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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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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衡八十七年,隆冬。
大雪纷飞,凛风呼啸而过,街道上的行人缩起脖子,双手藏在棉绒的衣袖里行色匆匆,丝毫没有留意到屋檐下蹲坐着以及躺着的人,即便有人瞧见了也是漠不关心。
躺着的人仰面朝上,双眼紧闭,满是皱纹的脸覆了一层寒霜,肤无血色,身体一动不动,靠外的半边身子已经差不多被白雪掩埋。
坐在他旁边的是个年纪不大的孩子,他抱腿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头微低着,散乱的头发夹杂着霜雪,额前的长发遮了他的整张脸。
他只穿着一件单薄而又破旧的衣服,露出的手脚被冻得发紫,却与他旁边躺着的人一样纹丝不动。若非他偶尔发出的轻飘飘的声音,别人还以为他也死了。
也?
他隔一段时间便会开口道:“爷爷,你什么、时候、才醒啊,我想、回去了,好、冷啊……”
尽管寒风肆虐,他断断续续的声音小得几乎连他自己都听不清。
尽管他知道躺着的人再不会醒来。
他或许是喊的次数多了,只是在麻木地喊着罢了,又或许是为了证明自己是否还活着?
他的父母是乞丐,因为和其他乞丐抢地盘被乱棍打死了,当时尚在襁褓中的他被如今躺在他身旁的老乞丐收养……
他忽然仰面捂眼,七年后,老乞丐终是没能挨过寒冬。他现在穷得一文钱都没有,更别说给老乞丐买张席子卷起尸体草草安葬!
他今早劝说老乞丐:“外面雪下得大,不会有几人出来的,我们还是不去了吧!”
老乞丐却说:“你看外面的雪下的多漂亮啊!爷爷活这么久还是头次见着这么大的雪呢。”
他:“……”
最终老乞丐脸上露出的向往的目光使他让步了。
谁出来看雪还特意端着个破碗装雪啊!
眼眶中升腾起的雾气朦胧了他的视线,他闭上眼睛,努力不让泪水滑出眼眶。
他低头,转身摇着老乞丐,哑声道:“爷爷你骗人啊!说走累了要休息!你都睡了半天了,再不起来今晚就走不回去了!”
“爷爷,我不想看雪了,你起来,我们回去好不好!”
“……”
他猛然收回手捂回眼睛,刚忍下去的泪意忽然再次腾起,泪水怎么也止不住地泛滥开来,浸湿手心溢出指缝。温热的泪化开了脸上的冰霜,未几再次凝结成冰。
他才不相信这大寒天地走好几里路来大街上看雪呢!在庙里不一样也能看吗!不就是冬天没钱又没吃的吗!
“哈哈哈哈哈哈——”
他突然仰天大笑,声嘶力竭。周围的行人都被吓了一跳,接着摇起头,只怕是这小乞丐疯魔了。
“行人退让!行人退让!”
寂静得只有风声呼啸的街道忽然出现了一队卫兵,卫兵们一手握着腰间的佩刀,一边喊着“行人退让”,一边毫不留情地将还在路中央没及时跑到路边的百姓推到一旁。清理出一条无人的街道后,卫兵们继续往前跑去下一段路清理行人。
没多久,一辆豪华的马车从卫兵来时的方向疾驰而来,滚滚的车轮带起了两道飞雪瀑,于道路上留下了两条明显的车辙。
驾车的车夫身穿裘袄,手执缰绳,健硕的黑色骏马沿路狂奔,四只铁蹄仿佛能将雪下的石板踏碎,跑起来虎虎生风,印子颇深。
马车快驶出这条街时,车里的人却忽然出声道:“老罗,停车。”
车夫立即反应快速地勒停了马车,回身向车内的人问道:“老爷,何事?”
“把这些银两给那个小乞丐。”里面的人不愠不火地说着把帘子拉开,将一个钱袋扔出来,然后将帘子放下。
车夫敏捷地接住钱袋,讨巧地应了声:“哎~”转身跃下马车,朝扶起老乞丐的尸体就要离开的小乞丐走去,一脸“你走运了”的模样将钱袋递出道:“这是我家老爷施舍于你的。”
小乞丐却只是抬起头看着车夫,没有其他动作。
旁人见到此景,羡慕嫉妒不已,那钱袋上绣着一个龙飞凤舞的“武”字,再加上出手阔绰,不用想便能让他们肯定马车里的人是谁了。
武丞相对穷人是出了名的大方,当然能让他出手的穷人并不多。
车夫见小乞丐没接,以为是被这天上掉下的馅饼砸晕了,没缓过神来。于是他好心地将钱袋塞进小乞丐的手里,拍拍手走了。
拉车的骏马没有车夫拉着却也是乖乖站在原地没有乱走,看到车夫回来了,这马就像是耍小孩脾气似的突然甩起头,将鬃毛上的雪抖落,抖了车夫一身的雪,然后张嘴露出两排雪亮整齐的大白牙嘶叫了一声,颇像恶作剧得逞后捧腹大笑的小毛孩。
车夫又好气又好笑地扫掉身上的雪,无奈摇头,站到马车旁恭敬喊道:“老爷。”
“嗯,”里面的人应了声,声音平和地道:“走吧。”
“是。”车夫点了个头,翻身上了马车,抓起缰绳就是一甩。
“驾!”
马车继续疾驰着远去,街道上的行人交头接耳了一阵后又复归之前的沉静。
小乞丐攥了攥手中的钱袋,咬牙塞进怀里,背着身躯瘦小骨瘦如柴的老乞丐回到他们城北的破庙中。
那破庙四面漏风,庙顶塌了大半,有没有这破庙都一样,唯一可以慰籍的就是有干草堆可以躺。
其他乞丐早换地方了,就只剩下他和老乞丐在这罢了。
他拿出些银两去附近的义庄请人给老乞丐下葬。
次日上午。
“等我挣到了钱,再给爷爷一个更好的长眠之地。”
他跪在自己垒起的坟前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离开。
飘落的大雪很快便将这座新起是小坟给覆盖了。
午后,武丞相府的一名家丁走到大厅中,对正在擦拭佩剑的家主道:“老爷,外面来了个小乞丐,说是要拜您为师。”
杨丘仞擦剑的手一顿,略微思索了片刻,继续擦拭起手中剑,平声说道:“让他进来吧。”
家丁躬身答“是”便退了出去。
不久,一个邋遢瘦弱的小乞丐光着脚带着满身霜雪走了进来,低头站在大厅中央,不说话。
杨丘仞擦完剑后将剑收回剑鞘里,随意将手中的抹布扔到桌上,坐正了等小乞丐开口。
见小乞丐还是没有说话,他微一挑眉,问道:“你为何想拜老夫为师?”
小乞丐没有任何犹豫之色地答道:“我想赚钱。”
听到小乞丐的回答,杨丘仞脸上露出了一丝诧异,一般想拜他为师的人不是些想习武报仇雪恨就是想以师徒的关系获取他这座大靠山,直接说想赚钱的人,面前的小乞丐倒是头一个。
“哈哈哈,好好好,不枉费老夫昨日舍你的那一袋银两,”杨丘仞忽然笑了起来,“老夫便收下你这个徒弟了!”
“啊?”杨丘仞突然的豪爽让小乞丐一愣,刚才看到他脸上的诧异,小乞丐还以为自己会被愤怒地赶出去,然后需再花上许多时间来求他收下自己……这么轻易就答应,小乞丐不得不去怀疑传闻是否是真的了。
传闻中杨丘仞从不轻易收徒,这个“不轻易”的确是不轻易,以至于在此之前就没听说他有收过徒弟。
难道志同道合是关键?虽然现在除了赚钱,小乞丐也想不出他们还有什么志同道合之处。
“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小乞丐腹诽完,连忙回神给杨丘仞下跪行叩首礼,恭恭敬敬地喊道。
“好了,起来吧,”杨丘仞笑呵呵地上前亲自将小乞丐给扶了起来。人生第二次收徒时半截身子已经埋进黄土里了,而大徒弟才刚刚混出些名声。
小乞丐更是诧异不已,自己身上脏得很,也不记得上一次洗澡是哪年哪月了,师父竟不理会这些亲自扶自己!他受宠若惊的连忙躬身道谢:“谢师父。”
杨丘仞摆了摆手:“师父粗人一个,不必过多在意这些你来我往的繁文缛节。对了,还不知徒儿名讳?”
小乞丐想了想,名字已经很久不被提起,以至于被埋没在了脑海深处准备要封闭起来的某段记忆里。
“你爹娘大字不识几个,但硬是要学那些文人给自己的孩子取一个富有意蕴而又不平凡的名字。于是在你还待在娘胎里的那十月,他们就一直在给你想名字,为此他们还吵过不少次,取一次名字吵一次。直到你满月时他们才最终将你的名字定下。”
小乞丐抬头,露出霜雪乱发下消瘦的小脸,眉眼微弯地笑着回答:“我叫易千由。”
“你爹娘都不姓易,毕竟你的爷爷奶奶也是乞丐,他们连名字都没有。他们给你冠上易姓是想告诉你这世上的一切就如一场交易,你付出了就会得到相应的回报,如果先得到,那么将来一定是要还的。人为了活下去可以找到千千万万的理由,他们希望你无论何时都至少要保有一个,如此才不会轻易产生轻生的念头,他们自然是希望你能够活得长长久久。所以你的名字就叫做易千由。”
“嘁~说了这么多,最后起的还不是很平凡的名字?”
“你要明白你爹娘的良苦用心,听起来很平凡,但却是凝聚满了他们的心血。你看哪像其他乞丐家的孩子,不是叫什么狗蛋、大虎、二柱,就是旺财、大傻子、二愣子……”
“停停停,行了行了,爷爷我服了您了还不成吗?求别说了,说话也费口水费力气,容易饿……哎哟!爷爷您敲我头干什么?”
“不敲你能涨记性吗?爷爷不用你服,你服的应该是你的爹娘!”
“是是是,爷爷你说的对,我服我爹娘。”
时过境迁,当时的不以为然,现在想起,笑着,却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