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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台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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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州沦陷了。所有泉州人,心甘情愿的被驱逐,将街道让了出来,将海面让了出来,将天空让了出来。无数的眼睛隔着玻璃,看着山竹撒欢,做它甜蜜的俘虏,但总有有几个缺心眼的狼人,在街上与狂风共舞,与自然同歌。难得的是,天还是蓝的,白云也似乎温柔。
东街护城河畔的别墅前,高大的棕榈树像是学步的婴儿,摇摇摆摆,几十斤的大叶子,像是纸片一样轻盈自在。反倒是躲在墙围之下的花圃,不动如磐石,显出一种端庄的感觉。
第三栋三层洋楼别墅里,一个身着运动服的中年男子,正怡然自得地摆弄他的茶具。他相貌威严俊朗,棱角分明,自然透出一种气势。虽然头发未经修整,有些杂乱,但是不可否认,他确实散发出一种睿智优雅的感觉。没错他就是林老大,大名林镇天,小名林山猪。至于这山猪之名如何而来,那得请教林老太了,但是现在这对父子,对于此事讳莫如深。我始终撬不开嘴巴,不得已放弃了这个有趣的秘密,这人生在世,谁还没几个奇葩的绰号呢!也罢也罢。
我睡眼惺忪地从房间里走出来,看到他坐在那,问候了一下:“老大。”
“你去把你姐叫起来,洗漱一下,一起过来。我教你们泡功夫茶。”
“啊?我们又不喜欢喝茶。”我打着呵欠,拒绝道。
“喝不喝,不重要,该懂的礼数还是要懂的。去把你姐叫起来。”他总是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最让我无法拒绝的话,因为他话里的潜台词都是“为你好”。
我刚要去敲门。门就自己打开了,神完气足的林伊平,推门而出,差点将我的鼻梁撞歪。
“老阿姐啊,快洗手脸,待会爸要放招。(老姐,赶紧洗漱一下,待会儿爸爸要教学了。)”我揉着眼睛,心不在焉的往浴室走去。
林伊平一溜烟坐到道林老大身边,搂过他的胳膊,嗔怪道:“诶,大帅哥,你真是磨人。一大早上都不能清静一下吗?”
“归日没大没小,等会学不晓嘞,得扇猪尻间吼。(整日没大没小,等会儿学不会,得扇猪屁股呦。)”都说女儿是爸爸前世的情人,这话一点不假。但是我怎么就和林老大处不出那种cp的感觉呢?真是困扰。
“啥米物件倘给我感觉歹学诶?我是五中天才小仙女。(有什么东西能难倒我?我是五中天才小仙女耶)”我和林伊平虽然是一颗受精卵生出来的,但是真的是看不出来。除了外表一模一样,其他哪里都不一样。她十项全能,从小到大拿奖无数,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典型的别人家孩子。男孩子写给他的情书如果编成一本书,那可比新华字典还厚重。她现在还是五中小小班重点培养的对象,除了清华北大,其他大学都不在考虑之列。而我……不说了,不说了。除了刷牙能刷的顺溜,画画也还行。真没什么可以宣扬的成绩了。虽然长得和伊平仙子一样,但是从来没有人给我写过情书。其实我情窦早开了,小时候就看陈山禾挺顺眼的。可是到现在还没谈过恋爱,真的有种寂寞开无主的感觉。
“好好好,既然这样,我就看你表现咯,洗洗倘来。(洗漱一下就过来)”
“老林,夹恁两个扎某落来楼脚吃早起。(老林,和你两个女儿到楼下吃早饭。)”中气十足的声音从楼下,沿着楼梯传了上来。
“好势。水某。(好的,美妻)”林老大端起茶杯在鼻尖晃了晃,闭目细嗅,一饮而尽。桌上还留有三杯热气腾腾的铁观音,清黄玉液不带一丝茶渣。
楼下餐桌上,摆着一盘荷包蛋,一盘巴浪鱼干,一盘生菜,一盘醋肉,还有四碗热气腾腾的地瓜粥。一个看上去三十出头的少妇,已经坐定。虽然素面朝天,却给人一种温雅高贵的感觉(请忽略她简单粗鲁叫我们吃饭的方式)。没办法,生活就是如此,金钱有时候便是时间。如果不说,任谁也猜不出她已经四十二岁了。她就是我妈,李春盈,法号安平居士。她在我在开元寺除煞之后不久,便下定决心跟随天缘和尚修行,如今算来也已经十来年。虽然皈依佛门,却不断红尘,所谓虔诚,大体求个心安。
“哇,李大厨辛苦了。要是有根油条就完美了。”我开玩笑道。
“你这人真是贪心,以后怕是嫁不出去了。”
“哇,有巴浪鱼。”林伊平盯着桌上的巴浪鱼,两眼放光。
“吃地瓜粥配巴浪鱼干,才是人间极品,还是你识货。”李春盈笑道。
“水某,我还是感觉炒土豆配粥,卡好吃。(美妻,我还是觉得炒花生配粥,更好吃)”林老大也掺进来凑热闹。
“好吃,自己去做。”老妈白了她一眼,嗔怪道:“你的手艺这么好,这两年都不舍得给我慰劳一下。”
“嘿嘿嘿,这不是太忙了嘛。行,趁今天老天给机会,午餐我包了。”林老大挺起胸膛拍拍着胸脯。
“你说的哦,你两个女儿可听见了。”
我和林伊平在一旁拼命点头附和。
“爸,我和伊凡虽然没有老妈这种醋意,但是我们也很期待哦。”
“老爸这种关公藏刀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我也狂拍马屁。
“你们别给我压力,现在手生了,怕是要让你们失望了。”林老大老脸微红。
“这可不是你林老大的作风,还没动手呢,就认输。真是小家子气。”我继续一旁煽风点火。
“是啊,老大,你是揾从年轻看到老诶,有几斤几两揾各有数,你这兜是鸭仔绊落水——免惊。(是啊,老大,你可是我们从年轻看到老的,有几斤几两我们都有数,你这次是鸭子落水——不用怕)”
“呦,你们两个个小崽子,现在说话这么社会。一会儿工夫茶可给我学好了,那是你们走向社会的第一步。”
我们四人在饭桌上你一言,我一语,吃了半个小时方才结束。
老妈收拾完碗筷,来到大厅神位前,给观音菩萨和土地爷上一炷香,口中念叨:“今天是初六,外面台风很大,信女李春盈,在这里给观音菩萨和土地公敬香,希望观音菩萨和土地公能保庇所有人的平安无事,尽量减少损失。(闽南语)”
楼下侧房里面供奉着三尊镀金佛像,中间是阿弥陀佛,左边是观音菩萨,右边是大势至菩萨。老妈每次吃完饭都会去里面诵经祈福,我和伊平也偶尔会去帮她抄几遍经书。虽然林伊平是个无神论者,但是这并不妨碍她欣赏佛家经文。我们大部分泉州人就是这样,考试拜孔庙,还愿上寺庙,补运去道观,出海拜妈祖,不管什么事情都能去关岳庙拜拜。至于草庵,□□教,基督教……的教徒,我倒是了解的少,他们可能更为虔诚专注,只拜本教的神。但是,我们虽然拜的杂,心却是至诚的。大家秉承一种但行善事,诸神皆乐的观念去做事,因此整个泉州孕育出了一种极为奇特而浓厚的宗教氛围。
我们两随着林老大来到二楼客厅。那三杯铁观音早已凉透。
林老大将桌上的茶具在茶池中清洗干净,从茶仓中取出一壶量的茶叶,置于赏茶盘中,递给我们观赏。“这是功夫茶的第一步,鉴赏香茗,让客人鉴赏干茶,你们说说看,这干茶有何特点?”
林伊平尬笑道:“没有了解,要说也就只能说些,色泽美丽,香气清新的话,估计不及格吧。”
“没错,真正会鉴赏的人,能从它的外形,香气,判断出它是什么茶种,什么特色,它的工艺流程,以及现在人最关心的,它的珍贵程度。”林老大看着我俩的眼睛正色道:“现在社会节奏越来越快,会品茶,愿意坐下来钻研这些茶艺的人越来越少。但是,人有时候,还是应该慢一下,坐下来,等待开水变得温热,等待茶叶在开水中舒展开来。在这优雅而沉静的状态中思考生活,往往能得到许多不同于平时的答案。”
“哦。”我了然的点点头。
“当然,别人不了解无伤大雅,但是你作为主人,自己泡的什么茶,自己应该心里有数。要向客人介绍,总得说出个名堂来。这是礼貌和尊重。”
“敢问先生,这是什么茶?”林伊平问道。
林老大大笑:“小姑娘问的好,你现在看到的是,产于泉州市安溪县西平镇的乌龙茶——铁观音。它介于红茶与绿茶之间,属于青茶类。我们本次泡的采于谷雨至立夏之间的春茶,春茶的茶汤较之秋茶更为甘醇,秋茶较之春茶更加香浓,所以有‘春水秋香’的说法。刚才我倒掉的那一壶茶,是清香型的铁观音,现代工艺制法,发酵程度轻,焙火程度也轻,干茶颜色翠绿,汤水清澈,香气馥郁,口感较清淡,舌尖略带微甜,但由于是新茶,性寒,不能喝太多,否则会失眠伤胃。而这一泡,是浓香型,口味醇厚,香气高长,回甘较重,经传统工艺炒制再烘焙而成。具有‘浓、香、甘、醇’的特点,色泽乌亮,汤色金黄,香气纯正,滋味厚重,相对清香型而言,浓香型铁观音性温,有止渴生津,健脾暖胃的功效。
“哇,林老大,讲得真好。你不去当老师真是可惜了。”我为他奉上最热烈的掌声。
“对啊,老爸,你真的很有当老师的潜质,从外形到实力。你真的是被生意耽误的老师啊。”林伊平附和道。
“不瞒你们说,当年我考上厦大,可是后来选择去华东师范,就是想当老师。不过后来,还是让你爷爷给叫回来接班了。哎,要是我能有个兄弟姐妹就好了,至少还能有点选择。”他眼里依稀带有一丝憧憬的余味。
“今天你算是如愿了,林老师。继续讲课吧。”我俩正襟危坐,显出一副求知若渴的样子。
“嘿,恁两个,真正有影,归腹都精。(你们两个,真的是,鬼灵精怪。)”林老大颇为欣慰的笑了出来。
“这第二步是,孟臣淋霖:用沸水浇孟臣紫砂壶,达到暖壶效果。第三步是,乌龙入宫:将茶叶用茶匙拨入茶壶,装茶的顺序应是先细再粗后茶梗。第四步,悬壶高冲:像孟臣壶中灌水,水满壶口为之。第五步,春风拂面:用壶盖刮去壶口泡沫,盖上壶盖,冲去壶顶泡沫。淋壶可冲淋壶盖和壶身,但不能冲到气孔上,否则水易冲入壶中。淋壶的目的不仅为了清洗,更是为了使壶身内外皆热,利于茶香的发挥。第六步,熏洗仙颜:倒出壶中的水,是为洗茶,目的是为了洗去茶叶表面的浮尘。第七步,若琛出浴:用第一泡茶水烫杯,如同飞轮旋转,又似飞花欢舞。第八步,玉液回壶:用高冲法再次向壶内注满沸水。第九步,游山玩水:也称运壶,执壶沿茶船运转一圈,滴净壶底的水滴,以免水滴落入杯中,影响茶之圣洁。第十步,关公巡城:循环斟茶,使杯中茶汤浓淡一致,且低斟是为不使香气过多散失。十一步,韩信点兵:巡城至茶汤将尽时,将壶中所余斟于每一杯中,这些是全壶茶汤中的精华,应一点一滴平均分注,因而戏称韩信点兵。第十二步,敬奉香茗:先敬主宾,或以老幼为序。第十三步,品香审韵:先闻香后品茗。品茗时,以拇指与食指扶住杯沿,以中指抵住杯底,俗称三龙护鼎,品饮要分三口进行,‘三口方知味,三番才动心’。”林老大一边认真泡茶,一边作细致的讲解,尽显师仪。
我俩学着父亲的样子,端起茶杯,观色闻香品茗。“这茶香浓厚,茶汤清澈,入口鲜醇甘爽,一定很贵吧?老大。”
“算不上贵吧。这一泡,大概两三百块吧。”林老大眼都不眨一下。
“哇靠,那什么才叫贵?”我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武夷山九龙窠的野生大红袍,有市无价。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往往讲究一个缘分,而金钱,只是对这个世界最粗浅的衡量。”
“哇哦,讲得太好了。那么问题来了,老大这么一泡茶,就是我半个月的零花钱,能不能给我涨涨零花钱?”我目光灼灼,挑挑眉,递给老姐一个求助的眼神。
“对啊,我们一个月的零花钱才五百,您就不心疼吗?”两个小仙女同时撒娇,是块钢铁也得化了。
“心疼啊,怎么会不心疼?每天吃家里住家里的,还要从家里拿五百块,我真心疼那五百块啊。”我真是想错了,这个世上还有比钢铁还顽固的东西,那就是直男,老直男尤甚。
“老林,我们已经不是你的小棉袄了吗?你为什么要这么苦毒我们姐妹仔?(你为什么要这么百般刁难我们姐妹俩)”林伊平装出生无可恋的样子,欲要逼他就范。
“你是不是谈恋爱,缺钱花?”林老大直言不讳,大胆作出假设。
“哪有?”老姐被将了一军,慌忙否认。
“那你缺钱花?”
“也没那么缺啦。”老姐读书是块料,但是和林老大玩套路,真的还是太早了。
“我还想说,你要是谈恋爱了,我给你加点生活费呢。”老大狡黠一笑。
“真的吗?”
“真的啊,我每个月多给一千,让你去治腿。”
“治什么腿?我的腿没毛病啊。”
“你要是在高三谈恋爱。就有毛病了。”林老大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也顺带瞅了我一眼,做一个无声的敲打。
“别瞅我,老姐的情书都可以出版了,我一张没有。”我承认我有些落井下石了,但是我是真的好奇,那些酸不溜丢的情书里在表达些什么。“老大,想不想看看现在年轻人怎么拍婆子?”
“什么拍婆子?”
“王朔小说称把妹叫拍婆子。”
“emhem。那个伊平,能让爸爸也学习一下吗?好久没看书了。有些手痒。”林老大有些难为情。但是我知道,他比我还好奇。
“不愿意也没关系。当爸爸没说。”林老大赶紧补充道。
“一封情书一百,独家出版。”林伊平坐地起价。
“贵了贵了,十块,十块怎么样?”
“成。但是你保证不许笑我。这是他们写给我的,跟我半毛钱关系没有。”
“怎么会没关系呢?你该骄傲啊,骄傲懂吗?”林老大颇为激动,不过想想不对,又补充一句:“自己嘚瑟嘚瑟就行了,别谈哈,别谈。”
我对着楼下大喊:“老妈,赶紧上来挑尕婿咯。看你嘉意哪一款诶。(老妈,赶紧上来挑女婿咯。看看你中意哪一类型的)”
我们四人围坐在茶桌周围,茶水已经凉透。林老大似乎已经忘记了要给我们布置作业这码子事。林伊平从房间里拿出来的一大沓情书,整整齐齐的放在沙发上。所有的情书严丝合缝,丝毫没有拆开过的痕迹。林老大有些犹豫,老妈也有些犹豫,这些信要是她自己偷偷看过,我们再拿出来看,似乎影响不大。但是她自己看都没看过,这一看,会整出什么幺蛾子,谁也保不齐。
“要不算了吧。”林老大有些遗憾,但是还是按捺住心中的好奇。
“我看也是算了。”老妈附和道。
“怎么能算了?人家好不容易拿出来,我还好奇呢。”我不依不饶。
“你好奇就去看电视。别这边捣乱。”李居士修佛不修心,说话一点不带出家人的慈悲心肠。
“这样吧。你们都别看,我自己偷偷看两封。我可好奇得很,这五中的才子写酸词是个什么水平。”我在一大堆信封里翻找,准备挑出两封装饰得最精致的信封来读。毕竟这外在也是心意的一种表达。
我乱翻一气,最终找出两封信。一封是用牛皮纸写的,卷成桶状,中间用一条纤细的黑色小麻绳束起来,最后还绑上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另一封是木制的信札,上边有两朵镂空的玫瑰花,开口处是精巧的榫卯机关。其实还有一封,我无意去翻它,但是它在这堆精致的情书里真的显得太特别了。那一张简单到寒酸的五中专用作业纸,连个信封和署名都没有。这种信偷看起来真的是一点负担都没有。
我拿起那张纸大声读了出来:
我躲在窗子后面
我躲在影子后面
真希望被你揪出来
泉州的天阴晴不定
我总是多带一把伞
因为我心里多一个你
三行情诗很难写吗?
没见你之前,我的诗意是荒芜的沙漠
爱上你之后,沙漠自然而然开出了花朵
叶子是根须萌动的芽
身体是爱你的心开出了花
而彩虹啊,是我从你眉眼采下的牵挂
太阳下着雨乌云放着光
公路踩着我的脚掌去远方
而我,将是你漫长此生不渝的流浪
“靠,真不得了,一张破纸竟然写着这么浪漫的三行诗。五中的才子果然够酸。不过那字是够丑的。”我将那张纸丢在一旁,专心致志的捣鼓起另外两封情书。说实话,我抱了极大的期待。就希望它的里子和它的面子一样迷人。
林依依捡起那张纸,一阵端详,默不说话。
林老大和老妈也低头沉思,默默品鉴这三行情诗的韵味。
我小心翼翼的取下蝴蝶结,松开麻绳。里面却只有寥寥几个字:
伊平,我的女神。做我女朋友吧。打电话给我哦(笑脸)
爱你的王亮
电话:13113113131
我颇为失望,合都懒得合上。看来这五中的草包,和世界各地的草包是一路草包。
我又打开那一木制的信札。这信里倒是不像之前那般简单粗暴,但是却是无聊的相思流水账,肉麻出一身鸡皮疙瘩。
林老大品味良久,才做出点评:“这小伙子写得不错。”至于哪里写得不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老妈也赞道:“这意象的选择和处理相当出色,情意的表达叙事的结构也相当新颖。”我知道她是胡扯的。她一个学旅游管理的人,哪里懂得那么多啊。
林老大见林伊平盯着那张纸出神,一把抢了过来,喝令我停止手上动作:“别看了,收拾一下。你们俩这茶道得练练。看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了。谁先来?”
“那就我吧。”我见伊平有些晃神,便毛遂自荐。
我有一个特点,就是做什么事情,照葫芦画瓢不求甚解。像这种走流程的东西,到底是难不倒我的。我依着林老大的步骤,行云流水的走了一遍,一丝错漏都不出。真的,我都有些佩服我自己了。
林老大赞道:“不歹不歹,伊凡真正好目色。(不错不错,伊凡真的是好眼力劲。)不过,你这一套流程下来,虽然没什么错漏,但是根本不是在泡茶,而是在完成作业,少了泡茶的那种安闲自在的心境。”
“至少排面和礼数到了。”我不以为然的嘟嘴道。
“这下换你来。”林老大看了一眼伊平。
伊平坐在主位上,看着茶盘踌躇了几秒钟,闭上眼睛,把这一套流程在心中过一遍。
虽然看父亲做了一遍,又看我做了一遍。但她似乎有些为难,和平日里那个聛睨一切的天才相去甚远。
“第一步是鉴赏香茗。”伊平从茶仓中取出茶叶,用茶匙拨入茶盘中,她细腻的拨弄茶稞,务求拨出最合适的份量。
“第二步是孟臣淋霖。”她提起沸水浇淋壶身,落水的高度和速度匀称优雅,壶身面面俱到。“是这样吧?爸。”伊平看了一眼林老大,希望得到他的肯定。
“嗯。很好。”林老大笑着点头。
“第三步是乌龙入宫。”伊平用茶匙将茶叶拨入茶壶,先细再粗,最后是茶梗。
“第四步是悬壶高冲。”她提溜起水壶,悬至与脖颈齐高,向孟臣壶中灌水,直至水满壶口。
她动作颇为细腻,有模有样。和我比起来就是rain和闰土的既视感。
“第五步是?好像是熏洗仙颜?”伊平刚想把壶中的水倒出来,我就在一旁指点道:“不对不对,是春风拂面。”林老大在一旁默默看着,并不说话。
“第五步春风拂面。”她提起壶盖,在壶口上轻刮,将泡沫刮的干干净净之后,盖上壶盖,避开气孔,用水冲去壶顶的泡沫。
“第六步熏洗仙颜。”
“第七步若琛出浴。”伊平顿了一下,在脑海中回想,这一步是个什么用意,又有什么名堂。
……
这一套功夫茶下来,整整比我多用了一倍的时间。
伊平从主位上下来,尴尬道:“没完成好。”
林老大摸摸伊平的头,说道:“你今天是有些不在状态,不过没事。你已经把泡茶的感觉营造出来了,再练习练习就好了。至于伊凡,虽然没什么错漏,但是也没有什么创造,还得沉下心勤加练习才行,不然我保准你过几天就把这些东西全还给我了。”
“妈,你看爸多偏心,让我赢一次都不行吗?”我愤愤不平地拉着老妈的手使劲晃。
“茶道讲究的是心境自在。没有输赢可言。想得太多,会分散感官的注意力,就会失去对火候时机的精准把握。所以想要泡好一杯茶,你要先戒嗔。”
“哇,老妈,想不到你才是大师啊。失敬失敬。”
“无他唯手熟尔。和老师父们喝的茶多了,自然也就沾点茶香。”
“谦虚。”
我特别喜欢台风天,因为它把全世界推开了,只留给我们一方温馨的小天地。一家人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就围坐在一起,话仙喝茶看电视玩扑克。任它窗外飞沙走石,水淹晋江,我自巍然不动。先把手中一杯热茶暖饮下肚,再将半年哀愁依依诉说。别提多么逍遥快活。
当然,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窝在家里,有些人觉得这个世界的美丽永远隔着一段距离。
裴巷深处,一栋古老的二层石头房子外,风似乎温柔,如果不是天台的铁板铿锵作响,任谁都以为这密不透风的小巷子,逃脱了山竹的摧残。石头房的大门上,用隶书刻着四个俊逸的大字——京兆衍派。这个堂号,代表了这户人家的根源,和姓氏。闽南居民大多是晋,五代“五胡乱华”时期,从中原和北方南迁入闽的。先人设立堂号以提醒子孙后代,不要忘了自己的根。但是千年过去了,堂号的意义已经不那么重要,因为闽南大地就是闽南人的根,“陇西”、“彭城”、“蓬山”……不过是传说而已。
屋子里都是陈旧的家电,一台老式的二十六寸三洋彩电,切来切去就四个电视台。模糊不清的画质夹着马赛克,偶尔还“兹啦”一声,跳出满屏雪花。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金龙,生气的把遥控器一丢,将桌上一大杯砖茶水喝光,便要出门去。
“你要去哪?”他身旁的中年妇女谭宝珠问道。
“随在走走嘞,喝茶。(随意走走,喝茶)”那男的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一点不在意这些迎面风刀。
“得歹症诶,归日不着厝,趁早死在外旮。(天杀的东西,整日不着家,早点死在外头干净些。)”那女子怨怨的咒骂。她的口音是地道的泉州口音,发音却极不标准,让人摸不着头脑。这女子原是四川人,被拐骗至泉州,和这个男人结婚生子,在十几年来不断的交流中,逐渐被闽南地瓜腔同化,说得一口流利的闽南话。现如今,让她再说四川话,倒是有些磕磕绊绊。
“宝珠,你就别碎碎念了。老龙这几年改真多啦(老龙这几年改很多啦)。”十八岁的金鍂鑫在一旁的餐桌上埋头做题。
“哎。这鬼天气真实烦人。晚暝生意做不成咯,又少赚百外块(哎。这鬼天气真是烦人。晚上生意做不成了,又少赚百来块)。”那中年女子,心中甚是烦闷,嘴巴不停叨叨。
“不要紧啦,少赚一工的钱(少赚一天的钱),又饿不着。反正我都十八岁了,我上大学就能自己付学费了,你就不用那么辛苦了。”金鍂鑫抬起头,一脸温柔的笑意。
“什么叫不要紧啊?我没去赚钱,你学费拢不知影去哪啊拿。恁那些阿伯,啊叔,每个拢顾自己,连你成绩都没有问过。若是讲到钱更啊惊破胆,袂殊咱要找他们借钱同款。你一定要吃志气,给他们看觅嘞,等以后你出色咯,让他们来巴结咱。(什么叫不要紧啊?我没去赚钱,你学费都不知道要去哪里拿。你那些叔伯,每个人都只顾自己,连你成绩都没关心一下。要是讲到钱,更是吓破胆,就像是我们要找他们借钱一样。你一定要有志气,让他们瞧瞧。等你以后有本事了,让他们来我们门口说好话。)”
“诶,啊珠,你免这样想啦。他们自己啊不是好厓人啊,想要帮忙也没法度。(诶,阿珠,你别这样想啦。他们自己也不是有钱人啊,想要帮忙也没办法啊)”
“你知道什么?你爸爸他们分家的时节(时候),你知(道)他们是多自私em(吗)?让我归个人拢凉心了,你以后一定不能让我凉心。(让我整个人都心寒了,你以后一定不能让我失望)”谭宝珠瞪大了眼珠向金鍂鑫诉苦。
“好啦,好啦。过去就过去咯,等我考上大学。我们就能过好日子了。”
“你得有信心,你小憨的时阵,我就去给你看的命,说你以后有车有房,大富大贵。前一阵,我去庙里抽签,师父也讲你考的进。(你得有信心,你还小的时候,我就去给你算过命,说你以后有车有房,大富大贵。前一阵,我去庙里抽签,师父也讲你能考上大学。)”谭宝珠说到自己的儿子,心中那些哀怨瞬间没了踪影,脸上满是欢喜的颜色。
“阿珠,你免归日拜那些,有的没的,用省下来的钱买好料来补补,哈有效。(阿珠,你别整日去拜那些,有的没的,用省下来的钱买些好东西来补身体,比较有效啦。)”金鍂鑫向来不信这些怪力乱神,对于母亲的迷信深感头疼。
“啥么叫作有的没的?你孩子人,不晓得,就哈嚸嚸嘞,吂待那旮乌白讲。(什么叫作有的没的?你一个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就安静点,别在那胡乱讲话。)”谭宝珠的神色一时紧张起来,双手合十,向天公虔诚地拜了三拜。
谭宝珠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金鍂鑫身前,敲了一下他的脑袋,当作点醒,也视作对天公的礼敬。“昨天晚上还有很多洪濑卤料没卖出去,你想吃,自己去冰柜里面拿。想吃水果的话,就去香案上拿。我先去做饭了。”
“嗯,好的。”金鍂鑫答应道。他早已经习惯了母亲这副怨世的面孔,他心中似乎有一道模糊的影子,在劝解他,无论怎么样,要体谅这个劳碌半生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