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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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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氓》
在那个时代里,我们的心灵总是一架失控的马车。
——《血色浪漫》
一
1964年,夏。
张靖东躲在灌木丛里,正透过横斜的枝叶偷窥前边的菜园子。他模样称得上俊朗,鼻梁高挺,眼窝深邃,乍一看五官还有点苏联人的意思。张靖东打着赤膊,麦色的皮肤带着明显的肌肉的轮廓,看上去像头小豹子似的。
他望着菜园,发现老农正靠在凉棚里小憩,一条大黄狗趴在树荫底下,热得半截舌头都耷拉在外头,而地里净是翠绿滚圆的西瓜。
耳边蚊子嗡嗡地响,然后又传来一阵窸窣,张靖东扭头一巴掌拍在身后那人脑袋上,压着嗓子骂道:
“方豫,你丫浑身刺挠还是裤/裆里长虱子?能不能别动了,一会儿咱几个都得暴露,到时候都是你的错!”
“那我能怎么办啊,这蚊子直往我裤子里钻!”
方豫比张靖东矮了一头,鼻梁上架着副眼镜,看上去文弱得像个小书生。他捂着脑袋,很是委屈的小声抱怨,又在对方威胁的眼神里息了声。
张靖东那么混,他哪里敢和他顶嘴。
张靖东混,从小就混,三岁敢撵着院子里的大黄狗满街跑,七岁就开始糟蹋家里的葡萄架,发展到十岁时已经基本能上房揭瓦了。
连他爹都说他长大就是一流氓蛋子,对自己小时候教他拳脚功夫简直悔不当初,这不和给孙悟空金箍棒一个道理吗?
这种家伙,方豫知道自己是绝对没法反抗其暴/政的。没法在暴/政里反抗,就只能在暴/政里闭嘴。
“等会儿再收拾你。”
张靖东朝方豫挥了挥拳头,这时候忽然一颗石子落在身边。二人抬头望去,不远处的树梢上坐着个人,那人朝他们挥挥手,又朝着菜园子比了个进攻的手势。
“走!”张靖东一声令下,拉着还和裤/裆里的蚊子作斗争的方豫,朝着菜园子发起进攻。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地里那些水灵灵的西瓜。
张靖东身手矫健,猫腰钻过稀疏的篱笆,路过大黄狗时竟没带出一点儿声。他蹿进西瓜地之间,低头就要抱起最大的那个,然而这时候头上又传来声响:
“放下!你丫傻逼吗,那个都赶上你脑袋大了!”
先前丢石头那个少年压着嗓子骂道。少年名叫陈睿,陈睿长得白净斯文,却生着一双精明的丹凤眼。整个人看上去鬼精鬼精的,用张靖东的话说,那就是“一看就是个叛徒”。
此时他正坐在树上给地上的两个人当指挥,一见张靖东抱起来个最大的,登时急得跳脚,恨不得跳下去打他两下。
张靖东平白让人骂了,心里很是不爽,然而眼下是特殊情况,容不得和对方在这儿扯皮。于是他赶紧转移目标,挑了个小一号的西瓜揣在怀里。
后头的方豫好不容易把蚊子都从裤衩里轰出去,一看张靖东都准备跑了,也赶紧弯腰抱起一个西瓜。
然而就当他俩准备撤退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凶狠的汪叫。
方豫僵着脖子往后一瞅,大黄狗呲着牙,正虎视眈眈地瞪着他。
“愣着干什么!跑啊!”
陈睿大喊一声,张靖东立刻撒开丫子朝着篱笆狂奔。陈睿也从树上爬了下来,两人一起伴着黄狗的狂吠没命地跑,一直跑到小河边上才停下来。
“妈的,累死我了。”张靖东还抱着个西瓜,着实累得够呛,整个人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恨不得就此躺下。
他喘匀了这口气,就开始抱怨:“陈睿,你不是说你侦查吗,这侦查的什么玩意儿啊,狗醒了都不知道,你他妈眼睛拿来出气儿的吧!”
陈睿也累得够呛,一听张靖东这话,他登时不干了:
“你他妈才眼睛出气儿呢,能你赖我吗,你自己眼高手低,非抱那么大个西瓜,我怕坏事儿只能盯着你,哪还有眼睛看狗啊,还不是你分散老子注意力!”
张靖东气的一骨碌从低声爬起来,刚想和陈睿决一死战,却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
“等会儿。”他迟疑道,“我们是不是少了点什么东西?”
两人面面相觑,陈睿突然一拍脑袋:“妈的,刚才光顾着跑了,方豫还在那儿呢!”
他们赶紧又火急火燎的往回跑,等跑到菜园子边上一看,方豫正让看园子的老农逮着当苦力呢。大黄狗在边上虎视眈眈的盯着,现在正是日头毒辣的时候,方豫汗如雨下,一张脸脏兮兮的,看上去别提有多惨。
“得,方豫被俘虏了。”陈睿道,“这可咋办啊。”
“还能怎么办。”张靖东拍拍怀里的西瓜,很干脆道“他都为咱们的事业献身了,我们不能让他的献身白费啊。”
“得把这硕果仅存的一个西瓜吃干净。”陈睿点点头,表情很是认真,“剩一点红瓤儿都是对不起他。”
说完这句,二人对视了一眼,带着唯一的西瓜溜之大吉。
可怜方豫一个人在菜地里,被大黄狗监视着战战兢兢的干活,让毒辣的太阳晒脱了层皮。
张靖东和陈睿回到之前的河边,陈睿就着河水把西瓜表面的泥土洗干净。张靖东刚坐下,就想把脚伸进河里好好凉快一下,却被陈睿一巴掌拍在膝盖上。
“起开,我洗西瓜呢,你倒在边儿上泡脚!”陈睿怒道,“我吃西瓜还是吃你洗脚水?”
张靖东揉着被打红的膝盖嚷道,“掰开就分了吃了,我不信你连西瓜皮都吞肚子里头去。”
“我乐意!”
张靖东气的伸手撩起一捧水花就朝对方泼去。二人很快开始用河水相互攻击,西瓜都不管了,泼得像两个小落汤鸡。他们闹成一团,笑声顺着河水飘飘荡荡,空气里都洋溢着十足十的快活。
过了好一会儿,两人终于闹累了,他们把西瓜掰成几块,吃得一点红瓤都没剩下。
“嗳,晚上咱去哪儿玩?”
张靖东吃饱喝足躺在草地上,嘴里叼着根长长的草茎,扭头对陈睿道。
“还玩儿呢,作业写了么你。”陈睿正拿着石头往河里打水漂,闻言瞥了张靖东一眼,“开学我看你咋办。”
“该咋办咋办,丫能杀了我不成。”张靖东嗤了一声,“孙子,你就装吧,平时也没见你多爱学习,这会儿非得补那两本作业,真当鸡尾巴上插两根毛就成凤凰了?”
“你丫滚一边儿去,我是不想补,我怕我爸拿鞋底抽我屁股。”陈睿将腿伸进河里,闻言慢条斯理挤兑道,“我可没你扛揍,你多能啊,你爸抽你的动静都快传纪委大院儿去了,您老愣是一声不吭,快赶上江姐那意志力了。”
“去你丫的。”张靖东火了,拿起块石头去扔陈睿。
“看看,说不过我就动手,什么玩意儿。”陈睿躲开照着面门飞来的石头骂道。
张靖东和陈睿不同,他老爸张建军是个当兵的,抗战时期爬过雪山趟过草地,现在天天带着底下的大头兵摆弄坦克,是个实打实的粗人,从不管儿子的成绩,只管儿子调不调皮。
然而陈睿的爸妈都是大学教授,对成绩特别看重,绝对不可以不写作业,更不可以把学习成绩落下。也亏的陈睿脑子聪明,天天这么和张靖东鬼混,照样能保持年级前十的水准。
二人吃完了西瓜,打闹了一会儿,眼看着日头也渐渐落下去了。陈睿把手里的石头扔到一边,站起来套上凉鞋。
“走,回去了。”他对张靖东道。
张靖东翻身坐起来,陈睿穿完鞋,扭头朝菜园的方向瞅了一眼。
“嗳,要不再回去看看。”陈睿道,“不然咱也太不仗义了。”
“行。”张靖东可能也觉得有点对不起方豫,当即点点头。
二人顺着原路返回,张靖东原本都打算和那一狗一人打上一架了,谁知到了菜园边上一看,方豫已经不在那儿了,只有大黄狗趴在树荫底下,没精打采的,全没有刚才那么凶狠的架势。
“哟。”陈睿愣了一下,“这傻小子自己虎口脱险了?”
“看不出来。”张靖东也有点惊讶,“他还有这本事,那怎么让人家抓住的?”
两人对视了一眼,均有些摸不着头脑。然而不用营救方豫怎么看也是件好事儿,他俩很快把这件事忘在脑后,披着晚霞溜溜哒哒地往家走去。
张靖东到家时已经六点过了。他家这时候正好开饭,香气飘出窗外,勾得人简直食指大动。他下午为了偷个西瓜着实消耗了不少体力,此时闻着食物的香气,只觉得肚子都叫得快赶上唱戏了。
他三两步跨上台阶,刚想朝着屋里奔去,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张靖东,你站住。”
张靖东停下脚步,翻了翻眼睛。
“什么事儿啊傅安年?”他转身看着来人,面上的表情很是不耐烦,“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别耽误老子吃饭。”
傅安年站在张靖东家的葡萄架下,穿着白色的衬衣,身量挺拔,犹如翠竹,模样俊秀得称得上是精致。乌黑的发微微盖住耳朵,阳光透过葡萄藤落在上面,像撒了层揉碎的金子,一身皮肉白得像牛奶似的,在余晖下仿佛涂了层蜜糖。
看起来就是副天天闷在家里的乖娃娃的样子。
“我问你。”傅安年此时正皱着眉头,“你们今天是不是偷人家西瓜去了?”
张靖东一愣,有些被抓包的窘迫,却仍嘴硬道:“你扯淡,老子偷谁西瓜了?”
“你别和我贫。”傅安年道,“偷别人西瓜就算了,你还让人方豫一个人在那儿挨罚,今天太阳这么毒,要不是我路过,他得晒脱层皮,我不说别的,你觉得你仗义吗?”
得,我说呢,方豫能有这脑子自己脱身,感情是让人给救了。张靖东在心里骂道。
还好死不死是傅安年救的。
傅安年看着张靖东,眼里是明显的责备。那眼神让张靖东感觉芒刺在背,他终于有点烦了。
“傅三儿,你管的有点太宽了吧,跟他妈个小脚娘们儿似的。”张靖东骂道,“那是我兄弟,我们的事轮不到你指手画脚的。”
说完这句,他没等傅安年反应,扭头走进屋里,咣啷一声关上门。
张太太已经把饭菜摆上桌了,张靖东关门的动静太大,着实把她吓了一跳。
她忍不住皱着眉头训道:“谁又惹你了?瞧你这样子。”
张靖东没吭声,他拉开椅子坐下,拿起筷子就闷头扒拉了一口饭。张太太走到窗边看了一眼,正看见傅安年转身离开的模样。
“又和年年吵架了?”她叹了口气,走回饭桌边上坐下。
“妈,你别老叫他那么亲热行不行。”张靖东不满道,把饭碗放回桌上,“我听着别扭。”
“别扭你别听。”张太太白了儿子一眼,“我就不明白了,你俩小时候不玩的挺好的,怎么现在见面就像仇人一样?”
“那又不怪我。”张靖东往嘴里扒拉一口鱼香茄子,闷声嘀咕道。
他忍不住朝窗外看了一眼,有一瞬间觉得自己这么摔门离开做的有点过分。
然而想起傅安年曾经做过的事儿,才软下半分的心肠又硬了起来。
张靖东讲义气,最讨厌别人做背信弃义的事情。
因此他不待见傅安年。
曾经玩的有多好,现在就有多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