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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   019
      二唐两人在问道坡守着也是无聊得很,外头一波一波的人马走来走去,不方便他们探查。但是一来,那臭道士的黑气确实引向这里;二来,唐晚觉得其中关押的所谓“魔君”,说不定正是顾长夏。因此两人也只能守在门外,不愿离开。
      唐承影的法术,到底比琴白还是短了一截,因此两人也就只能维持个结界在其中。
      说实在的,唐承影的性子大抵是散漫惯了的。可能当初唐玄歌重登仙路的时候,忘下的都是些不重要的东西,比如爱、恨、随性。唐承影没有成魔,可能也算一大奇迹。
      “你也别拘着了。”唐承影轻轻踹了一脚唐晚,“这儿太无聊了,说会儿话。”
      唐晚当然是不敢乱回答的,只能硬着头皮问:“说什么?”
      唐承影想了一下说:“说说你自己吧。”
      唐晚其实是有点想回避这个话题的,今时今日,他自己,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但是唐承影在那边看着,他也不能说拒绝。
      非要回想他这三十来年的日子,真是……
      真是不知如何说才好。
      唐承影等了一会儿,没想到唐晚全在纠结个人感情,一个字也不肯说。等得他有些烦了,又踹了唐晚一脚:“说呀。”
      唐晚这才像是如梦初醒般,开始说了。

      唐晚的故事很无聊,只有他、他的师父和一个竹马,颠来倒去,都是些不足挂齿的小事,说也没意思,讲着讲着,声音就越来越低,最后趋于沉默。
      唐承影不用想也知道,那竹马一定是顾长夏。但唐晚的师父,还是头一回听说:“你的师父是谁?”
      唐晚浑浑噩噩地答道:“唐八冢。”
      一时间,唐承影也不知道接什么话才好。
      他本想借他师父的事,骂骂他竟能眼见着掌门被人凌虐见死不救。
      隔了半响,唐承影才想起来:“你父母呢?”
      “死了吧,”唐晚说,“做任务,没回来。”
      唐承影点点头,这么说唐八冢是他至亲之人了,既然如此,真还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唐八冢……你想他吗?”
      唐晚说:“想。”
      他心里有很多想说的。
      他没爹没妈,生病是唐八冢陪着,念书是唐八冢盯着。人心不似磐石,哪能说忘就忘。
      “那你说说他吧,心里好受些。”唐承影说。
      唐晚脑子里过了很多画面,自从唐八冢继任掌门以来,为唐门劳心劳力,做事公平公正,只能用鞠躬尽瘁四个字来形容。
      “我想,他,是一个,好人吧。”唐晚说,“他,追求完美,眼里揉不得一粒灰。”说到这儿,嘴上不由一抹苦笑。他和顾长夏的事情,是一粒沙吧。
      为了做到让师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只差长跪在神机山下了。
      “完美?”唐承影说道,“连天人都未必能做得好,他一个凡人,能做到几成?”
      “师父他至少,严于律己吧。”唐晚说道,“我长这么大,从没见他懒过一天床。凡事只要能亲力亲为的,绝不假借别人之手。在他接手唐门之后,原本四分五裂的迹象缓和了许多。”
      “唐门要分裂?”
      “神机山的衰退,机甲已经不复从前,恐怕难再以机甲之术立足江湖了。除非寻得仙人为神机山重注灵力,否则唐门必须另寻谋生之道。”唐晚说着,话里带了一些歉意,“所以之前在医馆,我才急于让云梦带仙人回唐门。”
      “你这般,也是无错的。”唐承影说道,“但是唐八冢死了。”唐承影说,“你看到的,被顾长夏杀死的。”
      唐晚点点头:“我知道。”
      为什么一起长大的人一定要反目?知根知底的人,到底是抵不过什么样的力量,才非要你死我活不可?
      连每日生活在一起的人都无法相信的话,这世上,究竟还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

      这时,别院里传来了动静,有一个红衣人从房子里走了出来。
      二唐定睛一瞧,这正是在天枢堂里拾人骨髓吸食的那个红衣人!
      这番看来,往这里追踪确实没错,那道士跟这个红衣人确实息息相关,而屋里关押的那个“魔君”……虽然他们半日前还看到顾长夏引着琴顾二人往幽冥渊的水底走,但是现在过了大半日,也无法确定到底是不是顾长夏被抓去了。
      那红衣人十分敏锐,四处张望了一番,似乎向他们这个方向多走了几步。
      说起来那道士还是这个红衣人的下属,看来这人的实力,应当在道士之上。
      此处不仅有红衣人和道士在,还有诸多不认识的外来武夫,二唐两人自然不能在这儿露出马脚,又往后退了二十来米。
      红衣人大概是出来散心的,见外头无事,绕了几圈,回宅邸里头去了。

      唐晚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想要往宅子里冒一冒险:“前辈,我觉得这宅子,我们必须去探一探。”
      唐承影没有吱声,静静地观察着这别院。他心里在想另外一件事。
      大概是十多年以前的某一天,他还没有被人从蜀中盗走,只是安安稳稳地在房间里睡觉。离开唐玄歌以后,他的力量一天比一天薄弱,维系小世界已经花掉了他许多的灵力,再也没有什么心情再去做些别的,只有日复一日的睡觉才能保持体力,又偏偏怕哪一日就那么睡死在这画之中。
      那可多么可悲啊。
      在谁也没察觉的时候,就那样静悄悄地死了的话。谁还会记得,曾经有一个名叫唐承影的人呢?即使他和万人敬仰的唐玄歌,长着一模一样的脸蛋,共享着一模一样的记忆。
      那一天,有人轻轻敲开了他的房门。
      他惊讶不已,是谁能划破虚空强行来到他的小世界?他还没有虚弱到任人欺凌的那般田地吧!
      那是一个,很美丽的人。
      他现在努力去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那个人的样子了。
      他只记得那人穿了一件墨色锦袍,乌发披在肩上,嘴角盘着一丝温柔的笑意。
      那人的怀里抱了一只小小的兽,乍一眼看上去有些像竹熊,只是皮毛是全白的,和竹熊的黑白分明差得有些远。
      “你是我的有缘人呢。”那人说。
      唐承影当然听不懂他说什么,反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到我这里来!”
      那人想了想,笑了:“我也不知道,我是随便选的,没想到,就走到你这里来了。”
      “随便选?”唐承影重复道,“这话什么意思?”
      那人也不急,伸手从眉心——哦对了,他的眉心,有一团墨色的,像火焰一样的花纹——他从那里,凝出了一把灵气聚集成的钥匙:“我是用这把能穿越三界的钥匙过来的,三界之中,只要我愿意就可以去任何地方。”
      “任何地方吗……”唐承影想说,唐玄歌的地方,是不是也能去呢。
      那人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难道你没有吗?”唐承影反问道。
      那人抱紧了怀中的小兽,笑道:“从前或许有,但是现在没有了。我要和它,永永远远地在一起,我要陪着他长大,让他陪着我老去。”
      这种感情,唐承影觉得他是懂的,如果你有了那么一个人,便会永远想跟他在一起。不管是怎样的世界,都会是好的世界。
      “那你为什么不带着他,去选一个更好的世界?或者你们一起游历,在喜欢的地方驻足,不会更快乐吗?”以为换做是他的话,他更想和唐玄歌跨越山和大海,去看那些花开花落。
      那人答说:“每个人想要的都不一样。我想和它一起好好的,做为普通人活下去。和那些,我熟悉的人一起。到这一世终了的时候,回头看,还能觉得,平凡而幸福,那便是了。”
      唐承影不禁点头:“你说得很对。”
      “因此,我也不再需要这把钥匙。”那人说,“倒不如送你吧,你也有想去的地方,我便将此物赠与你这有缘人。祝你有朝一日,能像我今天这样快乐。”
      唐承影接过这把钥匙,不胜感激,催动内力企图直通逍遥世界。
      钥匙却纹丝不动。
      那人也同他一起研究了半天,最终才得知原来唐承影只是一只器灵。
      “这便是了,这钥匙的传承,向来只有血肉之躯,你为器灵,只能将其保管。不过我想,你若有机会,寻得一位可靠的道友,一定能将你送回原先的世界。”那人抱着小兽,心情很好,一连向唐承影说了许多祝福的话。
      只是那时唐承影的身体非常虚弱,再也听不得更多,就昏昏欲睡起来。
      那人看得他这样,也明白不可久留,径自划破虚空离开,一如他来时那样。

      唐晚再唤了两声,才把唐承影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对于唐晚要去宅子里的提议,唐承影不置可否。
      他现在看着唐晚,才似乎有些懂了。
      挚爱,杀死了至亲,两头都是难,自然不愿意去相信任何一方是有错的。
      特别是唐八冢临死前和顾长夏的那段话,现在想来,也是十分耐人寻味。
      一口一个“不放过”,一口一个“要看着你死”,很难想象在唐晚的过去里,那么和睦美满的表皮下,是如何养出了现在这令人反胃的你死我活。
      “你要去那宅子,还不成熟,再等片刻吧。”唐承影说道,偏偏到了这个时候,却无法再对唐晚狠下心了。
      原来人类的感情是如此这般。
      原先他只有唐玄歌的那些爱恨,除了唐玄歌,他一无所有。而如今他本以为他是个铁石心肠的器灵,却没想到也滋生出了同情、怜悯。

      这时东南角,异象陡生,一股紫色烟气滚滚向这里袭来。
      唐晚一看大事不好,立刻拉上唐承影就要跑。
      然而唐承影一眼就辨出这正是那臭道士所化,一把撇开唐晚:“你快躲开,这臭道士我来对付。”
      “倒是比之前聪明了一些。”那团烟雾里冒出嘶哑不堪的声音。
      唐承影皱眉,瞥见角落里还不知逃跑的唐晚,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呆子,快跑!”
      随即化作一阵绿色翠烟,同那紫色烟气混在一起,狂风卷地,向后山打去了。

      唐晚向外头跑了半响,才惊觉不对,四下都没有什么声音。
      明明刚刚那些彪形大汉走来走去,打骂声不绝于耳,怎么现在变得如此安静。
      这才瞧见,原来路的中央,站了那红衣人。

      “是你。”唐晚说道,既然已经狭路相逢,逃也没有出路了。
      “正是四九。”赵四九向唐晚行了个礼:“在下玄歌门赵四九。”
      赵四九的名字,普天之下没有听过的人,恐怕只有不识字的娃娃了。
      输人不输阵,哪怕是被抓,也不能露怯。因此,唐晚说道:“原来是‘知天下’的赵四九。阁下在这儿守着我,也真是料事如神。”
      “长老过奖了,说到料事如神,谁也不敢同贵派掌门比呢。提起唐八冢前辈,四九才是甘拜下风。”赵四九娇嗔道,“您有所不知了,这世间皆称玄歌门是梁上君子,窃得唐门法宝墨竹图,实在是冤枉了我门。”他手上那柄折扇适时打开,半扇遮玉面,无尽缠绵悱恻,说的却是扎在唐晚的心头,字字诛心、针针见血。
      唐晚看着赵四九眼波流转媚态横生,越是千娇百媚,越是剧毒入骨,他心里咯噔一声,隐隐已经知道,后面要说的,和他的师父有着莫大关联。
      “说到贵掌门,”赵四九挑了挑下巴,直勾勾地看着唐晚,“不愧是唐门至尊,事必躬亲。同我玄歌门联合以来,让四九佩服不已。”他手一指唐晚身后,唐承影离去的地方,“自贵掌门,将墨竹图、赠予、我玄歌门以来。”他特意着重说了赠予两个字,像两个响亮的耳光,打在唐晚的脸上,“从琴白仙人下凡,为仙人安排仆役,再到让门内弟子来相迎,贵掌门事事了若指掌,环环紧扣,小生无不佩服。自然,若是贪图仙尊法力,倒不至于此,唐八冢掌门侠肝义胆,这都是为了除却唐门的魔君,防得他祸乱人间。玄歌门身为江湖名门,听闻此事,当然是愿意倾力相助。诛杀魔君,实乃天下大任也。”
      赵四九看唐晚眼眸低垂,不搭理他,算到唐晚此刻心里翻江倒海,心下更是得意非凡:“你可知为何你年纪轻轻便能当上唐门长老?唐长老觉得迷宫图如何?是否过分熟悉了?”
      唐晚听到他提到迷宫图,不禁睁圆双眼。是了,他成为唐门长老是因为破解了玄歌老祖所留下的玄歌图。
      “只可惜贵派掌门死得有些早,还没来得及将他为他的好徒儿做的一切,告诉你。好在四九四体尚勤,帮他说了,也算是承一份情了。”赵四九笑笑,“唐长老是否曾想过,这二十多年来,贵掌门所授棋谱,正是迷宫图的解法呢?为爱徒保驾护航,自然是师父的本分,不过贵掌门大义灭亲,让爱徒贴身侍奉魔君,也是我未曾想到的。可惜他未曾将魔君亲手交与我,只得四九自己去将他抓来了。杀而敬之,是为天下呀。”
      唐晚于赵四九,相当于老鼠于猫,要抓获这猎物,一定要先引诱他,追他,再戏弄他。把他逼到心也崩溃,心甘情愿地去死才算是得逞。这时的赵四九,心里不知多么畅快,这才是他的本性。
      然而唐晚此时则是从头到脚一阵冰凉,好像有人将一根冰针从他的天灵盖刺了进去。
      二十年前,我并没有放你一条生路。
      唐八冢的遗言就是那根刺,生生扎破他的心,直抵脏腑。
      他直愣愣地瞪着发声的赵四九。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想,像唐八冢那样刚正不阿的人,为了除魔,是不是真的故意劝他留在顾长夏的身边。故意告诉他,只要他长大,只要他努力,就可以永远和顾长夏在一起。他怕他这时眨一下眼,眼皮合上那瞬间的黑暗,就能让他看到顾长夏浑身是血的样子。
      也许千刀万剐,只留心还在跳,血还在流罢了。
      “凭尔等雕虫小技就想擒住我?”背后那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让唐晚脊背僵直,“不知从哪儿找了个替死的吧?”
      他朝思暮想的顾长夏,就这样出现了。
      唐晚隔了二十年,终于再次见到了顾长夏的真容。褪去了那层银色的面具,他的脸失了血色但不乏美丽。唐晚在心里多少幻想过他的面容,多少念叨过当年匕首刺伤的地方会不会留下丑恶的伤疤,也曾经幻想过他那粉雕玉琢的竹马完好无损地长大。
      大抵无非是眼前这张不可方物的脸了。
      “你?”赵四九噗嗤一声,“是不是唐门随随便便找个人出来,都可以说自己是魔君了?”他扇子一合,似笑非笑,露出一张薄情假面,两颗白花花的瞳仁笑道:“你又是谁呢?唐门弟子三千,我却从未见过你的脸?这般作弄人,是要负了我赵四九的美名了。”
      “大衍之数五十,其有用者,四十有九。”顾长夏慢慢吞吞地说道,“真是贵人多忘事,难道不曾见过我这张脸么。”
      他这话一说,唐晚和赵四九均是一愣。
      顾长夏莞尔一笑,自他身后一团雾气升起,慢慢凝成了一个略高一筹的人形。这次那两人看清了,真是呆若木鸡。
      是琴白。
      这两人若不是站在一起,恐怕谁也不会想到竟是同一张脸。琴白身上有种不怒自威的君王气质,顾长夏比之则多有清冷羸弱的感觉。
      赵四九这才真正意识到,他抓错人了。
      魔君世出必逢仙君,一阴一阳相得益彰。
      “唐八冢这个贱人。”赵四九忍不住低骂了一句,他竟然被这老狐狸摆了一道,但面子上只能强撑道,“不过一张脸罢了,仙家易容之术怕是比凡人要更上一筹吧。”
      顾长夏叹了一口气,信手拈了一个诀,赵四九如遭雷击般被定得不得动弹,只能看见他两只白眼珠微微地颤动,是受了极大的惊吓。
      唐晚先缓过神来,说:“还好你没事。”
      顾长夏瞥了一眼他,一声未吭。反倒是琴白神色焦急,问他:“你可知他抓的人在哪里?”
      唐晚鲜少看到琴白这样焦急,上一次还是顾云梦受伤时,因此他脑袋一转,回过味儿来:“赵四九抓了云梦?!”
      顾长夏冷哼一声:“你难道不清楚?”
      唐晚没想到顾长夏会用这种口气同他说话,一盆冷水从天灵盖浇下去:“我为什么会知道?”
      顾长夏一抬手,解了赵四九的禁制:“一条唐八冢的狗,也配用这种语气同我说话?”他隔空踹了一脚赵四九,让那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这才大发慈悲一样说着:“那就让唐八冢的这条狗,解释给你听,同样是狗,叫唤起来,互相才能听得清楚。”
      唐晚真的没想到,他放在心尖上的人竟然能讲出这些话。这些年难道他对他不够掏心掏肺,是真的要将他的心剜出来给他瞧一瞧血色吗?
      赵四九被折腾得苦不堪言,伏在地上,大口喘了几声粗气,难以平复。
      顾长夏问他:“除魔为己任的天下名门,怎么能露出这幅面孔呢。”
      声音清冷,是在对一只将死的苍蝇发出最后的怜悯。
      赵四九哪能甘愿被如此对待,向来只有他踩着别人,何曾有过别人踩着他?他捂住心口,絮絮叨叨念了几句《神通诀》的经文,勉强恢复了一点力气,这才能站起来:“魔君殿下确实聪慧过人。”
      琴白问道:“你把顾云梦藏在什么地方了。”
      顾长夏踹了赵四九一脚,骂道:“有屁快放!”
      赵四九被顾长夏伤得狠了,一口血急急要喷出来,不过他从不做有伤风雅的事,硬是把血吞了下去。只是唇边多少湿了一些,又忙用袖子拭去:“贵派掌门唐八冢,应允将魔君交由我处置,以此换得玄歌门鼎力相助他寻找仙人琴白。当时仙尊落难凡间,贵掌门特意命我献上转魂珠以救仙人之急,再同我约定,日后定将魔君亲手送交于我,故而先前那位顾爷来南京寻四九时,便错以为他是贵派掌门人所遣送来的魔君了。”
      因此顾云梦第一次前往醉仙楼,高福便能脱口而出他是唐门尊者,再不久后,赵四九便派高福从医馆将顾云梦掳走,监禁在唐门法宝墨竹图中,只是没想到被顾云梦逃脱了。
      “只是四九愚钝,虽知道墨竹图非凡品,但不知道尚有一位前辈在其中。侥幸让他逃脱了。”可能是因为离死不远了,赵四九字里行间没了刚刚那股千娇百媚的样子,平平淡淡,一字一句地说这些事,可是奇了怪了,并没有人问他这些由来,“加之后来,这位顾爷重伤,贵派掌门派了他的心腹弟子前来护送他回唐门,于情于理,这都是魔君无误了。”
      琴白心想,这赵四九是不是又在打算着什么,但是他说的这些话又不似作伪,到底卖的什么药,让人捉摸不透。
      然而顾长夏听得很认真,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了,暗地里把拳头都捏得要流出血来。他转过头问唐晚:“这是你的好师父。”
      “但他护了你平安,”唐晚辩道,“顾云梦不是真的魔君,让他去了又如何。你还活着,不是么?”
      “所以你以为,他只是为了保护我,不将我交与玄歌门的?”顾长夏反问道,“还是你觉得,他知道玄歌门是为了利用魔君,才让我留在唐门?”他看着唐晚的眼神里,一丝波澜也没有,仿佛三十年来的相识相知,都是白纸一张罢了,“如果他是为了这些,他何必去找玄歌门?一样一样宝物送给人家?或者你也可以相信,他留着我,只为了亲手杀死我,至于连累多少人去死,并不在乎——包括你。”
      唐晚呆呆傻傻地听完这一切,嘴里仍旧喃喃说道:“不、不……掌门不是……他明明……”
      “执迷不悟。”琴白冷冷地吐出四个字。他原先背在身后的右手要伸出来,却被顾长夏拉住了。
      “你还有要说的?”琴白问顾长夏。
      顾长夏顿了一下,把手松开了:“没了。”
      这两个字就像宣告死刑一样落在唐晚的身上,他惶恐地四处乱看,仿佛再看一看就能有一线生机一般,可是这里,只有面容相仿的琴顾二人和面色如纸的赵四九。
      唐承影呢?唐承影是他最后一线希望,可是唐承影却不知道在哪里。
      先失望,然后绝望。
      大概是绝望之后反而能冷静下来,唐晚说:“那,我也无话可说了。”
      琴白伸出手,食指轻轻点向唐晚的眉心。
      顾长夏看了一眼,默默背过身去。

      说时迟那时快,白天突然降下一道雷霆,直指琴白。仔细一看,雷电之中还有一人手持一柄焦黑的桃木剑。
      杀得琴白猝不及防。
      赵四九终于忍不住,捂着嘴咳嗽了起来:“动作太慢了。”
      拖了这么久的时间,等的就是这一刻。

      琴白被这一道天雷劈中,狼狈不堪,抬眼一看,还是那个讨人嫌的方宇清。他顿时就没了好脸色:“是你。”
      “见过仙尊。”方宇清同上次醉仙楼一别相比,身上魔气乱窜,道法横行,想必是练了什么邪功,自己行将就木却浑然不觉,让人觉得好笑不已。
      赵四九终于恢复了他一惯的风姿,笑道:“人都来齐了吗?”
      方宇清向他行了一礼,答道:“自然。门外五千精兵候着的。”
      这般也就明了了,他们是与朝廷勾结的。
      唐八冢这痴人,算错了玄歌门的主意,自以为聪明,放个顾云梦任他们宰杀,一边钓得琴白为他修复神机山,一边又想让仙人替他杀了顾长夏,好一场美梦!哪想到玄歌门与他百依百顺,客气非凡只是装装样子,玄歌门真正想要的不仅是魔君,也要秘术,还要灭门,将一切全部换给玄歌门才是。
      只是唐八冢这人已经在地府报到了,若是他想到如今,是否当初真的能去放顾长夏一马?
      即便顾长夏是魔又如何,这世上真的有绝对的正义,或是绝对的邪恶么?在顾长夏魔血尚未觉醒之时,又或者他魔血觉醒之后,除了杀了他唐八冢一人之外,顾长夏曾几何时做过伤人性命的事?
      非要坚持这所为绝对的正义,这代价,是唐门数百年的累积和三千门徒的性命,值得么?
      然而这问题,已无人能答了。

      琴白原本并没有对唐晚动杀心,原本仙凡不同路,他也不能杀了唐晚,只是想教训教训他罢了。再说琴白鲜少做这些事,心里还是有些不忍的,正当犹豫之际,被方宇清打了个措手不及!
      这伤来势古怪,不像是一招所致。琴白心道不好,悄悄瞧了顾长夏一眼。
      顾长夏也正看过来。两人一对视,琴白立刻将一套七星步阵法入密传音给顾长夏。
      现在外头有数千精兵,内里又有方宇清这妖道人,琴白被偷袭得旧伤复发、而顾长夏本身魔血不稳,实在是腹背受敌,只有通力合作才有一线生机。
      这时方宇清又对琴白说道:“不知仙尊觉得方某进步些许了么?”
      琴白心里啐了口,想说,妈的有病。但是脸上还是清汤寡水的不打算理他,脚下不忘配合顾长夏,二人继续专心地踩七星阵。
      “后来方某才想起来,原先曾经开罪过仙尊。”方宇清拿剑指着琴白,吊儿郎当地晃了晃剑头,那剑穗金光闪现,真是美得非凡,比那烂木头做的剑身不知道好多少倍,“其实我与仙尊的初次相见,还是在皇宫的房梁上,这么一算来,这次是与仙尊第三次相见了。”
      琴白叹了口气,怪不得刚刚那道雷霆差点让他承受不来,原来是这人真的坠入魔道了。皇宫初遇时,方宇清只是心魔附体,醉仙楼相见时他神志清醒,故而记不得之前发生的事情,可今日重逢,将前后都说得如此清楚,看来是坠魔已久,心魔已为他所用了。至此,此子,无可救矣。
      只可惜当日琴白念及他俩之间的因果,将一缕真元附在剑穗上赠予方宇清,非但没有帮他渡过心魔,恐怕已经炼化为他的助力劈得自己浑身是伤。
      方宇清看琴白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心里却不知道为什么得意得很,比那次玄武湖畔大显身手都要眉飞色舞许多:“仙尊为人和善,送我一柄剑穗,助我功力大增,方某感恩得很。”特意又晃了两下剑穗,那剑穗本身流金溢彩的,被他这么一晃,反而不知从哪儿发散出一股阴冷的邪气。
      琴白只觉头痛。
      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剑穗已经成了这小魔头的助力,当下只有硬碰硬地跟他干一仗才是真的了。
      唐晚看两者拔剑张弩,也不知怎么想的,径直走到了顾长夏身边。
      顾长夏正忙着布阵,不好搭理他,可唐晚竟不肯走了。
      赵四九这边便得意了:“唐长老,痴情呀。”
      顾长夏突然想到唐承影怎么不见了踪影?这唐晚拦着他到底是什么意思,还有几步他和琴白的阵法就能走完了,卡在这里是等死吗!
      他不走,琴白对应也不能走,只能站在那里。顾长夏明白琴白自然是不会露什么马脚,可是再拖下去,顾云梦恐怕性命难保了!
      “你做什么。”顾长夏轻声呵斥道。
      唐晚拦住他:“你不能再往前去了,我不会让你死的。”
      顾长夏心想,你也没那本事。但是看着眼前这人,略比他高半个头,眼睛里亮亮的,像是狗一般的眼神……是了,和他刚刚骂他的那个狗,有些不同,是那种忠诚的,令人难忘的眼神。
      顾长夏最后还是心软了:“让开。”
      唐晚认了死理:“你不能再往前去了。”
      赵四九摇着他那把破扇子,在一边说起了风凉话:“唐长老果真十分情深义重,可惜魔君大人似乎并不领情呢。”估计这会儿没人找他麻烦,独自闲了起来。
      顾长夏被这一句撩得烦了,火气立刻上涌,眉心也出现了墨色的火焰纹路,他儿子还生死不明,这种时候一前一后磨磨唧唧哪里是他的做派!唐晚这人,更是从小到大就只知道拖他的后腿,把他的事儿一件一件地跟那个老狐狸汇报,逼得他只有装疯卖傻被人欺负了一辈子,现在还要做出一副多么伟大的样子拦着他。
      顾长夏眉心的火焰纹路忽明忽暗,看得唐晚心里也没了谱,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眼前这个人和他之间……还能有什么联系,但是他已经决定了。先前这些事对也好错也好,总之他不能让顾长夏死了。就算都是他错了罢,只要人活着,就还能有机会再去说这些是非,但如果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顾长夏哪里跟他纠缠这么多,一掌劈过去,直直打在唐晚的胸口。
      这唐晚真倒是个傻的,硬吃了这一掌,脸色霎时间惨白惨白的。
      顾长夏没想到他不躲开,这一掌只是随手一甩,也不记得到底是多少分寸,一时间慌了神,不知如何才好。
      方宇清瞅准了顾长夏心境不定,向赵四九使了个眼色,将剑收至背后,装作好模好样地同琴白说道:“仙尊,您与我等,无需如此大动干戈,不如我们借一步里面说话。毕竟我方某,承恩这么多,将来还指望能让仙尊再点播点播。”
      赵四九也在后面应道:“毕竟我门从未同仙尊有任何过意不去,仙尊的事情,我门向来放在心上,这些只不过是同唐门的杂碎琐事罢了,仙尊倒也无需插足其中。”
      听起来和和美美,将琴白看做好糊弄的。偏巧琴白并不是那么个善茬,佯装应道:“本尊也无心恋战,若是你等满足了本尊的条件,助你一臂之力也未尝不可。”
      赵四九心下一动,虽然知道琴白这是瞎扯的成分居多,但仙人之力无论如何诱惑太大:“仙尊有什么难处,不妨说与四九听听。”
      顾长夏听到这里便明白,是要把顾云梦交出来的意思。他瞟了一眼傻不拉几的唐晚,心里有些百感交集。虽然他是魔君,可他的心毕竟还是肉长的,年年岁岁相依相伴,也是他长久以来唯一的心愿。只是也许他们在错的时间相遇,大概此生,也无缘修错重来了。
      “你给我让开。”顾长夏,低声说道。他眼眸低垂,面色不晴,这一声太过短暂,全数被淹没在琴白问的那声“顾云梦在哪儿?”里了。
      但唐晚听到了,他借着刚刚顾长夏那一巴掌,悄悄握住长夏的手心:“你不要送死。”
      顾长夏抽回了手,坚定地说:“你让开。”
      四目相对,唐晚叹息了一声:“敌不过你。”终于让到一边,看着顾长夏继续将阵法走下去。
      赵四九一心顾着琴白,自然没注意到顾长夏这边的小举动,他生来就是一等一的聪明,听到琴白这句也忍不住皱眉,顾云梦和琴白相见是他一手安排的,为何事到如今琴白还要忙着找顾云梦?难道琴白的魂魄不在顾长夏的身上,是在顾云梦的身上?既然顾云梦是筹码,他肯定不能白白浪费了,便说道:“不知仙尊找那小鬼作何?”
      作何?琴白心想这个赵四九,真是死也不得消停:“本尊寻他,同你何事?只管交出人来。”
      赵四九听他如此强硬,不乐意了。他心道这破烂仙人刚刚不也吃了方宇清一道雷霆么,天大的能耐也无非如此了,给脸不要,那就不给了:“既然仙人不愿说,四九也是爱莫能助了。”说罢下巴挑了挑,示意方宇清动手便是。
      自然,琴白同他们尚还谈着条件,动手的只能是顾长夏了。
      方宇清念出一道诀,双手向后一握,霎时间桃木剑竟然分成了八重影子,柄柄都是那炭黑色的剑身和金光四溢的剑穗。
      琴白不理会他这雕虫小技,右手轻捻想定住其中的真身。哪想到,大概是因为里面那充沛的灵力来自于他自己的剑穗,不仅没被他定住,反而吸走了这一份灵力,飞速向顾长夏刺去!
      唐晚一个眼疾,飞身就帮顾长夏挡剑!
      只是那剑不过是虚影,穿过唐晚的身体,直直刺进了顾长夏胸口。
      而顾长夏那个傻瓜,他舍不得这还差几步的七星阵,还要拼命往下走。
      只差几步,就能把他们一网打尽了。
      唐晚哪忍心看他这样,立刻冲上去扶着他。
      赵四九看着顾长夏旁若无人地推开了唐晚,挖苦道:“唐长老,看来你这舍身,倒是白费了呢。”
      琴白多想叫这傻子别坚持了,别走了,没关系,他们还有别的办法。
      他的身体里法力越来越充盈,他知道,那是顾长夏身体里的魂魄在流回来。琴白努力地想拒绝这些,顾长夏还不能死啊,可是他又不能弹琴,他的琴音只能让顾长夏更加痛苦。
      一个人的苍白无力是什么样的感觉,而一个仙人的无力,可能比人,要懊丧十倍有余。
      顾长夏突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唐晚都没能明白发生了什么。
      “阿晚。”顾长夏轻轻地喊了唐晚的名字,眼睛微微闭上,像是在梦里一样。
      赵四九看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骂方宇清说:“快点处理了,恶心。”
      方宇清得令,立刻举剑就劈,谁想顾长夏眉心涌出无尽黑气,把他、唐晚包在其中,谁也进不来。
      “废物!”赵四九骂道,“叫外面的都给我进来!我不信踏不平他唐家堡!”
      “闭嘴。”琴白说道,他手上不知何时幻出一把琴,轻拢五弦,天地顿时清净了。
      赵四九也好、方宇清也好,流云也好、滴水也好,全被定住了。
      琴白匆匆跑向那团黑雾,却听到里面传来顾长夏清泠的声音:“仙尊,别过来了。”
      琴白只能驻足。
      “仙魔不两立,我这身体,早就抗不了几天了。”黑雾散去,唐晚扶着他,可他的头发却全白了。
      “不会的,你会好的,你能好的。”唐晚抖抖霍霍从袖里掏出一枚玉瓶,“这是承影前辈那里来的灵泉水,能洗经伐脉,能让你好过来的。”
      顾长夏没有接过去,笑着说:“阿晚,别骗自己了。”
      唐晚这男儿,到这时,眼角方才流了泪。唐八冢死的时候,他没哭;顾长夏骂他是狗的时候,他没哭;偏偏这时候,泪是止不住,往下掉了:“你胡说。”
      琴白记得那个小玉瓶,那是顾云梦重伤的时候唐承影给的礼物,没想到唐晚一直留着,是为了留给顾长夏。
      空剩下一声叹息而已。
      “仙尊,”顾长夏说道,“我将魂魄还于您,我死后,魔气自然会退散大半,到时还请你务必照顾好小梦,他是我唯一的牵挂。”
      琴白来不及想,便已答了一声“好”。
      顾长夏大概就是在等这声好,听罢方露出一丝浅笑,然后没了。
      琴白的定身法术,也在这一刻倾塌,他大概是用尽了原本所有的灵力才给顾长夏维持了这么片刻的安宁。
      一阵风吹过,唐晚的怀中早已空无一物。

      方宇清回过神,立刻抓住了这个空子,此时他已经顾不得赵四九的指令到底是什么了。琴白已经彻底撩起了他的虐杀欲望,直呼了一个霹雳往琴白身上刺去。
      说时迟那时快,顾云梦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一下突然扑到琴白身上!背后唐承影大喝一声:“走!”三人瞬间凭空消失在众人眼中!
      唐晚望着琴白消失的方向,喃喃说道:“是小梦啊……他平安着呢……你也……该安心了吧……”
      赵四九气坏了,叫方宇清立刻杀了唐晚给他解气。
      至此,唐门的最后一个活人,唐晚,死于非命。

      永乐二年,八月微凉,唐门,灭。

      (上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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