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霁素朝》篁唯衣

6、家宴

　　如今在场的，还有一人，看着苏影儿与老太太互动，心里全是羡慕。
　　苏家三媳妇徐氏今年与苏三老爷苏殷同为二十五岁，出身不凡，乃是本朝忠武侯徐立的孙女，而苏徐两家也一直是世交。徐氏与苏殷两人从小便也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十五那年便由两家长辈做主，将徐氏指给了苏殷。成亲后一个月，徐氏便怀上了孩子，这日子本该就这么顺风顺水地过下去了。可是徐氏怀孕两个月后，一日早上头晕恶心，不小心从楼梯上失足摔了下来，当下便小产了。随后十年，或许是那次小产亏了身子，徐氏尝尽百宝，还是再也没有胎气。
　　徐氏家世不凡，虽然没有子嗣，苏家也没有太过为难徐氏。苏殷虽然不如开始那般热情相对，可终究是相敬如宾。可是徐氏虽是武家出身，却也是个心思细腻的她可以感受到自己的丈夫态度的变化，她也明白，自己怕是这辈子都难以怀上孩子了，而自己的丈夫年轻俊美，难说以后会不念旧情，与其到那时勉强维持自己的正室地位，不如现下自己主动出击。入苏家两年后，徐氏主动推荐自己的庶妹小徐氏入府给苏殷做小。小徐氏的肚子也是争气，入府一年后，便给苏殷生下了长子苏铮，她的性子也是不争不抢，生下孩子后主动提出，嫡庶尊卑有别，长子应由长姐徐氏抚养。小徐氏此举一举赢得了徐氏的信任和感激，而苏殷看到小徐氏这般懂事，心里疼惜更甚，所以对这小徐氏极尽宠爱。小徐氏之后还生下了一个小儿子苏铄，经苏殷允许，得以养在自己膝前。
　　徐氏如今正室的地位虽是坐的稳当，可是每次看到苏影儿，徐氏都会想到自己没有的那个孩子。若是孩子还在，如今也比苏影儿小不了多少，若那也是个女孩，定是也和苏影儿一般乖巧漂亮，若是个男孩，也定是比如今自己这个养子还要聪明俊俏的。徐氏想到这里，鼻子都有点酸，便赶紧拿出帕子捂住嘴，控制住自己差点失控的神情和思绪。
　　徐氏这般小动作幅度不大，却是被苏影看了去，苏影还没有来得及听丹枝说到自己的两个叔叔那边的细节事情，只是听了个大致的介绍，所以心下只觉得这三婶婶的举动有点奇怪，看着自己的眼神也是复杂的很，似乎热切又带着悲伤，好好的又像是要哭出来似的。苏影暗地里觉得，回头有必要问问丹枝这三婶婶的事。
　　徐氏看着苏影儿注意到了自己，心下有点尴尬，赶紧扯了右边的苏铮过来，说：“快，三堂姐如今身子刚刚大好，快去跟三堂姐问问好。”
　　苏铮与苏影儿交集不多，现下有点害羞，磨蹭着不好意思接近。苏影看着这个腼腆的小男孩，穿着藏蓝色的万字菊纹呢面圆领复襦衫，显得有点老气，但是却又有一双极其清澈又稚嫩的眼睛。苏影越看越觉得喜欢，于是拿起老太太准备在一边漆木高几上的一盘牛乳糕，招招手笑着说：“铮哥儿快来，这个给你吃。”
　　苏影儿只有十岁，伸手招呼弟弟的样子却像个小大人，看得在场的几个大人都忍俊不禁。苏铮看着点心，又见这个堂姐生的好看，笑的又甜，虽是害羞，却还是慢慢挪了过来，拿了点心，小声说：“谢谢三堂姐。”
　　王氏见状，也叫了乳母把自己的铭哥儿抱过来，参与到苏影儿和苏铮的牛乳糕分享中去，可四岁的苏铭还不懂事，实在是静不下来，一个劲儿乱动。苏影儿不喜欢王氏，连带着对这个弟弟也有点不耐，心里皱了个眉头，面上却是注意着，没有表现出来。
　　徐氏看到这个其乐融融的场景，心下哀戚却是更甚，缓了好一会，才定住心神，陪着老太太和杨氏王氏一起笑着逗弄几个吃点心的孩子。
　　正厅里的大家正其乐融融地说着话，便听见门口一个男声说道：“抱歉抱歉，刚刚有事，来的晚了。”听了话，苏影便往门口看，才看见正门里走进了一个中年男子，身边还跟着一个和苏影儿差不多大的男孩。
　　来人便是苏影儿的二叔苏殾和他的长子苏铉。若是说苏毅和苏殷只是举手投足和样貌与其父苏斌有些相似，那这苏殾则与苏斌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眉眼鼻子都一模一样，笑起来的样子，连说话的语气都是一样的，完全就是个年轻了二十五岁的苏斌。只是性子又是最不像苏斌的，只怕是苏斌这三个儿子里最开朗的一个，才能有刚刚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场景。苏影如今看了自己的二叔，再看看自己父亲祖父，心里只能深深感叹基因的强大。
　　老太太也抬头看见了苏殾，看他身边带着的长子，皱了皱眉头，问道：“铉哥儿他娘还是没来吗？”
　　苏殾的笑容似乎僵住了一秒，随后又笑着说：“没办法，楚儿如今虽然出月，奈何今天身子实在不好，说是今晚不来了，等她好些了，再让她过来给祖母请安。”
　　苏影现在牵着苏铮在一旁坐着，两个人一起乖乖看着大人们说话。苏铮的眼睛里全是懵懂，可苏影却看出来了，老太太似乎不大喜欢苏殾正妻曾氏，连名字也不称呼，只称铉哥儿他娘。明明曾氏生下了苏殾的长子苏铉，上个月才又刚生了一个大胖小子，本身还是先帝胞姐公主雅的小女儿，是当今圣上亲自赐婚嫁与苏殾的。但是现在老太太的态度委实有点奇怪，这个中定有什么缘由，只是自己如今也不是很清楚。
　　苏殾来了之后，人便算到齐了，老太太便吩咐青竹准备传膳，一大家子人便到了西暖阁，准备上了餐桌净手用膳。虽然只是平常家宴，可家中庶妻庶子是不能出席的，所以苏影没见到据说与自己来往较多的秦氏母女，也没见到醒来之时看到的极美女子。
　　苏影儿因为是小辈，又是女孩，便准备坐到餐桌下首去，没想到老太太见苏影儿准备坐在下首，直接开了口道：“影儿，今儿是为了你办的家宴，来坐到太奶奶身边来。”
　　一家人安静了一下，苏影儿也是一愣，犹豫了一下，便行礼谢了老太太，由丹枝扶着，乖巧地走到了老太太身边，靠着老太太坐下来。见老太太发话，家中其他人也不好有什么意见，便都各自按照自己的位子坐好，便有丫鬟拿着净手漱口的白瓷茶碗水盆鱼贯而入，服侍各位主子。过程中没有一个人说话，似乎这套流程已经印在在场每个人的常识里，不管是主子还是奴才，都是沉默又平淡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
　　苏影现在满脑子就是红楼梦里林黛玉刚到贾家的场景，觉得自己现在也在经历同样陌生又拘谨的场面，又怕自己出错落下话柄，束手束脚觉得不自在极了，却也只得偷偷学着别人的样子漱口净手。完了再看着又一批丫鬟端着各类菜式进来，苏影仔细看了看，其中不少竟是早上自己跟老太太说最近想吃的菜肴，心里又实在感动，偷偷看了看老太太，见老太太也笑着看着自己，便也还以一个大大的甜笑。
　　饭中，也没有一个人说话。中途有一阵子，苏铭一直咿咿呀呀，又要哭又要抱，闹了一会，便被父亲苏毅呵斥了，吓得苏铭哇的哭了出来，王氏只得抱了出去哄了一会。除此一点小插曲之外，全席都是安安静静，没有一个人说一句话。苏影实在有点不习惯。自己以前虽然只有母亲一个人，可是母女俩吃饭却是你一句我一句，亲密无间的。如今在这规矩森严的大家族，虽是衣食无忧，可是又有了别的桎梏。苏影突然觉得这便是人的宿命，不论贫富，不论时代活在世上总会有掣肘。如此一想，竟也觉得想开了不少。
　　待老太太放下了筷子，家主苏斌随即也立刻放下筷子，桌上所有人见状，也都放下了筷子，苏影见桌上的菜肴只用了不到三分之一，心里大呼浪费，却也跟着众人一起放下了筷子。
　　随即，便又有丫鬟撤走了饭菜，又有一排丫鬟端了茶碗手帕进来，苏影继续学着别人，用托盘左边的青花瓷菊纹茶碗漱了口，吐在一边的口盅里，再用花帕轻轻擦了擦嘴，又拿起右边的描金福禄寿骨瓷茶碗，而这才是可以喝的茶水。
　　一套下来，苏影觉得眼花缭乱，可是她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总算是没弄错。待众人都漱了口喝了茶，几个男主子便陆续告退了说要回去处理公事，而女主子们则带着孩童，簇拥着老太太，这才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聊起来。
　　这厢几个大人拉着几个孩子正在说着家常，老太太身边的另一个丫鬟绿柳便进来通传，说是圆正大师来了。众人皆静下来，老太太也停了说话，抬手让绿柳去把圆正大师请进来。
　　圆正大师正是前两日主持苏影儿那场白事的老和尚。苏影现下想着那日那和尚猛的上前掐住自己的手的情景，觉得心里有一点慌，下意识地靠近了老太太一点。老太太见状，只当是曾孙女仍然没从前两日落水又差点过世的惊吓里完全缓过来，便也伸手环住了苏影。
　　圆正大师进了西暖阁，众夫人便起身牵着自家的孩儿给大师行了礼，苏影见状，也赶紧轻轻挣脱老太太，起身一同行礼。老太太虽未起身，也双手合十半作了个揖。这边听着圆正一声佛号，也是做了个双手合十礼，嘴里说道：“阿弥陀佛，各位施主安好。”
　　圆正大师依旧穿着前几日一样的僧服，腕上缠着一串深褐色的木质念珠，神色淡然，却又庄重认真，整个西暖阁因为他的到来，显得气氛格外严肃了些，就连最小的苏铭，也静了下来，在乳母的怀里，瞪着眼睛呆呆的看着。
　　老太太赶紧吩咐人抬了一张紫檀木质的镂空寿纹太师椅出来，放在自己的右下首，请圆正大师上座，又派人拿了刻着万字莲花纹的青瓷茶壶和配对的茶碗，专门给圆正上了茶。
　　“听说大师素爱饮茶，这是去岁上供的霍山黄芽，据说是寿州八公山东山寺的茶僧所种，大师尝尝，可还能入口。”老太太做了请的手势，笑着介绍道。
　　圆正单手做了礼，便端起茶碗，啜了一口，严肃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说道：“寿春之山，又黄芽焉。可煮而饮，久服得仙。太史公所言不虚呀。”
　　苏影心下有点诧异。自己以前不爱与人交流，一个人时看了不少书籍，虽说没有深入学习，可到底还是有点历史功底的。这句话是司马迁在史记里提到过的一句，太史公也正是后人对司马迁的尊称之一。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也有秦汉时代？那如今这从未听过的辰国什么的，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苏影心里一下很混乱，她觉得有必要读读这里的史书，免得自己万一说错了什么，被有心的人听去，平白添了麻烦。苏影心里暗暗叫苦，回去既要了解家里人的秘辛，又要安排偷师学学古琴，现下还要读史书，看来接下来的日子，自己是有得忙了。
　　“三小姐今日气色倒好多了，阿弥陀佛，是菩萨保佑。”苏影正在胡思乱想，忽的发觉圆正正在看着自己说话，连忙回过神来：“小女得以平安，正是托了大师的福，多谢那日大师相救。”说罢，苏影再次起身，给圆正行了个礼。
　　“三小姐福泽深厚，阳寿未尽，又得菩萨护佑，安然度过此劫。这哪里是贫僧相救，只是命数刚好罢了。三小姐不必言谢。”圆正仍是单手做礼，不紧不慢地说着话，“只是...”
　　这一停顿，却害得老太太紧张了起来，赶紧问道：“只是什么？”
　　圆正一时未说话，只是目光炯炯地看向了苏影，苏影被盯得有些发毛，有点心虚地低下头，不敢与圆正对视。
　　半晌，圆正才又佛号一声，说道：“三小姐莫要害怕，贫僧也与你父亲说的明白，如今也与老太太说一说。人无气息不一定代表真的去世，三小姐前些时只是受惊呛水导致的假死，虽然这样假死，不靠神医圣手，只靠自己活回来的，贫僧普度众生一辈子，却是第一次见。可见小姐不是一般人。”
　　老太太听得皱纹都舒展开来，笑着说：“我们影儿，自是个有福的孩子。”
　　苏影抬起头看着这个老和尚，见他依然目光如炬地看着自己，总觉得老和尚要说的不止这些，可是老和尚此时却是闭了嘴，直到最后辞别离去，也再没说出什么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