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晚烟暮色暖》莞尔Dear

7、原来是你想造反（3）

　　这天傍晚的时候，他写好了给许副的检查。校学生会的办公室里，除了他已经空无一人。今天是周末，不用值班，所以大家下午早早就回去了。此时暮色沉沉，从他旁边的窗户望出去，能看见远处的那架红玉藤趴在夕阳里，惬意又安心。花树下有一对儿情侣在秋千上说笑，他喜欢S大的黄昏。
　　晚风绕过窗帘，掀掉了他桌旁的一摞档案袋。露出一盒好看的饼干，他轻轻地推到邻桌去，然后靠上一堆文件，好像是挪书不经意挪到那边去的。又是一阵令人心怡的晚风，他抬头继续沉迷在远山邈邈的剪影里，不想去了解桌子上的心意，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挪东西到领桌去了，谁都知道主席的桌子很整洁，但总是放不下姑娘的心意，顾北城的桌子好像会乾坤大挪移，不管是面包奶茶，还是盆栽挂件。只要不是书信，或是带署名的卡片。都会悉数被各种书或文件碰到邻桌上去，十分神奇。
　　而且隔三差五，他的桌子就会发功，这时邻桌的小助理大麦总有收获。每到这时，大麦总是会故作惊讶地尖叫：“是谁？是谁暗恋我！这次又是哪个死鬼？”然后浮夸地环顾整个办公室，再以半个办公室可以听见的分贝，替她家主席补出画外音：“我平时很忙的，除了学习工作之外，还要思考一些事关人类宇宙的重量级问题，没工夫和你们这些凡人谈恋爱，请不要打扰我探究人生的价值和存在的意义好吗？你们这些地球人！”其实，这套独白本来没有这么长的，第一次只有寥寥的几个字“哼，讨厌！下不为例！”，可情况却没有就此改善，面对桌子的频繁发功，大麦的心态也逐渐发生了变化，她开始从中发现表演的乐趣，她不仅苦心琢磨台词，锤炼语句，还配上相应的动作和表情，甚至每次表演完毕，还要鞠躬致意。这已经成为办公室里大家最期待的节目，没有之一。
　　顾北城知道，在这场表演里，大麦是站在舞台中心的人，但实际上聚光灯是打在他的头顶，大麦再在一旁手舞足蹈地演绎，大家留心的还是他的反应。而他的表演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装淡定，如何若无其事地继续工作，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就是他的本色出演和大力配合。他觉得办公室需要调剂，这已经是他治下所能容忍得最大限度的活泼了，学生会日常工作繁重琐碎，他又一贯要求严格，如果再把大家这一项娱乐的权力剥夺掉，恐怕就要起义了。
　　至于她们对自己的调侃，顾北城并不放在心上。
　　他没有故意与大家保持距离，只是不想刻意融入集体，就算被光荣地孤立，他也能制造光晕让大家重新在他身边聚集。谁说哲学家就一定要遗世独立？

　　他最喜欢的老师，主讲中国哲学史的孟野阔，孟夫子，就是这样一位充满光晕的魅力型思想者，也是哲学系课堂上座率最高的一位教授。顾北城自然是他的得意门生之一，可这对师生的关系比较别致，也有彼此拳打脚踢的时候。他们最近的一次争论，他还记忆犹新。
　　当时师徒二人正在公孙龙白马非马的古老命题里，七上八下地求索辩驳。孟夫子突然拿起一本《红楼梦》，严肃地说：“今天就到这里，年轻人，你回去看看这本武功秘籍，我们再讨论。”
　　可顾北城却意犹未尽，他不以为然地说：“这与假作真时真亦假，没有关系。诗性逻辑里有什么可借鉴之处？”
　　孟夫子仍旧故弄玄虚：“哲学就不需要感悟吗？学哲学照样需要想象力，理论的源头不一定还是理论，你读上几遍都不明白的原理中，藏着你缺失的生命经验，下围棋、听交响乐、读诗歌、甚至谈恋爱，都有益于你求索真理啊！”
　　说完他又拍了拍身旁的《红楼梦》，神秘地传授道：“老僧全靠此入道啊。”
　　顾北城是个振振有词的年轻人，他对孟前辈这本武功秘籍的含金量深表怀疑：“红学研究已然走火入魔，索引派考据派不过故弄玄虚。就单从文本出发，《红楼梦》里就没有生活，宝黛之类从不为生计考虑，我实在看不到他们身上有所谓活泼泼的真气。”
　　“那你可以去看《金瓶梅》啊，就从金学悟道，殊途同归嘛！”孟夫子宽宏大量地说。
　　“早就看过，可至今仍然无获啊。”顾北城还是不服气。
　　“书中未必有颜如玉，美人在心里，才能看见字字珠玑。”狡猾的老年人语重心长地提醒。
　　“可只有书中，才能坐拥三千佳丽。”潇洒的年轻人不以为然地反驳。
　　“生活远在书本之上。记住，活生生的人，要比概念更有趣。”拥有最终解释权的老年人还是雄踞上风，孟夫子毫不客气地敲了北城的脑袋一下，终结了这场对话。
　　老师说的“有趣”，就是寒江的那个女孩吗？可纵然如此，那样的有趣也只是一时，他所要追求的“有趣”更长久，甚至是具有永恒价值的乐趣。顾北城一边翻开书，一边想。

　　等他终于合上书的时候，窗外的一抹夕阳已经换成了一角银月。临近深夜，走廊上静悄悄的。趁着顾北城转身锁门的空当，一只老鼠从老鼠药旁蹿过，毫不动心。但它的身形还是过于肥硕了些，以至于它在跳进隔壁那间没有关紧窗户的房间里时，被顾北城瞥见。
　　S大常年鼠患猖獗，登堂入室，实属正常现象，而学校又常年信奉黄老之道，无为而治，这样做的后果显而易见。顾北城快走几步，从外面关死了窗户，老鼠此刻会心情复杂吗？谁让它胆大包天，还笨手笨脚，他冷漠地想。
　　一转身他看见档案室，一个平常他不会留意的地方，可今天他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在这里，可以看见所有社团以前的材料。
　　会不会有寒江文学社呢？
　　靠学校养着的社团并不少，院级社团也有，舞蹈学院的汉服社、设计学院的航模社、就连生物与科学学院的植树社都能进入供养名单。可为什么会断了寒江的经费呢？
　　比起失宠后的凄苦遭遇，北城更关心失宠的原因。
　　不过，他很快就在那些布满灰尘和蛛网的房间里，找到了那些已经发霉的字迹。
　　寒江文学社因创卫期间言论不当，发表情绪化文字，责令反思改正。
　　顾北城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多年前的记录上。
　　原来这是一项惩罚，判被告人寒江文学社，从此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