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春》不渡江

21、余烬其二十一

　　那刀尖沿着女孩面便是陷下一道，深入皮肉，痛得她近乎目眦欲裂，拼了命般在那里手舞足蹈，就要去掐住崔霜霜的脖颈。

　　既然被人冠以剥面女的名号，她又岂会是等闲之辈，只听见一阵手骨被折断的声音，那女孩腕骨以一种不死思议的角度扭曲了起来，她甚至因为被捂住脖颈连痛呼都不能出声，只能胡乱地落下泪来。

　　唐卿遥听他们方才在那处对答早有猜想，只是不愿去多想，此番见到眼前如此血腥一幕只觉得手脚冰凉，攥紧地上的锈铁剑就要上前阻挠，却被顾无咎死死抓住肩膀无法动弹半分。

　　“放开我！”唐卿遥喝道，“此人虽有过错，但不至于此番刑法，再怎样也不至于让她来出手，理应交给朝廷收监处看管。”

　　“……”顾无咎没有作答，眼底阴阴沉沉，不同于往常的和煦，却像是在透过她的皮表望她血脉之中的东西，只看得她心底一凉，不由自主攥紧掌心剑来。

　　“少谷主，你不当救她的。”崔霜霜像剥漆一般将脸上那张美人面撕下来，露出满脸扭结鲜红的血肉，此刻容貌不再，余下的只有狰狞。

　　她像是食五石散上头的瘾君子，眼眶里的眼珠一阵赤红，贪婪地看着那张尚还发着热气的脸，近乎迫不及待地就将手上那张脸沿着自己下颚的边缘黏上，女孩的脸落在成年女人身上，鲜血湿答答地淌了她满身，让人看了只觉得不伦不类，看了就一阵恶寒。

　　崔霜霜在那惨淡地笑:“少谷主啊少谷主，你贵为天命，理应明白天意不可违，你三番两次阻我杀她，我不明白……我是真的不明白她何德何能得你这番殊荣？”

　　“是我还生得不好看吗？”崔霜霜问，“我这些年剥下这么多张美人面，就为了你当年那句要娶天下第一美人的话费尽心思讨你一朝欢心，可我不懂……你究竟要的哪种？”

　　顾无咎看着崔霜霜扭曲的笑颜，阖起眼来长吐一口心中浊气，他看着崔霜霜，就像多年前那般看着，隔着雾捉摸不透其中到底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这一切无关亲情也无关友情，更无关爱欲。

　　这只是多年执念成了痴妄，剑走偏锋走火入魔，其余，什么都不是。

　　“美人在骨不在皮。”他说，“剥面女，不是你的永远不会是你的。”

　　“你应当喊我崔霜霜……而不是剥面女！”崔霜霜将牙齿要得咯吱作响，她死死地盯着顾无咎的唇，像是要逼迫着说出什么自己满意的字句，“就像……就像你当年那样，当年我容貌没毁的时候……喊我一声霜霜妹妹。”

　　她竟是要哭出来的模样。

　　顾无咎双唇翕动一阵，终是开不了口，只能将所有字句往腹中咽，他望着眼前面目全非的崔霜霜，只觉得陌生无比。

　　他说:“自从选了这条路，你我都该明白早已回不去当年的模样了。”

　　崔霜霜像是终于恍然大悟了什么，她一下一下拍着脸，然后哈哈大笑了起来，直笑得浑身颤栗逼出满腔泪来。

　　她止了笑，像是已经麻木，满脸面无表情:“你若是还顾及当年一点情分，哪怕半点……此刻就不要拦我，让我与你那心心念念护着的人一战，让我看看她究竟有哪点值得你这般护着。”

　　崔霜霜话语刚落便抓起剪子纵身向前扑去，一爪爪住唐卿遥的脖颈，拖拽着硬是向前踉跄好几步。

　　唐卿遥措不及防被她这么掐住脖颈，难以呼吸得涨红了脸，又被那女人直直甩到地上，一脚踩至心口。

　　她闷哼一声近乎要咳出血来，后脑勺重重磕了一下地面，直磕得眼前一阵泛黑，依稀见那道长要上前相助，呛咳着便喝出声来。

　　“顾无咎……江湖道义你最清楚，二人邀战不得第三人插手……咳，你若是看得起我就让我与她一战。”

　　她言语间便已一把拽住崔霜霜的脚崴，借眼前人不备便要翻身反制，崔霜霜猛退几步，她借此一个鲤鱼打挺而直起身来。

　　“好家伙，倒还有些本事，不是看上去那样不中用。”崔霜霜冷笑几声，夺身上去使着剪子刀刀要伤她面貌的模样，“那就让我试试唐家堡的大小姐究竟有多少真功。”

　　崔霜霜出招太快太密了，即使她已躲得极快了，还是闪避不及沿着脸颊撕开一道三厘的小血口，见她面上受了伤，崔霜霜像是受到什么鼓舞一般，反而愈发癫狂，刀刀便指她面貌，像是把不将她容毁去貌就不肯罢休一样。

　　痛意反而使唐卿遥冷静了下来，她脑海中模拟了无数次崔霜霜的用招套路，渐渐也发觉了紊乱出招中不变的秩序，避开贴面的杀招也愈发轻松起来。

　　她借着一寸软劲将崔霜霜执剪子的手扭至身后，而剪子也因此划过她的左肩，撕开布料将血肉也剜去几分，大雨冲刷在伤处冲洗得血色淡了几分，皮肉一阵浮肿泛白。

　　她痛着直冒冷汗，却时刻警醒自己是在作战，不得因为这些小痛失了分寸，崔霜霜还妄想负隅顽抗，然后她手一起落，出招快如残影，近乎难以辨别到动作，猛然将剪子从掌心夺走一把抵在崔霜霜喉间。

　　崔霜霜停止了反抗，她突然咧开嘴笑了起来，然后重重跌在地上，冲唐卿遥展开双手。

　　她说:“你杀了我吧，你们正道不是最厌恶我们这种无恶不作心狠手辣的魔头吗？我坑害了这么多人，你有无数个理由可以杀了我。”

　　唐卿遥剪子抵着上下滚动的喉间，渗出一点血来，那是恶人的血，而决定生死的刀就在她手上，善是一念，恶又是一念，只要她再近上三分，那滚烫的猩血就会溅了她满身。

　　唐卿遥尝到嘴里铁锈的血腥气，她淬了一口血沫，俏脸满是凶煞戾气，血水混淆在雨水里，顺着她左脸淌下，她看着崔霜霜，却并未动刀。

　　崔霜霜故作抒情的腔调，在那处娇笑着:“你若是这时候不杀我，以后我定会杀了你，唐家堡的大小姐啊，箭就在弦上，而你却懦弱了，敌人就在面前，你在迟疑，在困惑，就是迟迟不肯送我一个痛快。”

　　“如若是我，定然会毫不犹豫杀了你。”

　　唐卿遥丢了掌心的剪子:“我知道，但我不稀罕你的命。”

　　“……你是在羞辱我？！”崔霜霜冷笑出声，“即使我此次败在你手下，但不代表我会因此乖乖服从于你。”

　　唐卿遥向身后走去，伸手从顾无咎怀里捞来一块帕子，仔细地擦拭着手上的血污。

　　“剥面女，你用着千万种理由解释为何要剥面，你将一切罪名都怪罪于旁人，你千方百计想要掩饰自己的自卑、妒忌和贪婪，只为让自己显得干净无比，一切都是旁人所致的，一切都是情有可原。”唐卿遥冷笑一声，“你的灵魂比你的脸还要丑陋不堪，因为你连心都是黑的，我想即便你死了，这肮脏的魂魄怕是连地狱都不收。”

　　“有时候活着比死着来说更是一种痛苦，所以我要你顶着现在这张丑陋无比的面容，行尸走肉地活着。”

　　唐卿遥话语一落，崔霜霜就觉得脸上一阵灼烧得剧痛，她只觉得从骨子里透出来痒意，疯狂地用手指抓挠着自己的面容。

　　美人面如漆一般被抓得掉落，随即掉落的还要纠缠在一起的血肉，还有大片大片乌发，没过多久她就已经抓得满脸血肉模糊，头顶光秃秃一片寸草不生。

　　崔霜霜指缝里满是血丝，她瞪红了眼睛，呐呐道:“我需要一张脸……我需要一张脸。”

　　她近乎癫狂地说着，随便就抓住方才被炼尸的尸堆里一个女尸，从地上捡起剪子撕了面就要贴在脸上。

　　然而剪下的面容刚贴在脸上她就忍不住惨叫出声，面容所贴之处就像是有浓酸炙烫过，里面真实的血肉发出“滋啦”的响声，化成血水顺着脸颊淌下。

　　崔霜霜近乎疯癫地怒吼:“你对我干了什么？！你对我的脸……我的脸做了什么？！”

　　唐卿遥面无表情看着她:“虽说唐家堡一贯持中庸之道不出世多年，可你别忘了我们唐家堡是以暗器闻名天下的，我虽然在武学上的确学艺不精，但在暗器上却别有一番造诣，此番不过是对你用了一些平时闲来无事炼制的小玩意罢了。”

　　“崔姑娘，这些苦痛就是开始，你就好生受下，日子还长，我们慢慢耗。”

　　崔霜霜不敢置信地抚摸自己血肉模糊的脸，抱着一丝侥幸的念头转身向城里跑去，企图在医庐内寻得一星半点的希望。

　　顾无咎在旁边看着只觉插不上话来，他看着唐卿遥，她左肩的伤光是看着触目惊心，让人一阵后怕。

　　顾无咎心猛然一揪，他也分不清是被什么触动，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想要帮她把左脸的血迹擦拭干净，却被唐卿遥冷冷看了一眼将手拍了开来。

　　他愣神在原地，却听那姑娘看着他，眉目间一片冷戾。

　　“天机谷的少谷主，现在该来来算一算你这些日子欺瞒我的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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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话叫余烬，大概就是飞蛾扑火两败俱伤后燃烧殆尽的烟灰，化入风中而消散不见。
自这一话开始会颇有些沉重，大致是讲述宿命恩仇，直到第四十二话到六十多话的的才是最终审判话的敲响。
在我眼底世上没有纯善和纯恶，至于顾无咎也不是全然的恶人，可怜亦是可恨，罪孽自有业报。
而阿唐的善，到了最后也会看清一切，一夜成长，看清一切后改变，变得成熟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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