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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良城烟花(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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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得很大,鹅毛一样洋洋洒洒铺满整个街道。整个良城都变得白茫茫一片,所有那些肮脏的街道、丑陋的建筑,全部都被掩盖在这雪白之下。旧北城那些破败腐朽的古迹,也都因此而变得奇异的美丽起来。
来信街上,被白雪覆盖的还有房顶上那些交错密麻的电线,和街口的古老邮局旁边那颗古老的大榕树。几个孩子在街边兴奋的堆雪人。雪人已经半人高了,有了脑袋和身子,他们又从兜里摸出两个啤酒瓶盖子,安上当眼睛,看了看,还差一个鼻子。
孩子们中间最大的那个冲向路边的小卖部,叫嚷起来。
“鸟哥,鸟哥,给根红苕!”
小卖部的玻璃柜台后面,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懒洋洋躺在宽大的藤椅上,裹着一身厚厚的大衣,手里抱着一本破烂的《神雕侠侣》。他两只脚高高跷在柜台上,脚下方是一个红通通的火炭炉子。
“滚。”少年江鸣头也不抬。
“鸟哥——”小孩子们撒娇,“给一个嘛。”
“滚滚滚……”
“鸟哥,鸟哥!”一个小孩子钻进去,一把抱住了他的脑袋,不让他看书。另一个小孩上来抱住了他的脚,准备往下扒鞋子。
“哎呀哎呀,我的天呐,拿去拿去!”江鸣无奈的摇头笑笑,从火炭炉子里摸出最小的一根红薯给他们,“不准给我妈说,晓得不?”
“谢了,鸟哥!”几个小孩子嘻嘻哈哈拿着红薯跑出去。少年江鸣却放下书,也从炉子里摸出一根红薯来,一边扒拉着皮一边倚在门口,看着街上的大雪纷飞。他突然注意到,街口邮局的大榕树下面,出现了一大一小两个削瘦的身影。
大的那个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身上裹着厚厚的军大衣,围了一条显眼的红色围巾。小的那个是个小女孩,看上去跟江鸣差不多大,穿一身红色的外套,头上也戴了一顶红色的毛线帽子,让人想起童话里的小红帽。
这母女俩朝着小卖部的方向走来,江鸣赶快站直了身子。待她们走到跟前,才看见母女俩肤色都极白,衬得那红围巾红衣服在雪地里更加鲜艳刺眼。
女人脸色很疲惫,手里拉着一个行李箱,牵着小女孩一头就钻进了小卖部来。
“小弟娃,你这里有吃的吗?”
江鸣看了她们一眼:“你要吃啥?”
“只要是吃的就可以。”女人的眼神和声音都很恳切,她拍去了身上的雪,“我们在雪里面走了好久了,冷得不行了。”
江鸣看了看旁边那红衣女孩,她的脸蛋也被冻得通红,浑身发着抖,努力安静得看着他。江鸣把火炉踢到她面前。
“烤下火。”
江鸣又从火炉里摸出一只大红薯,递给女人。
江鸣:“只剩最后一个了。我那个已经啃过了。”
女人勉强笑笑,把红薯给了女儿:“没关系,谢谢你,小弟弟……”
小女孩在火边哆哆嗦嗦的烤着两只手,接过了红薯,皮也来不及剥,就一口咬了下去。江鸣看呆了眼,女孩却抬起头,冲他不好意思的甜甜一笑。江鸣愣了一下,主动上前帮她撕掉红薯上的皮,女孩又是冲他感激的微微一笑。
江鸣不好意思的也捡起自己那半截红薯,心不在焉吃起来。
女孩吃了几口,大概不饿了,赶快又拉扯妈妈的袖子,递到她嘴边。女人匆忙咬了一口咽下去,眼神却还慌慌张张的往街口邮局的方向望去。
“小弟娃,来,这个给你。谢谢你了。”女人掏出五角钱,塞到了江鸣的衣兜里,“这条街上原来有条折叠巷,怎么不见了?”
江鸣咧开嘴一笑,跑出门口,拍了拍自家小卖部隔壁的大铁门,哐当作响。
“他们说以前好多小偷进来,早就装上铁门了。”江鸣又将自家门口的招牌灯箱“精彩小卖部”搬开,露出了铁门旁的路牌来——折叠巷。
女人哑然一笑,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原来就在这里。小乌,我们到家了。”
江鸣惊讶的看着她们。女人提起箱子,牵上女孩,就推开铁门往巷子里走。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她回头对江鸣嘱咐道:“弟娃,麻烦你把灯再搬回去,别让人看见这里。如果有人来问路,你就说你啥也不知道。好不好?”
她的语气诚恳又温柔,江鸣只好点点头。
女人带着女孩儿进去没几分钟,问路的人就真的来了。
一辆崭新的桑塔纳飞驰而来,在来信街上穿梭而过,引得大小孩子们都目瞪口呆。
“鸟哥,看那个车,好洋气哦!”刚才要红薯堆雪人的小小子跑过来,跟江鸣艳羡的说。
“哼,这算什么。宝马奔驰比这个车洋气多了。”
“宝马奔驰长什么样?比这个还好看?”
“嗨呀,傻罗罗,你还真是傻啊。宝马奔驰比这个车好一万倍。以后你跟着鸟哥混,迟早有一天,你鸟哥我,就是要坐宝马奔驰的。”
傻罗讪笑着看着江鸣:“鸟哥,你吹牛皮哦——”
那辆桑塔纳从街这头开到那一头,又从那一头开回这一头,车里面坐着四个面无表情的男人,都穿着灰黑的夹克,眼睛像鹰一样犀利的扫过来信街的每一个角落。
江鸣若无其事的拿起自家门口的簸箕和扫帚,开始扫地。而那四个男人,在遍寻无果之后,终于下车来开始一家一家搜查。大雪封城,来信街上本来就没几个人,他们很快注意到了一身单薄的少年江鸣。
“喂,小弟娃,有没有看到一个女的带着一个小女娃娃?”为首的那个男人是个光头,鬓角处 一个碗口大的疤,触目惊心。
江鸣讪笑:“大哥,找女人要去市场街嘛,我们这条街哪有什么女人。”
光头男人一皱眉,一把抓住了江鸣的胳膊,几乎要将他提了起来。他脸色凶狠,直勾勾盯着江鸣:“你说什么?”
一旁的傻罗吓得呆住了。江鸣却还是一身懒散的讪笑:“大哥,我就在这里给我妈看店、扫地,没时间看街上……要不然,你们去问一下那边码头上的王老五,他什么都知道,什么女人都认识,尤其衣服穿得少的……”
光头男瞪了瞪他:“小屁娃,废话真多!”松开了手。
另外三个夹克男也哄然大笑,挨个拍了拍他的肩,转身准备离去。江鸣正暗自喘气,却看见离去的四个人又突然停了下来,原来走在最后面那个注意到了灯箱旁边虚掩的大铁门。
“老大!你看!”四个人小心推开铁门,发现了里面竟然是一条纵深不见头的小巷。
光头男点点头,带领三个人向折叠巷深处走去。江鸣看他们的背影,夹克里面的腰上,都能看见硬邦邦的斧头、棍棒痕迹。江鸣暗叫不好,转身冲进自家店里。
原来折叠巷之所以叫折叠巷,正是因为它古怪的地形。别的巷子通常是一条直线,而折叠巷却在直线的尽头处往回斜斜一拐,才又往外面一拐,形成了一个大写的N字型。倘若没留心看到尽头处的拐角,会误以为这只是一条死胡同。江鸣家的精彩小卖部,就刚好处在这个N字下方的三角形里。从他家的后窗,便正好能看见巷子里的动静。
江鸣刚冲到后窗,搬起板凳站上去,就听到了金乌妈妈一声害怕的尖叫。
“啊——”
江鸣从窗子里斜睨过去,看见金乌和金乌妈妈站在巷子尽头一间大院子的门前,可门上挂着铁锁,她们母女俩显然被四个男人彻底堵死了。金乌妈妈浑身哆嗦,从怀里掏出一只红色的瑞士军刀,对准了四人。可四个男人却并不着急,只是看着她们,步步紧逼,犹如囊中探物。
光头男:“金姐,别这样,我们只是来找霍三又的。”
“他不在这。你们走开,走开!”
光头男的嘴角弯起一个弧度:“他不在这,那又在那呢?小乌,好久不见了啊,还记得叔叔吗?你越长越漂亮了,以后也是个大美女啊。”
金乌妈妈一把搂住了金乌,死死盯住了光头男:“你别过来!”
“金姐,给我个面子,带上小乌跟我走。我们那好吃好喝的住着,咋个说也比这破地方好啊。”光头男凑近了她们的脸,“易老板早就在君悦大饭店给你们开好了房,一直等着呢。小乌,你不是最喜欢吃君悦的大虾了吗?”
小金乌怔怔的看着他凶神恶煞却故作温柔的脸,小小俊美的脸蛋上竟出现了毫不畏惧的神情。这是江鸣第一次听见她开口说话。
金乌:“我以前喜欢,可现在不喜欢了!”
光头男的脸色沉了下来:“喜欢不喜欢,都要跟我走。看你爸能躲到什么时候——来,把她们娘俩个弄出去!”
四个男人摩拳擦掌,准备动手。窗子后面的小江鸣急的团团转,四下一看,家里只有一把铁火钳。他跳下来拿起火钳,却听到窗外突然传来一阵拳脚打斗的声音。
江鸣赶紧又爬上窗户,只见一个不知哪里跑出来的男人,戴着鸭舌帽和口罩、大冬天只穿着连帽衫,一脚踢倒了一个夹克衫男子,又一拳打中了另一个的脸,最后剩下的一个和光头男围上来,掏出了腰上别着的棍子和匕首。这个戴鸭舌帽和口罩的男人,却毫不畏惧,也伸手到怀里去摸,然后缓缓摸出了一把枪!黑洞洞的枪口指着光头男!
光头男一愣,惊疑的问:“你是谁?”
另一个男子却十分不屑,怂恿光头男:“莽哥,假枪!假枪!我们两个一起上!”
那男子平静的看了他们一眼,扣动了扳机。砰——枪口硝烟弥漫,子弹打中了光头男的大腿,光头男杀猪般的惨叫起来,鲜血直流。
那男子不动声色,只是在口罩后面轻轻说了一个字:“滚。”
三个人扶着光头莽哥,屁滚尿流的奔出了折叠巷。江鸣竖起耳朵,听见外面传来了汽车发动的声音。
金乌妈妈这才扔掉了军刀,蹲下来,紧紧搂住了金乌,浑身还在颤抖。金乌却呆愣愣的看着那个男人又将枪口对准了妈妈。金乌妈妈抬起头,再次陷入恐慌,连忙挡在了金乌身子前面。
“你是黄局长的人?你别开枪!别开枪……霍三又真的不在这里,他跑了!去外地了!我们已经离婚了,我们跟他没关系了!”金乌妈妈从身上掏出了一张离婚证。
可那枪口并没有放下的意思。那男人的眼光注视着金乌,长久的凝视。金乌却也毫不畏惧的看着他,尽管瘦小身子微微发抖,脸上还努力保持着平静。男人捡起了地上掉落的军刀,递给了金乌,轻声说:“保护好自己。”
然后他又冲金乌妈妈冷冰冰说道:“带上金乌,滚出良城。永远别回来了。”
男人的声音嘶哑又低沉,带着无限的悲哀和伤感。他收起枪,转身走出了小巷。江鸣见状,赶紧跑了出来,却看见大街上空空荡荡一片雪地,毫无男人的踪影。
江鸣有些迷糊,推开铁门走进了折叠巷,转过两个弯之后,终于看见了还蹲在巷子尽头的母女俩。金乌妈妈抱着金乌,正大口大口喘着气,嚎啕大哭起来。
“阿姨?”
金乌妈妈抬起头,看见是小江鸣,收起了哭腔,问他:“外面的坏人都走了没有?”
“都不见啦。”
金乌妈妈点点头,抹去眼泪,又指了指自己身后的院子大门:“这家的爷爷婆婆去哪了?你见过没?”
江鸣摸摸头,皱起眉头努力回忆:“前几天还在……好像说出去旅游了……那些坏人是干什么的啊?”
金乌妈妈脸色严肃起来,甚至有点发狠:“你不用知道!你也不要当他们那种人,都是社会的渣滓、败类!没人看得起的!”
江鸣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却听见从自家后窗里传来的一声高亢的嘶吼。
“江一鸣!江一鸣——”
江鸣脸色一变:“啊,我妈回来了!”转身飞奔出去。
果不其然,在精彩小卖部门口气呼呼的,是江鸣的妈妈,她身上套着围裙和袖套,蹬着三轮车,三轮车上载着许多零食、副食、小商品。
“跑哪去了?店都不看,被人偷了怎么办?”江妈妈很着急,一边呵斥着江鸣一边往下卸货。江鸣老老实实的上来帮忙,不说话。
卸完货,江妈妈又指挥江鸣开始整理货架。她自己累瘫在椅子上,接了一壶水架在炭火炉子上烧,顺便拿火钳伸进炉子里掏红薯。江鸣忍不住瞄了一眼,看见妈妈在那炉子里掏来掏去,就是什么也掏不出来。
江妈妈脸色一沉,叫住了江鸣:“江一鸣!站住!”
江鸣老老实实站住,无辜的看着他妈妈。
江妈妈:“红苕呢?你一个人能吃掉四个?!”
“呃,那个——那个,我卖了啊!”江鸣一本正经的从兜里掏出那五毛钱。
江妈妈瞪他:“你哄我?四个红苕就卖了五毛钱?说!又给谁了?!你妈辛辛苦苦在这赚血汗钱,你就知道给我作孽!糟蹋东西!你知不知道钱有多难挣……”
江鸣见哄不过去,只好赶紧招认:“不是不是!是我们后面巷子里头,来了个阿姨,带着小妹妹,她们说饿了好久了,看着好可怜!我就给她们吃了。”
江妈妈半信半疑的看着他。江鸣赶紧拉着她来到后窗跟前,给她指认那大院门口蹲守的金乌母女俩。
江妈妈:“看着像有钱人喔。她戴的金耳环,像真的样……看这个小女娃娃,白白嫩嫩,长得多乖巧,啧啧!”
正唠叨间,那对出外旅游的老爷爷老婆婆拉着行李回来了,他们老夫妻一见着金乌和金乌妈妈,一愣。金乌妈妈却主动冲了上去,扑进了老两口的怀里。
“爸!妈!”
金乌也在一边主动的礼貌喊人:“外公,外婆。”
江妈妈这才恍然大悟:“是金老头的女儿和外孙女啊。”
一家人絮絮叨叨进了院子。江妈妈也坐下来重新数落江鸣:“看在你做好事的份上,不说你了。以后你给我长点心,我们挣点钱不容易,小心被你爸知道了。”
提到爸爸,少年江鸣立刻换了一副冰冷仇恨的脸。他愤愤然抄起火钳,嘴里嘟囔起来:“你不要给他钱了,不要管他!”
江妈妈一脸和气的教育他:“他是你爸爸,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他现在脾气是有点不好,你不能惹他……”
少年江鸣恨恨的发了半天呆,挤出一句话:“我宁肯没有爸爸。”
但是江妈妈却假装没有听见,自顾自的忙了起来。
雪终于停了。冬日的太阳,暖烘烘的照下来,路面上的雪都融化殆尽,街头邮局门口的那个大雪人也化得只剩下了一个圆球。
桑塔纳停在折叠巷口的对面,光头莽哥和三个手下一脸煞气的盯着巷子口和精彩小卖部。心不在焉的江鸣在用抹布抹柜台上的灰,时不时偷偷瞄一眼桑塔纳。
光头莽哥冲江鸣招招手。
“屁娃儿,拿包云烟过来!”
江鸣拿着烟过了街,冲光头莽哥咧嘴:“莽哥,我都上六年级了,不要叫我小屁娃了。”
莽哥和三个手下又是一阵哈哈大笑:“上六年级了,哈哈,洋得很!”
莽哥接过烟,把钱塞进江鸣的兜里,自己摸出一根烟,歪着脑袋点上。
江鸣撇嘴:“哪有你们洋,天天坐个桑塔纳在这抽烟睡瞌睡。”
莽哥笑眯眯的,拍拍他肩膀:“好好好,不叫你小屁娃了。那喊你叫什么?”
江鸣:“他们都喊我叫鸟哥。”
莽哥嘲讽的笑:“哦,哈哈哈,好嘛,小鸟哥。你看,你店里头来客人啦!”
江鸣慌忙回头,看见穿着红呢子大衣的小金乌不知何时从折叠巷出来了,站在他家小卖部门口。那鲜艳的一抹红,在萧瑟的寒冬里甚是耀眼。江鸣丢下他们跑回去,金乌怔怔的看看他,又看看后面那辆桑塔纳。
“江鸣,我妈妈说要买这些东西。”金乌摊开一张纸片,纸片上写着字。
江鸣凑上去看,努力辨认:“卫生纸……手电、电、手电筒!……雨衣……雨、雨、雨……”
江鸣无奈的挠头,金乌接口道:“雨靴!”
话音还没落,纸片就被光头莽哥一把夺走了。他不知何时下了车,大腿上绑着厚厚的绷带,手上拄着拐棍。光头莽哥扫了一眼纸条,意味深长的对金乌说道:“小乌,你妈妈要的东西,在这里可买不到呀。”
金乌镇定的说:“这里买不到,就去南城区的百货公司买。我妈给我钱了。”她摊开另一只手,展示出一卷皱巴巴的钞票。
光头莽哥挥挥手里纸条:“要不,叔叔开车帮你去买?”
金乌:“谢谢叔叔。但我妈说,要锻炼我的独立能力,要我自己去买。”
金乌伸手去抢那纸条,可光头莽哥死死拽着不放手。
“哎呀哎呀,小女孩子家家的,一个人去那么远。一鸣,你陪金乌去吧。”江妈妈从小卖店里屋钻了出来。
江鸣假装出一副麻烦的样子来:“上哪去买这么多东西嘛?我都找不到路……”
小金乌瞪了他一眼:“我知道路。我自己去。”
金乌又用同样的眼神瞪住光头莽哥,莽哥只好撒手了。金乌拿着自己的钱和纸条,就独自上路了,江鸣赶紧死皮赖脸跟上去。
两人还没走出多远,光头莽哥给桑塔纳里的三个手下使了个眼色,车子也缓缓启动跟上了。
来信街在破落的北城区,而良城现如今最繁华的地段却在南城区的中心——新良百货公司,独独占据了三层楼,从衣服到电器,应有尽有。旁边就有良城唯一的老电影院和第一家麦当劳。江鸣以前也跟小伙伴们来玩过,这回倒是第一次跟女孩子单独出来,最离奇的是后面不远处还一直不紧不慢跟着一辆桑塔纳。
“他们为什么一直跟着你呀?”江鸣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问金乌。
金乌却也是一脸困惑:“可能因为要找我爸爸吧。”
“你爸爸到底是干什么的呀?这么厉害?”
金乌撅起了嘴,歪着脑袋想了半天,也没得出什么答案:“做生意的。”
江鸣假装点点头:“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指指后面那辆车。
金乌又瞪他,仿佛很不可思议:“说了啊,买东西呀。”
“那……那万一他们要抓你?”
江鸣是真的有些担心的看着金乌,谁料金乌竟然从自己裤兜里摸出那把红壳的瑞士军刀来,在江鸣面前得意的晃晃。
金乌:“谁敢抓我,我就刺他一刀。嘿嘿!”
江鸣愣了一愣,忍不住按下她的刀:“喂喂喂,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动不动就拿刀子出来干什么!动刀动枪是男人干的事情……咦,你这刀有点好看耶。”
金乌得意的将瑞士军刀里的折叠工具一一打开,亮给江鸣看。江鸣瞪大了眼,感到十分惊奇。
金乌:“这个上面还有剪刀、还有钩子……我爸爸从北京带回来的。”
江鸣:“北京!?你爸爸去过北京……这么好?”
江鸣的口气有些酸楚有些羡慕,金乌感到奇怪:“你爸爸不好吗?”
江鸣不说话了,只是讪讪笑笑。他们已经走到了新良百货公司的门口,门口摆着一排电视机和VCD机,正在播放时下最流行的《还珠格格》。一群大孩子小孩子,站在门口围着看。金乌见人多,也踮起脚尖好奇的看了看。
江鸣:“哎,这有什么好看的。我最讨厌看电视剧了。”
金乌:“那你喜欢看什么?”
江鸣:“看电影!看武侠小说!”
金乌笑:“我以前家里有的是电影和小说,可是现在……唉,都没有啦。对了,我外公有个很大的书房,好像也有很多书。不过我还没进去看过。”
“那哪天我去你家看看。”江鸣说出这句话后,又突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可金乌并不以为意,高兴的笑起来。
金乌:“好啊好啊。来,走这边!”
金乌突然一把抓住江鸣的胳膊,带着他钻进了百货公司旁边的一个消防通道,通道里光线很暗。他俩从门缝里望出去,看见桑塔纳上面的三个灰夹克已经发现了他们的突然消失、正下了车、拼命追过来!
江鸣与金乌对看一眼,惴惴不安的提议:“跑?”
金乌又是兴奋的笑一笑:“快跑呀!”
两个孩子开始在商场里面奔跑起来,向着出口,向着对面那挂着透明塑料帘子的大门口,向着那个闪闪发光的出口跑去……金乌甚至一边跑一边嘻嘻哈哈笑了起来,大概是觉得此举十分有趣。江鸣反而有些紧张,瞪了她一眼,赶紧拉起她的手加速奔跑。两旁的售货员和顾客们都颇为嫌弃的看着这两个发了疯的小娃娃,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口。
三个灰夹克终于跟进了商场,却发现里面熙熙攘攘,哪里还有两个捣蛋鬼的身影。三个人开始在商场里分头搜索起来。
笃、笃、笃的声音敲打着折叠巷的青石板,光头莽哥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走向了折叠巷四号院。院门没有锁,院子里有一小片用来种菜的田地,冬天里只剩下了些光秃秃的架子。金乌的外公金钰哲正坐在院子里,在一个小炉子上烧着咕噜咕噜的开水,旁边简陋的小凳子上摆着一只精致的茶盘和一套茶具。
光头莽哥微微鞠躬,喊了一声:“金叔叔。”
金钰哲并不抬头看他,只微微点了点头。光头莽哥又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才径直朝屋里走去。屋子里光线很暗,金巧巧在整理她的那一箱行李。她看见光头莽哥进来,警惕的收起了一些衣物,将行李箱合上了。
光头莽哥放下拐杖,毫不客气的在一边坐下:“小乌长得越来越像你啊,嫂子,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金巧巧没好气的瞪他:“跟你说了,我们跟霍三又已经没有关系了!”
光头莽哥:“关系哪能说没有就没有呢!小乌长得像你,可她那性格脾气,完全跟霍哥一个样子嘛,倔!要强!看谁都不服气!”
光头莽哥环视了一圈屋内,见这屋子里虽然家具老旧,但各方面都整整齐齐十分干净得体,沙发、电视机等等都用白色镂空蕾丝布罩着,确实不愧是一个老知识分子的房子。光头莽哥又站起来,柱起拐杖到处溜达,这翻翻那翻翻。金巧巧忍不住阻止他。
金巧巧:“你找什么?这是我爸的家,这里什么都没有。”
莽哥叹口气,摇头笑了:“金叔叔这么厉害的人,怎么会什么都没有?怎么说以前也是大科学家、老科学家,好厉害哦!”
他仰起头看了看墙上挂着的一副用玻璃框裱起来的老照片,照片上大概有一两百号人,都穿着中山服,戴着帽子,整整齐齐端坐着。背景是一座前苏联式的大会堂,相框的底部写着“1964”,却没有地点标注。
莽哥的眼神里在一刹那间流露出了极度的羡慕,但很快又努力抹平了。他转过头来,脸上又充满凶恶。
“金姐,这条来信街上,这几天多了很多人,他们都藏在饭馆子里头、修车铺子里头、游戏厅里头……每一双眼睛都盯着你们家。”
金巧巧轻轻倒抽了一口凉气:“都是黄局长的人?”
莽哥神秘的笑笑:“黄局长不好意思打扰老人家,只好派些小喽啰过来。可良城的火车站、公共汽车站,已经到处都是公安了。你说,霍老哥还能躲到什么时候?”
莽哥说完,就开始在屋子里四处翻找,翻箱倒柜,毫不客气。最后,就连床下面也看了看。
“我说了很多遍了,我和他已经没有关系了。”金乌有些颓丧的在沙发上坐下。
“这件事,我们易老板和黄局长都很生气。易老板和黄局长上头还有什么人,你也明白的。”
金巧巧依然没好气:“我怎么会明白?”
“你不明白没关系。我本来只是个跑腿的,老板喊我抓人就抓人,喊我杀人我也要杀。今天老板说了,不抓你和金乌,只抓霍三又。”
金巧巧认真的看着光头莽哥,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开口说话:“莽哥,我记得你以前也跟霍三又是好兄弟吧……”
光头莽哥不说话,不置可否,也只盯着金巧巧。
金巧巧继续道:“当年你们一起出去做的那些事,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再好的兄弟也能散伙,我跟霍三又的婚姻也一样,早就散伙了。他的事我管不着。你们喜欢守着就守着,不要影响我们的生活。”
金巧巧站起来,做了一个请出去的手势。光头莽哥盯着她狠狠的看了一会儿,意味深长的笑了,转身出了去。金巧巧趴在窗户上,看着他出了院子大门,这才真正的松了口气,一屁股坐下。
金巧巧看着那箱行李呆了半晌,突然跺跺脚、开口说道:“他走了,出来吧。”
地板上的一块砖突然翘了起来,一只手推开了地砖,从地下一个深不见底的地窖里钻出来一个中年男子。这男子一身衬衣西裤和皮鞋,胡子拉碴,头发脏乱,浑身狼狈。然而他往金乌跟前一站,那沉默的眼睛,就是一脸的深情。
“谢谢你。”
金巧巧背过去:“夫妻一场,我救你一次,也不亏你了。”
霍三又点点头,很是平静:“嗯,我听到了。”
霍三又蹲下打开那行李箱,在里面挑挑拣拣,翻出了一身旧兮兮的男装来。他迅速的换下了自己身上扎眼的衬衣西裤和皮鞋,换上了打着补丁的工装和胶鞋。
“又变回农民了。”霍三又对着镜子照照,苦涩的笑了,“这辈子就逃不过是个农民的命啊。”
他准备又在箱子里继续翻,金巧巧阻止了他。
“你一会儿从下面钻出去,直接去坐船。东西我已经寄出去了。你到了日朗市,去邮局取就行。我不敢带在身上拿过来,外面到处都是人。”
霍三又点点头,留恋的看了看这屋子,又望着窗外院子里的金钰哲,深吸一口气。
“那我走了。”
金巧巧不说话,只有沉默、沉默、无尽的尴尬的沉默。
霍三又点点头,转身从地窖口的梯子往下爬,突然又想起什么,问道:“小乌最近乖不乖?”
金巧巧冷笑了一声,道:“乖得很,一点也不像你。”
霍三又不说话了,叹口气,消失在了地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