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凌清泓

1、鎏云疗养院

　　林尹晏把大衣外套搭在臂弯，从南晏出版社的大楼走到大厦门口的路上一路笑着跟过路的员工打招呼，温温和和地挥手，温温和和地告别，温温和和地跟副驾驶座上的妻子谈笑，被一辆并不那么起眼的轿车一路载离兰城市区，上了高速。

　　南晏出版社的这位林老板家里小有积蓄，祖上几辈都是啃笔墨的知识分子，几代小辈不负祖望地把家族发展成了正正经经的书香门第，勤劳本分的家风至今仍为邻里亲友传颂。
　　林尹晏跟着身为大学教授的父母长大，二百零六块骨头通通都被那份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忠诚高尚的品德腌透了，连带着皮肉也生得温润恬淡，唇边总是夹带笑意，一双明眸里写满真诚。他理所当然地从知名高校毕业，凭借一己之力创建了一家几年之内迅速崛起且前途可观的出版公司。

　　才华横溢的小林老板今年已过而立，怀抱美人又指点江山，浑身上下只差没写上“人生赢家”四个大字。

　　小林老板把厚重的大衣留在车上，在一座大理石石柱门前让皮鞋接触地面，穿过冬日罕见的阳光与枯败的草木花卉，踏入了一座L形的五层小楼。

　　鎏云山是兰城市的一座小山，山头前些年被悲悯众生的小林老板包下来，在山腰和山脚建了森林公园，山顶则封闭起来，建成了一家规模媲美小区的疗养院，就取名“鎏云”。

　　鎏云疗养院西边是辟出来的普通养老院，条件优良阳光充足，占地相对疗养院的其他成分要小，但也比市区的养老院大出两倍有余。南边和东边向阳，场地宽敞，辽阔的大理石地砖上建起的异形小楼是专供富裕人家绝症患者在生命线今天享福的人间乌托邦。

　　林尹晏跟妻子柳烟云在柔软的地毯上放轻脚步，踏入宽敞的电梯，按亮了阿拉伯数字5。疗养院创始之初林家几个上了年纪的长辈忌日总与“四”挂钩，林尹晏也多留了这么个心眼，疗养院楼层从三一下子跳到五，略过了那个家里人谈之色变的数字。

　　这家疗养院的住户老少不等，有少不知事的婴幼儿，有行将就木的老者，也不乏风华正茂的社会栋梁。但只要他们在鎏云疗养院迎接自己的终焉，便都有同一个归宿——

　　鎏云北区。
　　那里没有疗养院标配的大理石地面，也没有来来往往的护工，只有郁郁葱葱的杨树，茂茂的灌木丛，以及大片的向日葵原野中间的墓碑和停尸房。
　　火葬场被安排得离这里有一段距离，教堂就在这两块地方的必经途中。林家几名牧师在这里工作，也供住户中的基督教徒使用。

　　林尹晏最后停在502的木门跟前，修长的手指轻抚过棕色的木纹，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似的轻轻叩了叩，笃笃声中似含颤意。
　　他最终得到一声带着缕缕笑意的“请进”。

　　林尹晏深吸一口气，微笑着推开502的木门。岳箜渺左手按着桌上摊着的一本书，听见他推门进来的声音后扭头向声源处看过来，抬起右手扶了下眼镜。
　　皮鞋踩上厚重的地毯，年轻有为的小林老板那双精明的眼睛里倒映着从白色丝绸窗帘中间飞进屋里的阳光，柳烟云握着单肩包背带的手紧了紧。岳箜渺把金属书签夹到书页中间，硬皮封面合上时带起一声轻轻细细的“啪”。他不紧不慢地起身，脸上的笑意轻快而温和，就那样朝那对一言不发的夫妻说：

　　“你们来啦。”

　　柳烟云被岳箜渺那个笑激得捂住嘴偏过头去，棕色的手套揪住身旁丈夫的外套，旋即抖着声音说：“抱歉，阿竹，你们先聊，我想去图书馆查点东西。”
　　林尹晏拍了拍妻子的手，示意她不要太难过，遂扭头看向岳箜渺。
　　他眉头揪成一团，嘴唇轻轻张开，颤抖着不知该说什么。柳烟云勉强维持着冷静关上门的前一刻，只来得及听见他抖着声音问：“阿竹，你又在开玩笑了，对吗？”

　　岳箜渺的衬衫外面只套了一件蓝白的针织开衫，他的书桌朝东，右手边边有一堵墙隔开了客厅和卧室，客厅的窗户设在南面的墙上，光线照到室内，只有一半打在他身上，却好像给他编了一只翅膀。
　　他呼出一口气，伸手摘下了眼镜，直直地看着林尹晏：“阿晏，林叔叔给你看过病历了，你很清楚，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