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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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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抬头看了看灰色的天,有一滴雨落在了她的鼻尖,凉凉的。
一群鸽子往北飞去,摆出了逃亡的阵势,沧的耳朵里乱糟糟的,她抬起头,眼前是高楼耸立,遮天蔽日的银色屋顶,她怎么也想不起,记忆里的那抹蓝。
书包里的便当已经冷了,教室里空荡荡的,她叹了一口气。
一只麻雀飞过来,停在窗沿上。
“你还没走吗?”
“走?走去哪里?”麻雀用一种带讥诮的口吻道,“我往南飞了一天一夜,全是城市,连片像样的树林都没见着。”
她打开便当盒:“你饿不饿?要不,你吃点吧。”
午餐是红烧豆腐烩饭,冷掉的稠糊汤汁,她一点胃口都没有。
“好久没见到太阳了。”麻雀拒绝了她的好意,感叹了一句。
“是啊……”
这时候她抬眼看到她的同桌小雅张大嘴惊讶地看着她,慌得她一下子撞翻了桌上的烩饭,麻雀被便当盒掉在地上的声音吓得不轻:“有人来了,我先走了!”
沧有些尴尬地看了一眼小雅,想开口说什么时,对方鄙夷地骂了一句:“神经病吧。”
三天前,小雅带了一只刺猬到教室里,同学们都很新奇,凑上来将小雅围住,她特别自豪,将刺猬翻来覆去地玩,有同学居然要求要拔一根刺做纪念……沧觉得自己的心一紧,听到刺猬的一声低低的哀鸣。
它的声音带着哭腔。
“求求你,放过我吧。真的好疼、好疼啊……”
却听到又有一个男生的声音喊:“哇,好酷,小雅,给我也来两根吧……”
沧挤进来,一把拦住了小雅正要继续拔刺的动作。
“拜托,它很疼的。”
“我的刺猬,要你管吗?”小雅本来就觉得沧很古怪,觉得她装神秘,好几次跟她讲话,沧都像听不到或者听不懂似的,让小雅特别厌烦。现在荀沧又来插手她的事,简直让她冒火。
“拜托了。”荀沧压低声音说,“它很疼的。”
小雅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什么玩意儿啊!你怎么知道它疼,你是它吗?”
“它告诉我的。”沧认真地说。
“哈哈哈,你不要这么搞笑好吗?你假装可以听懂动物的话吗?”小雅不屑地大笑。
“喂,不就是几根刺吗?”有人试图打圆场。
沧抬头看向那个伸手讨刺的男生说:“刺是它身上的器官,如果有人问你能不能摘一只你的手给他,你乐意吗?”
“神经病吧!”对方听着丧气,摆了摆手,转身就走。
被沧一说,大伙儿都觉得毛骨悚然,小雅怨恨地瞪了沧一眼,这仇算是结下了。
那只刺猬在被收起来的时候,朝着她说了一句:“谢谢你啊,小姑娘。”
这个世界有很多奇怪的声音,好吵。
比如,她背后传来的那些:“荀沧肯定是这里有问题。”“她不喜欢搭理人,老是自言自语。”她都能想象到说话的那个人指着她的脑袋。还有人接:“对啊,她之前还对着实验室里的青蛙说了半天的话呢,最后,居然还自作主张把青蛙全给放掉了。”“上次还拿刺猬跟人比咧,能一样吗?动物是动物嘛!”“离她远一点呗。”
......
被孤立的感觉,真的十分不好。
沧一个人行走在车水马龙之间,这里像是光与光的世界,尽管色彩浓郁,却让她觉得有些恐怖。她总是不由自主地走到市中心的那个广场上。广场中心,伫立着一块巨大的牌匾,上面写着“露水马戏团即将来临”。她盯着那上头各色各样的动物,觉得心口堵得慌。
当她反应过来,这里并不是她的家时,她迅速掉头,顺势带飞了眼眶中的几滴泪。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她甚至怀疑那不过是一场空梦,那么当它毁灭时,也不过是美梦初醒,回到现实而已。
哪有失去那么残酷。
她的耳机里响着吵闹的音乐,似乎只有金属撞击声,才能够盖过那些让她欲罢不能却又苦恼万分的声音。
不远处走来一位少年,牵着一条白色的萨摩耶,姿势诡异。她定睛一看,是那少年拽着狗往前走,狗不肯走,少年又怕拽疼它,于是苦恼万分地与倔强的萨摩耶僵持着。
她没有摘下耳机,反而径直地往前走。这和她没有关系,就像那只麻雀,她才不要跟它继续聊下去,因为它的原因,她已经变成奇葩少女被孤立了。今天早上她忍不住跟它说“我在上课呢”时,老师丢过来一个粉笔头,厉声质问:“你还知道你在上课?”
全班哄堂大笑,小雅带着讥笑说:“老师,她在跟麻雀说话呢,逗不逗?”
然而小主人狠了狠心一拽,原本岿然不动的萨摩耶,一个猛站起来,朝他冲了一下,少年重心不稳,一下子撞在她身上。
“没事吧?对不起。”他将她扶起来,沧吃力地站起来,耳朵快要被炸聋了,她摘下耳机。
“没、没关系……”
这个时候萨摩耶冲着他一连吠了好几声。
因为距离太近,她迫不得已听了个清楚,它在埋怨:“我才不要去你舅舅家呢,你的表弟老揍我,你要是逼我,我就咬死他!”说罢,虚张声势地龇牙咧嘴了一番。
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奔奔,你别吓唬人。诶·……你怎么笑了?”自家的萨摩耶凶起来的样子明明很吓人啊,可这个姑娘竟笑了,弄得他也有些不好意思。
“它……你要带它去哪里?”她明知故问。
“我得跟我爸妈去趟外地,没人照顾它,所以想拜托我舅舅替我养几天。”
那条叫奔奔的狗又嚷嚷起来: “我自己可以照顾自己的,好吗!”
她忍不住过去摸了摸它的脑袋,压低声音说:“别闹。”
沧是断然不会将自己听得懂动物语言这码事告诉别人的。是啊,换做她来听这件事,也会觉得匪夷所思啊。世界上,少一个人知道她是奇葩的真相,也是好的。
“那个,或许,我可以帮你养几天。我是一中的沧。这是我的校牌。”
少年有些迟疑地接过校牌,她紧张地补充了一句:”也是,你觉得我是陌生人。可是,如果狗狗不愿意去一个地方,你非要让它去的话,其实也很伤它们的感情。”
“何止啊!”奔奔插嘴道,“诶,你好像能听懂我的话吸?”当然这些听在少年耳朵里就只是清一色的汪汪声。
他看了沧一眼,发现沧其实有一双很温柔的眼睛。小时候父亲便教他,判断一个人是否是好人,不该通过语言,而应该通过眼睛。但他也不该这么贸贸然地接受一个陌生姑娘的提议,可奔奔忽然坐下,冲着沧摇摇尾巴,他犹豫了一下。
“那不是太麻烦你了吗?”
“没关系,我家也有养宠物。”
他把绳子和背后的背包交到她手中:“那谢谢你,两天后我到你家领它,狗粮什么的,都在这里了。你叫我阿恒吧,我是城市中学的。”
“你干吗不跟我聊天啊?”奔奔缠着沧半天了,可她就是不理会它。
最后窝在角落里的大花猫伸了个懒腰说:“你别费这劲儿了。小主人在学校里,因为跟一只麻雀聊天被老师骂、同学笑,她发誓再也不跟我们动物说话了。她都两天没跟我开口了。小主人,哈?”花猫顺势还试探了她一下,然后耸了耸肩,“哎,你少靠近我一点啊,我不怎么喜欢跨族恋啊。”
“喂,我也是只公狗!”
“同性倒是无所谓啦。”
听到这里,一直装作与己无关的女孩儿终于忍不住捂着嘴笑了一下,花猫闻声,喜悦地喊:“小主人,小主人你……”
眼见着她还是没说话还戴上了耳机,奔奔皱着眉头问:“难道我们动物的世界很无聊吗?听得懂我们的话有啥好不开心的呢?我小主人要听得懂我说话该有多好啊,他对我还不错,可那理解能力简直令狗发指!”
花猫唉声叹气: “人类啊,真是种奇怪的动物。”
是啊,人类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
她以前只跟动物玩乐,觉得世界单纯快乐,虽然动物里偶尔也有尔虞我诈,但多数时间还是是非分明的。
阿恒回来后,给她带了一副耳机做礼物。奔奔被交回他手里时,忽然回头朝着她说道:“谢谢你啊姑娘。”
他被逗乐,摸着它脑袋说:“它经常朝着我叫,不是那种狂吠,是那种类似人类嘀咕的声音,我总在想,要是能听懂就好了。”
“它在说,它也许在说,谢谢我呢。”她忍不住接下了话,然后从奔奔眼睛里看到了欣慰。
“嗯,对啊,谢谢你。我家奔奔是只礼貌的狗呢。”他自豪地说。
在这个近一万平方米的城市里,遇到一个人的概率有多大?尤其是一个在城东的一中,一个在城西的城市中学。
椰子店门口,她正捧着一个新鲜椰子享受夏天,却一扭头就看到了阿恒。
“好巧啊。”阿恒牵着奔奔,一副惊讶的样子跟她打招呼。奔奔嘀咕了一句:“巧啥啊。他是跟了你好几条街才有勇气来打招呼呢。”
漂亮萨摩耶的一番话让她不禁红了脸,却还是抬头冲他笑了笑:“是啊,好巧,要吃椰子吗?”
“马戏团马上就要开业了,我有首映礼的票,你要去看演出吗?”
“好啊。”
两人一狗漫步在街道上,奔奔挺安静的,偶尔插一句话,跟沧爆着小主人的短。
“你可别看他长那么帅,很多女生想利用我跟他交朋友,他都不爱搭理呢。他就是个榆木脑袋,要不是我怂恿,哼哼!”好像阿恒听得懂它的话似的。
“诶?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阿恒,你听没听说过黑森林吗?”
“黑森林?”他思忖了一下,“好像很多年前,马戏团驻扎的那块领地,就是一片森林......”幸好他没有回答:我只听过黑森林蛋糕。
“我以前就住黑森林。”这还是她第一次有想和别人倾诉的欲望。
“好酷!”阿恒侧过头来微笑着看着她,他有一双温润的眼睛,和奔奔的一样,清澈见底,不藏一丝的偏见。
“阿恒,你居然和这个怪咖在一起?”街对面忽然有人尖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她心一紧,抬头就看到小雅趾高气扬地走过来。小雅是阿恒的初中同学,她骄傲地抬起下巴,很不爽沧居然和以前班里最帅气的男生走在一块儿。
“你怎么这么说话?”阿恒生气的时候也只是微微拧眉头,“你信不信她说她会跟动物沟通呢。”
小雅急了:“她在我们学校,根本没人搭理她!她就跟一只麻雀玩儿,你觉得她没有毛病吗?”
“你!”沧气结,竟无言以对。
“我也可以听懂动物的话哟!它现在在说,你是个这里有毛病的人呢!”小雅得意地指了指脑袋。
她气得脸色发白,旁边的奔奔忽然之间跃起来,在小雅的手上重重抓了一下:“太过分了,真当我是宠物狗哦?”
阿恒带着小雅去打了预防针,并且在奔奔的脑袋上用力敲了一下:“再挠人,我就不要你了。”他扭头又对荀沧说,“你千万不要把小雅的话放在心上,她初中的时候就很喜欢欺负人。”
“没事,我不会的。”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原本的倾诉欲又消失了,“我先回家了,我奶奶还等我吃饭呢。”
“那马戏团......”
“开业还有一段日子吧,我到时候再来找你!”她飞快地离开了,其实沧很想和阿恒做朋友。
奔奔在她家的两天里,尽管她刻意不跟它对话,但它却总在她面前絮絮叨叨地说话。它说阿恒看样子很光鲜,有一个完美富足的家庭,但事实上,他爸爸妈妈的关系并不好,这次带阿恒出门,就是去户口所在地办离婚的。
阿恒表面上总是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其实他心里清楚得很。尽管很想大喊着爸爸妈妈不要分开好不好,但他还是摸着它的脑袋说:“奔奔,也许他们分开才会快乐吧。我不能为了自己的快乐而让他们痛苦。我只有你了,你千万不要离开我啊。我很快就回来接你,好不好?”
然后他就会对着它笑,悲伤又无奈。失去是一件多么令人心碎的事啊。
荀沧从小就是跟着奶奶生活,她从没见过自己的父母,反倒觉得,从未有过比拥有后再失去要稍微让人好接受一些。她后来失去了黑森林,到现在,都没有缓过劲儿来。能跟阿恒做朋友当然好,可是他要是知道她是那么奇怪的人,会不会如小雅一样觉得她有妄想症呢?
那天她趴在奶奶的膝头,奶奶的头发,是离开黑森林那天一夜之间白的。奶奶摸着她的脑袋,温和地说:“黑森林不在了,你要学会适应城市的生活,如果那些声音对你造成困扰的话,那就不要再听了。”
“你真的不打算理我了吗?”课堂上,麻雀蹲在她旁边,那天下了很大的雨。
“我还以为,总有一个人类不一样呢。你知道吗?我有回在麦田里跟一个人倾诉,他一直都没动弹,我以为他是个人,结果凑近一看,是个稻草人。现在你就像个稻草人,我怎么跟你说话,你都不搭理我。”
“真的好孤独啊,沧。我的朋友们,走的走,死的死,很快就剩下我自己了。”她听得心里一紧,告诉自己不要心软,不要心软,屏蔽掉那些声音,专心听老师讲的方程式才对。
“我走了。你要保重啊。”
她忍不住回头,心中最后一丝的坚硬瓦解,想要挽留那只孤零零的麻雀,它却已扑着翅膀,飞进了雨水里。
哎,沧,你为什么那么狠心?她此刻焦躁地望着窗外,多希望那只麻雀能再回来,她会轻轻地跟它说,你说话,我听着。我其实不是一个稻草人,稻草人没有心,我关心你的,要不,你住我们家的屋檐吧。
只是我也有苦衷,我不能让他们觉得我太不一样......
几分钟后,也许是上天听到了她的悔意,雨中冲出一个黑色的身影,喘着气对她说: “沧!有条狗在学校附近的马路上出了车祸,它现在被送到宠物医院去了,它让我来找你,说它叫奔奔!”
沧瞪大眼睛腾地站起来,来不及跟老师请假就疯了一样地冲出去,小雅鄙夷地说了一声:“就说她脑子有问题吧。”
她赶到宠物医院的时候,奔奔已经奄奄一息了。但当它看到沧的时候,却松了一口气。
阿恒忧郁地坐在那里,眼里有掩不住的悲痛。
她上前一步,附耳在奔奔的嘴边,她想奔奔应该是有话要跟她说吧。阿恒看到奔奔启了启唇,却再也没能像以前一样大声欢快地汪汪叫,声音轻得他都听不见。
他觉得自己的心被紧紧地揪着,东扯一下,西扯一下。失去心爱的东西的这种感觉,他一生都不想要再尝试。
奔奔走了。
他们在宠物医院里给它举办了小小的送别仪式。沧流着眼泪,不知该怎么安慰阿恒。
“从此以后,我就是一个人了。”阿恒扭头冲她笑了一下,又露出了奔奔之前说的那种悲伤又无奈的表情。
“别这样。”她咬着自己的嘴唇,“阿恒,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啊。你愿意跟我做朋友吗?”
阿恒愣了一下。是的,奔奔叫她过来,就是想要拜托荀沧来照顾看似轻松潇洒实则孤单的阿恒。
它说:“荀沧,你可以帮我,在接下来的岁月,陪伴我的小主人吗?我本来想要陪伴他一辈子的。”
“它叫我转告你,它这辈子遇到你,很开心……让你不要为它难过,如果它在天上看到了,也一定会难过的。”
“你是在安慰我吗?”
“不是.”她红了脸说,“你不相信我吗?”
“谢谢你安慰我....”
“它还说叫你换掉那条卡通四角裤,它最讨厌上面的加菲猫了……”他惊讶地回过头,看着她。
于是,她将自己因为听得懂动物说话被排挤,从此决定拒绝接听那些声音的事情告诉了阿恒。听着听着,阿恒的表情就由惊呆化成了羡慕。
“你不觉得我这样很奇葩吗?”
“为什么啊?我觉得这样子很厉害啊。如果我也能听懂的话,我跟奔奔的关系一定更铁了,难怪它以前总朝我嚷嚷。它真的是一条很酷的狗对吧?”
“是啊。他是藏獒心萨摩耶身,它说它小时候的愿望是做一只军犬。结果你老让它捡球,它最讨厌你这点。可是就因为我能听懂动物说话,所以我很孤单。因为听得懂动物的话,我就不太愿意去听人类的。动物不喜欢撒谎,可人类总是在撒谎。”
“那我呢?”
“你猜猜,我说我很喜欢你,这句话是撒谎吗?”她瞪大眼睛看着红着脸的阿恒,他有双动物一样的清澈温润的眼睛,闪着光芒。
停在一旁的麻雀这个时候飞起来,扑腾着翅膀喊着:“好棒!”
阿恒等在马戏团的门口,手里拿着今天马戏团开业的首映票。听说这次的马戏团规格很高,将在露水市长期驻扎,从各地网罗来的珍禽异兽,吸引了许多外来客,许多人乘着汽车、轮船和飞机赶来观看。
很有意思的是,露水马戏团不仅仅有剧场表演,还有笼类参观,你想看什么动物,就到它们的笼子前,丢上特制银币,等待驯兽师的开场就行。
铁笼前,阿恒正和她做着只有他们两个人能懂的游戏。
“好酷的狮子,看上去不怎么开心啊。”
“它在抱怨今天的伙食有些差。肉质不太新鲜,待会表演想要偷个懒作为报复。”她悄悄告诉阿恒。
又走到一只海狮面前,他问:“它在说什么?”
“它……”她红着脸说,“它说的是英文,说太快,我听不懂。”
“你模仿一下?”
荀沧有点迟疑地复述给了阿恒。闻言,阿恒哈哈大笑,指着那头海狮说:它是个小流氓。”
“诶?”
“它居然说哈哈哈哈 ”他笑得前俯后仰,“它说,你跟我挺般配的,结婚的话它给我们做孩子……”
“它在想什么呢!”
阿恒移动到非洲象的橱窗前,庞大的大象引来很多人围观拍照。“它说我们人类真自私,它为了跳火圈,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它有个好朋友就是这样留下了残疾。”
经过无数个橱窗之后,她心里很难过,尽管马戏团里欢笑不断,可动物们的心酸咆哮,只有她听得懂。阿恒看出了她的不开心,拍拍她的肩膀说:”荀沧,如果你觉得不开心的话,就别再听那些声音了。我不问了。”
她感激地冲着阿恒笑了笑。
“老板,孔雀一直不肯开屏,昨天的饭菜也没吃,这样下去,是要饿死了咧!”旁边的工作人员,向一个脖子上带着金项链的男人抱怨道。
沧怔了一下,抬头问阿恒:“我们去看看好吗?”
马戏团的角落里,一只白孔雀安静地站着,旁边的食盆里的食物,粒米未动。它的眼神空洞,工作人员怎么使唤它也不肯吃东西,工作人员只好走开。
“老板!今天孔雀估计是表演不了了!”
老板骂了一声:“有没有搞错啊!前几天刚死了一只,这只再死可怎么办啊!”
沧在他们摇着头无可奈何地走掉之后,走到笼前,跟孔雀对视。“喂。你干吗不吃饭啊?”
孔雀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开口。
“我能听懂你的话。你跟我说说,看看我有没有办法帮上忙,好吗?”阿恒鼓励地望着孔雀,它上前走了一步。
孔雀是雄孔雀,它跟他们说它的妻子在前几天得瘟疫去世了。它说,来马戏团,如果不是跟妻子在一起,自己早就觉得生活无望了。之所以开屏,也是为了博它欢心。如今它走了,自己活着又有什么意义,也不想开屏来取悦人类。
末了它说:“我只想去找它,其他什么都不想。”
阿恒听不懂,只见荀沧的表情越来越悲伤,他也不急着问,只静静地陪她站着。
马戏团演出就要开始了,沧缓缓地站起来,推了一下阿恒说:“我们什么忙也帮不上。”
大象跳火圈,黑熊耍宝,驯马,海狮表演,猴子魔术,逗得观众笑声连连。阿恒却看到身边的荀沧一脸忧伤,他听不懂动物的咆哮,可他也笑不出来。
荀沧喃喃地说:“它们,活得好不快乐啊。”
大自然的生物被禁锢了自由,经过强制残忍的训练,为了能活下去只能以表演来取悦人类,然后再被关进冷冰冰的铁笼子里,实在太残酷。
那些声音像一场噩梦,她回忆起黑森林消失的那一日,鸟兽飞散,哭骂声连天。那只最终没有上台的痴情的雄孔雀,总浮现在她心头,抹都抹不去。
随着意犹未尽的观众走出去,阿恒护在她的身畔,附到她耳边问:“沧,你没事吧?”
来到外头的空地里,她呼出一口气,回头看着马戏团的牌匾,像是一块墓碑,立在逝去的黑森林的废墟之上。而那些拥有生命却不再有生命乐趣的生物们,就活在这里,生不如死。
“我给你说一个故事吧。”她开口说。
这个城市,就在马戏团的这个地方,曾经有一片巨大而繁茂的森林。不知名的树冠遮天蔽日,金色的阳光从缝隙中洒进来。碧蓝碧蓝的天空,鸟语花香,森林里总能听见野兽们的咆哮。小溪里常有鱼群,议论着哪里的水草最丰茂,哪只鸟的羽毛最多彩。她就跟奶奶住在黑森林的小木屋里,日日与鸟兽打交道。那时候黑森林里黑夜白日不分,森林的盛宴永远不歇,瓜果鲜嫩,草木葱郁,热闹得像个乐园。她和奶奶像是拥有全世界的王者,与臣民们平等相处。
直到第一声炮响炸开的那个早晨,一群穿制服的人挤进了黑森林,和奶奶说着一口她听不懂的话。
她只看到奶奶的脸白成了纸。
短短五天,她们被迫搬离了这个住了十多年的地方,她缩在奶奶身边,被一群人送到了一座高楼前据说那座大楼是市里新建的,白墙红顶,价值不菲,她却觉得丑陋无比,大哭着不肯进去,边哭边说就算要进去,也要带阿虎、老鱼、黑猫、山魈君一起进去。
原来,她和奶奶就是黑森林里唯一的钉子户。
“但事实上,”沧说,“黑森林不是我们的领地啊。它是我们大家的。”
从此这个世界再没有黑森林,只有听得懂动物语言的荀沧,从前的她总是听到快乐的声音,如今,却只能听到悲伤。
阿恒紧紧皱着眉头,然后他坚定地望着她的眼睛。“荀沧,我们是好朋友对不对?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会义无反顾地站在你这边。”他像是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其实我爸爸跟这家马戏团的老板是很好的朋友。”
也对,不然他怎么能拿到限量的首映票呢?
“我可以借机去他家,要到马戏团的钥匙,我知道过几天午夜十二点之后,工作人员都会去一个地方庆祝狂欢。我们……”他压低声音,“给它们自由!”
有了这个目标,沧开始在马戏团悄悄地和所有的动物达成秘密协议,约定好在几天之后的午夜十二点,一起进行大逃亡。那只雄孔雀甚至开始吃饭了,因为沧答应它会将它带到埋葬它妻子的地方,让它再开一次屏。
猴子很开心,它偷偷将一颗桃子送给她,抽抽鼻子说:“弄不到两个,你和阿恒一起吃吧。”
狮子犹豫了一下,问:“你们不是要把我们卖给什么黑市吧?哎,算了,看你的样子也不像坏人。”
计划很是顺利,约定好的那一天,阿恒在马戏团静悄悄的黑夜之中,转动钥匙,锁孔一声脆响,所有的动物,都从假寐之中抬起了头。
那天午夜,没有睡的人何等庆幸,他们偶遇了一个奇幻大梦,两个牵手飞奔的少年少女领头,身后跟着一群动物,有大象有狮子也有老虎。然后一转眼,静悄悄的马路上,只留下一片沙尘。是梦,一定是梦。城市里的逃亡大队伍,越来越长。
她将雄孔雀如约带到了那只雌孔雀的坟墓前,那是一个废弃的垃圾场,她有些心酸地望着它,开了最后一次屏,雄孔雀其实年纪很大了,但它开出的屏却依旧美丽,所有的动物都看呆了。然后,它慢慢地蹲下去,跟她挥了挥羽毛。
“我就在这里陪它了。谢谢你,姑娘。”
那一夜,在城市之中乱窜之后,动物们累得筋疲力尽。最后,它们决定回到马戏团。阿恒表示惊讶,沧却在听到它们的解释之后,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这个城市太大了,这个世界飞速发展,在最后的一片净土黑消失之后,它们已无家可归。钢筋水泥替代了参天大树,那些庞然大物让它们觉得惊恐至极,还不如那冷冰冰的铁笼子。起码,还是个安身之所,有饭吃,还有那么多同伴。
阿恒拉着她的手,看着它们离去的背影。它们走得很慢,因为回马戏团显然不是很好的决定,可却没有别的路可以选。
一只猴子拽住她的衣角。“小姐,我可以跟你回家吗?我吃得很少的。我实在不想回去做算术题了。我数学不好。”
她摸了摸它的脑袋:“好啊。”
走在队尾的狮子回过头来,冲她大声地吼了一句:“喂,谢谢你们俩啊!还有,谁要是欺负你们,你们就去马戏团找我!我帮你们报仇!”
沧泪流满面,麻雀停在她的肩头,叹了口气说:“真是委屈你了,要替我们动物分担痛苦。”
她却摇摇头:“不,我一点都不后悔能听到你们的故事。”
那一夜,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工作人员回到了马戏团,只是发现雄孔雀不见了。最后有人在垃圾场发现了它的尸体。它如愿以偿死在了心爱的妻子身边。如果它有着表情,那一定是满足的。
猴子也不见了,在笼子里的墙壁上留了一张涂鸦,上头的家伙扮着一张鬼脸。旁边的文字人类自然看不懂,后来沧才听它说,那画的意思是说再见啦!我要去做美猴王啦!
它跟大花猫成为好朋友,大花猫跟它讲起奔奔的故事,说:“要是它还活着就好了,那是只超级酷的狗。”
麻雀倒是挺关心她的,考试的时候还特意飞进教室瞅了第一名的答案,然后照原样报给沧,沧哭笑不得,飞起一块橡皮砸向它,差点被老师拎出教室。
阿恒新养了一只藏獒,它看起来凶巴巴的样子,但特别听沧的话。沧告诉阿恒,藏獒其实内心很粉红的,它听了奔奔的故事,觉得它好酷,好想跟它一样。
黑森林消失了,但她却有了新的小世界,她还是常常去看露水马戏团里的动物们。阿恒的爸爸给马戏团投资,为了补偿儿子,他将很多事情交给儿子来做,马戏团的动物们,能得到最大限度的自由。虽然表演没那么惊险刺激了,但节目也很多,动物茶话会也能带来不少欢乐。
八年后,露水马戏团被解散了。做这个决定的,是马戏团的新团长,一个24岁的年轻人。
他用两年时间建起了一个森林公园。就在原来黑森林所在的地方,魔法般长出了茂密的参天大树。动物们在森林公园里嬉戏打闹,而这次,换作人类在笼子里参观动物。
森林里有猛兽,然而人们却讶异公园的主人和他的未婚妻,竟然敢手无寸铁地出现在笼子之外。观众们都愣了,那美丽的未婚妻真是奇怪啊,站在每只动物面前像是跟它们谈话似的。
人群中有个瘦高个女生,高声和所有观众说:“她能跟动物交谈!真的!她是我高中同学呢!她以前跟我的刺猬都是朋友呢!”
大伙儿才不相信她,小雅撅着嘴强调着:“真的!骗你们我就是小狗!”
众人顾不上理会小雅,因为他们的目光都被远处的场面吸引住了。
一只狮子张开双臂拥抱了那个美丽的少女。
沧被狮子厚实的拥抱弄得喘不过气来,听到它在耳朵边说:“谢谢你。”
她回头看着阿恒,他在毕业那天,就对她说:“沧,我们给它们一个家吧……我也想给你一个家。”他把她的黑森林,还给了她。
这些年,他为了这个家有多努力,她都看在眼里。
他以她的口述为蓝图,还原了她的黑森林,甚至在林中央的参观范围之外,还有一座小小的红屋顶的木房子。奶奶就住在那里,做好了饭菜,等待他们的到来。
她终于露出了自己漂亮的洁白的牙齿。
她好多年,没有笑得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山野少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