一切紧急情况。前面的节目如同走马观花,一会儿就演掉了大半,但是金狼还没有出现,灵香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穿着红色连衣短裙和红色高跟鞋,拎着巨大的品牌纸袋等在后台门口,纸袋里装着她买给金狼的衣服,时髦且上档次。但金狼还是没有来,反倒是陆离一身黑衬衫,一脸匆忙。
“金狼呢?他不来了么?”陆离问。
“来!我人都着他,场子让给他,连裙子钱都给他买衣服用了,他敢不来!”灵香脱掉脚上的高跟鞋提在手里,怀抱纸袋迈开长腿,越过了楼机上的禁行线,往校史馆二层找去。
幸好,金狼就坐在放琴的玻璃展柜上弹琴,但是,他虽然做着动作,却没育发出一点声音。那把琴突然旧得可怕,连旋钮都脱落了下来。
“对不起阿灵香。”金狼突然变得很可怜,好像做错事的小孩子,“我忘记借物回到人世是有时限的,这琴撑不住了,发不出声音了。我没有乐器了。”
“怎么没有?你没有我有。”灵香赤着脚,踩着月光,钻到一个架子后面,呼哧呼哧地拖出一个巨大的琴盒来。打开亮银色的扣,里面就躺着一把崭新的Godin。
“新衣服新鞋子,当然要配上新吉他了。”灵香把琴盒推给他,“我不是说了吗,表白得风风光光的。”
“那你怎么办呢?”金狼又婆婆妈妈了起来,“这不是你买给陆离的么?浪费了这么难得的献琴机会,不会觉得遗憾吗?”灵香摇摇头,冲着金狼没心没肺地笑:“我为了献琴,不过是攒了一年钱,但你为了表白都复活了,谁更难得呢?”
金狼有点感激涕零的样子,从破洞牛仔裤的裤兜里扭扭捏捏摸出一沓票子来:“灵香,你真是个好人。这些都是逢年过节家人烧给我的冥币,不介意的话你留着死后……”
“停!”灵香无语了,“在我揍你之前赶快换衣服上台去!”人生在世,谁还没有点遗憾呢?小时候得不到的玩具,长大后买不起的衣服,暗恋却追不到的学长。
灵香的遗憾大多像一片骸骨,每次回首都触目惊心,掩埋了,也就渐渐忘了。但金狼的遗憾,却像是一颗种子,埋得再深,藏得再好,却还是生根发芽,重新回到地面,开成它本该开出的那朵花。
金狼换掉了格子衬衫和破洞牛仔裤,也摘掉了腰间的银链子,穿上灵香买给他的修身黑衬衫和裤子。衬衫上有绸质的设计,显得他倜傥而纤长,只可惜那头复古黄鸡冠改不了,理发师们还没学会怎么打理一个精灵。
该陆离的东队上场了。礼堂里的灯光原本很平淡,观众席黑着,舞台上一片无趣的昏黄,此刻舞台上的灯却寂然熄灭了。
随着绵密劲爆的鼓点,灯光霎时变换。银色的聚光垂直打下,照亮了舞台正中的陆离,也照亮了陆离身边的新吉他手。蓝色的激光灯如同扇骨,向观众席扫射。金狼的手指在琴弦上跳舞,快过灯光的节奏,还在装酷。
金狼这个死骗子,吉他弹得太不俗了!
随着金狼的炫技,女孩的尖叫声一浪高过一浪,晚会被推向了高潮。灵香身边的姑娘们从坐着改成站着,又从站着跳到椅子上,汉子们干脆三人一组搭起了双层人墙,扯着脖子大喊:“吉他手!我们爱你!我们爱你一辈子!!!”
这品位,啧啧……
灵香心虚地看向消火栓的方向,要是放在往常,年级主任八成已经想向全场同学浇冷水,然后取消活动了吧。但是此刻,这个严苛的女人竟完全沉浸在演出中,浑然忘我,目光迷离地盯着金狼。五首歌很快唱完了,鼓点慢了下来。由摇滚慢成流行,又从流行慢成抒情,激光灯关了,聚光灯也一盏接一盏地熄灭。最后连陆离都退到一旁,只剩下金狼站在舞台正中,与黑色的Godin吉他相伴。
他个子很高,要弯些身子才够得到话筒,微微驼下的后背把他带回了灰头土脸的时代。“下面这首歌,我从来没给谁唱过,但我一直希望,能只唱给一个人听。我一辈子都俗,连表白都俗,可这辈子我俗得最无悔的一件事,就是喜欢了一个不俗的姑娘。”
礼堂的大门轰然敞开,月光倾倒入礼堂,照亮了离门最近的年级主任。她的表情错愕而欣喜,同时又哭得梨花带雨,黑框眼镜下面是一双深邃的眼睛,有笑有泪,有灵香读不懂的故事。就像是约好的,在场的同学全部转过身来,和金狼一起对着礼堂门口的她。月光如河流蔓延,吉他声清澈温暖,在月光之上流淌。
Moonriver,widerthanami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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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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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oonriverandme
我们追逐着
同一道彩虹的两端
总有一天
我会到你身边来
……
随着最后一个音符渐弱,灯光渐暗,整座礼堂重新落入沉默的黑暗。黑暗中,灵香分明看见金狼在一瞬间失去了形体,化为一道黑影,穿过人群,直向礼堂门口冲去。他先是一头撞进了姑娘的怀里,姑娘盘好的黑发如同被强风袭过,突然散落下来,向后飞扬,不知道她是不是感受到了金狼最后的拥抱。
黑影贴地向门外冲,突然垂直腾起。烟花的炸裂声同时唱响,红红蓝蓝的花朵在夜空中绽放,和金狼的格子衬衫一样。
这个男人连第一次死得寂寞的仇都报了,而且报得轰轰烈烈,倒也真让人羡慕。灵香猜他已经乘着其中一朵烟花,回到了天上。
再次响起的吉他声吸引了观众的注意,重复的和弦来自那把崭新的黑色Godin吉他。观众们陆续转回身来,看向舞台,陆离已经重新回到了舞台上,重复弹着MoonRiver的主旋律。隔着镜片看不清他的视线,但是灵香却觉得,他们正四目相接。
陆离开始说话了,明明对着整场,却像只对一个人。“以前我学竞赛的时候,老师和家长经常对我说,高低贵贱,弱肉强食,人活着不能俗,只有成为最不俗的精英,才能走好自己的路。于是我也这样要求自己,什么都要做到最好,为将来的放肆,争取最大的筹码。也正是这样的盘算,让我得到了今天的演出机会。”
他的话顿了一顿,琴声也停了。观众们一脸不解,等着他的后文。
陆离爽朗地笑笑,镜片后的目光露出来,温暖清澈:“但是今天,我突然想做一件俗事儿,想和我喜欢的姑娘一起,唱一首歌。麻烦大家帮我把她带上来好吗?”
陆离的手指向观众席,负责灯光的哥们儿很适时地追了一束光,光下有一位穿着红色短裙的姑娘,害羞到想钻进地缝里。
灵香被观众们托着,一路传到了台边,陆离又亲手把她拉到了台上。在全场的目光中,他帮她背上那把新吉他,问:“就唱刚刚那首MoonRiver,会弹么?”
“会!”灵香的脸憋得通红,“你的事我都知道!你的歌我都会弹!”说完有点后悔,怎么办,又像跟踪狂了。
但陆离却轻笑着,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嗯,我知道。”
“学长,我有个想法。”灵香的眼睛里闪烁着不怀好意的光。
“嗯?”
“我们叫年级主任上来打鼓吧。”
那一年的毕业晚会,成就了一对恋人,而且天公作美,就连以往最为苛刻的年级主任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扼杀这株恋爱的幼苗。
后来灵香带着陆离去看了校史馆里的吉他,那把琴仍然一尘不染,但是却再也不能弹了。玻璃展柜旁,新旧两张照片并排贴着。一张是开朗的栗发姑娘搂看金色鸡冠头少年的肩,笑得正甜;另一张是穿黑衬衫的传奇学霸搂着红裙少女,他们各自背一把吉他,在离他们半米远的地方,穿黑色套装的老师一脸严肃,抱着臂,手里却握着与当年一样的鼓棒。
没有奇谈的校园是无趣的。
听说,九中的校史馆奇谈,和那首现场版本的MoonRiver一起流传了很久。
每到空无一人的月夜,孤独如狼的精灵都会从老吉他中苏醒,重复一首感人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