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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陈家有女初生时 ...

  •   孝景三年,当远方战场上的战争如火如荼时,我的父亲陈午正漫不经心地坐在母亲的居室外,等待着我的出生。那应该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耀眼的光芒充斥着富丽堂皇的侯府,为我的降生描绘出了一幅苍凉而美丽的背景。帷幕因风拂起,让他心烦意乱,从那时起便讨厌那绚丽的阳光,讨厌它灼得人隐隐生疼的骄傲。
      不久,室内响起了我嘹亮的哭声,父亲没有欢喜,只有解脱,解脱于守着一个尊贵的女人等待她的临盆。未姨抱着我,把我带到父亲的跟前,明明知道他丝毫都不在意却仍要执着地走一个形式,仿佛是为了告诉他我才是堂邑侯府嫡出的翁主,不管与他有多大的关系。
      父亲一动不动,与未姨僵持在那里,屏风后的母亲看在眼里,没有任何的表情。这时,室外进来一个黄衫女子,十岁上下,甚是柔婉灵秀。她不紧不慢地走到父亲身边,没有撒娇也不觉生疏,落落大方地喊了声 “父亲”。与我皇族天生而来的高傲不同,她更加朴素也更加平易近人,像黑暗中一缕微弱的光芒,尽管明亮与温暖的范围那么狭小,却永远也不会让人觉得刺眼。
      看到她,父亲一直冷漠的脸上有了浅浅的笑容,抚着她还没有绾起的青丝,温和地说道:“娆儿怎么来了?”她叫陈娆,我同父异母的姐姐,公侯之家最普遍的产物。显然,她是父亲最疼爱的女儿,哪怕那么尴尬地存在于侯府却轻而易举地夺走了那些属于我的爱,让我一直以来都那么地恨她。
      不过,她不会察觉到,仅仅以为那是我的任性,与我远见卓识的智慧相比,她显得非常愚蠢。不知是出于何种高明的阴谋,母亲一直都善待陈娆,使得天真的她竟那么坦然地说道:“我来看母亲和妹妹。”可笑!谁是她的母亲,谁又是她的妹妹。那个卑贱的女人,纵然拥有父亲的浓情蜜意,又如何与我高贵的母亲相提并论?而我,大汉孝文皇帝的外孙女,孝景皇帝的外甥女,权倾天下的窦太后最宠爱的小辈,天生便无可比拟,又怎么会是她的妹妹。
      同样的,父亲亦极不喜欢她这句话,却是因为相反的理由。只是,当今的皇帝是刘启,我尊贵的母亲一母同胞的弟弟,偌大的堂邑侯府早已仰仗于他所不喜欢的那个女人。因此,他闷闷地说道:“娆儿,你妹妹娇贵,小心别伤了她!”他刻意加重了每一个字,语气里的厌恶除了陈娆没有谁会发现不了。
      是的,我很娇贵,远胜于他的宝贝女儿,并且是他无论有多不满意都改变不了的。我不知道母亲是因为爱我还是她的权威受到了挑战,懒懒的声音在屏风后响起:“好一个‘娇贵’,既然侯爷这么说了,这孩子便取名为‘娇’吧。”她顿了片刻,见父亲没有任何反应便继续说道,“未儿,你亲自回宫一趟,向母后报个平安,以免她担心。”经历了生育的母亲,并不如寻常妇人的憔悴,依旧保有大汉公主独一无二的神气。
      “诺。” 未姨把我抱回母亲身边,安置在榻上,然后转身外出。门口,一个探头探脑的孩子好奇地张望着,最终被未姨发现了。他便是我的亲哥哥陈须,堂邑侯府又一付美丽的躯壳,为这个家族而光荣存在。未姨太明白个中的意义,不等他说些什么便带着离开了。
      这就是我的出生,华丽的表面下是寒冷如冰的深潭。世人只看到我有长公主做母亲,有皇帝做舅舅,有太后无条件的宠溺,但他们却无法了解堂邑翁主的光环下我缺失的爱,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当后世伟大的史学家批判我陈娇轻狂不自知时,他们有没有想过我究竟是怎样长大的。
      侯府的日子平静如水,发臭的暗流中激不起千层的浪花,直到吴王刘濞等七王或自杀或伏诛的消息传来,长安才有新的生气。落地以来,母亲遣了一大堆人日夜照看着我,转眼已逾一月。由于我出生之际,战事吃紧,长安的权贵们不免有作壁上观的心态,加之母亲一再拒绝探视,故门庭有些冷清。至于三月,七国之乱已然平定,皇帝舅舅的心腹之患已非诸王而是他的亲弟弟梁王刘武。于是,他下令为我做满月,以此显示他对姐姐的尊敬,取得她的支持,也给那些权贵们一个台阶下。
      那一日,整个侯府挤满了为我庆生的人。空阔的庭院里,皇帝舅舅赐予的食鼎冒着浓密的白烟,熏得那一方小小的天地宛若蓬莱仙境。鼎中的食物弥散着的诱人的香味让人食指大动,却远不及它所代表的天家的权力更加具有致命的吸引力。窦家的亲族,陈氏的旧友,以及管制万民的人们,一个个都争先恐后地涌入侯府,依附于他们下半生的荣华富贵。父亲强压住内心的不悦,一派仁人君子的风度予以接待。
      “恭喜侯爷,公主所添千金必然福泽无限!”
      “侯爷好福气,未至不惑便贤妻爱女两全了!”
      ……
      所有的人都忙着向父亲道贺,却不知道他有多么憎恨这种所谓的荣耀,让他所爱护的女儿沦为证明我尊贵的卑微草芥。他有些无奈地回头,看了一眼没有任何异样的陈娆,心中稍有安慰。那么我呢?我的人生中只有唯唯诺诺的奴才。他们畏惧我,慑于我崇高的地位;他们服从我,源于我贵族的身份。但他们不爱我,所有的人都不爱我。
      美丽的母亲跪坐在铜镜前,梳理她柔美的长发。镜中的秀脸,尽管有些模糊,但依旧美得不容置疑:细挑的蛾眉,上扬的凤目,弱柳拂风的情态下含威不露;凝脂的肌肤,微红的腮晕,玲珑剔透的雅致中霸气不减。她细细地经营着自己的美,只觉得被未姨抱在手中的我那么碍眼,毫无感情地说道:“把她放下来,少在本宫面前乱晃悠!”
      但未姨似乎非常怜惜幼小的我,依旧抱着,甚至想为我说些什么:“公主,小翁主她……”可母亲不仅不为所动,甚至加重了语气,“她与本宫什么关系!” 未姨被吓住了,站到一边,不再言语。
      我与她什么关系!或许,从这句话开始,我便恨她了,恨她生我下来却又把我冷冷地丢在一边。这种恨伴随我走过了太长的时间,最终成就了我骄横跋扈的性格。直到,我探听到了她的秘密;直到,我也成为了同样的人,才开始明白——刘家的人没有爱屋及乌的习惯,却一定是恨屋及乌的,他们那一点点可怜的深情仅仅是对特定以内的人。
      这时,一个侍女匆匆地跑进来,在母亲的耳边轻声说道:“公主,皇后娘娘来了。”母亲听后,眼中掠过一丝惊诧,但很快便平复了。她从容不迫地整了整衣衫,示意未姨抱上我一同前去。那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闻到后院以外的空气,被囚禁了太久的灵魂竟也有了复苏的感应。当未姨穿过长廊,走到前庭时,才一个多月的我兴奋得手舞足蹈着。
      庭院中央,皇后的车驾停了下来,所有人都让开一条道,拜见大汉最悲哀的女人——孝景薄皇后,我的舅母。待其他人都见完礼,母亲方上前,道:“拜见皇后娘娘。”那两个人站在一起,即便薄皇后一身红色装束也依旧显得憔悴,像一株生长在阴暗处的珍稀花木,饶是价值连城却不如树间的杂草,永远照不到阳光。看着那个曾经与我一样荣耀的女人沦落到如此凄惨的境地,我下定决心——陈娇一定不会有那一天。
      自薄太皇太后逝世,无子又无宠的小薄皇后早已成为了未央宫的一抹影子。她甚至不敢接受母亲的礼节,急切上前扶她起来,道:“姐姐快别多礼了。”薄皇后没有了皇后的骄傲,原本那么虚伪的一个举动竟也让人动容。母亲起身后,薄皇后娇弱的身躯移到了未姨面前,从她手上抱过我,几无血色的脸上浮出了母亲的笑容:“姐姐真是好福气,生了须儿以后又有个这么娇俏的女儿承欢膝下,怪不得母后一直念叨着要来瞧瞧呢。”她是代表窦太后而来的,却不好明说,因而择了那么委婉的方式。
      母亲没有表态,只在一旁陪笑道:“皇后过奖了,还不知道将来会是个什么样子呢。”母亲的兴趣不在后宫的争宠斗争上,自然不会给予她任何帮助。
      说话间,几人正要入内,又有侍卫上来禀告:“启禀皇后、长公主,栗夫人携皇长子已到府外。”此言一出,庭中一片寂静。虽然,皇帝最为宠爱的是程夫人,但相对于无依无靠的薄皇后,栗姬所拥有的这一份资本实在太重要了。多年来,栗姬谨守本分,从未以自己孕有皇长子而骄横跋扈,颇有母仪天下的态势。此番,皇后代表太后而来,那么最有机会问鼎椒房的栗夫人自然是奉君命而来。如此的尴尬之下,母亲却甚是得意,对于母后与弟弟的矛盾,她是再清楚也不过了。
      “臣妾拜见皇后娘娘,给姐姐请安。陛下有要事在身,故遣姬来探视小翁主,请姐姐莫怪。” 栗姬袅袅而来,一袭青衫更衬出她的美自然天成,那样的温润比起皇后的病态倒确实更像一国之母。她的身边,立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皇长子的头衔之下不见桀骜,甚是温文尔雅,有些过分的出世。他上前一步,作揖道:“荣见过母后、姑姑。”
      “起吧。”薄皇后轻应过后,母亲便笑道,“一些日子不见,荣儿愈发有储君的风范了。”似是无意的一句错话,却直戳薄皇后的痛处。母凭子贵从来也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无论她如何回避都逃不过历史的结局。众人不清楚母亲究竟是什么意思,惟有栗姬心静如水。
      或许,缘分的奇妙之处是在于你永远都不会知道它会在何时何地以什么样的方式来,如同此刻的刘荣。庭中一片沉寂,没有人敢站出来率先打破,除非什么都不明了的那一人。陈娆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更不清楚在场的人到底有着什么样的身份。她走过去,轻轻地唤了“父亲”、“母亲”竟解救了这一时的窘境。站在母亲身后的父亲看到了薄皇后眼中的无奈,开口说道:“娆儿,快拜见皇后、栗夫人和皇长子。”在他看来,那个女子虽是舅舅名正言顺的妻子却没有受到过一天公平的待遇,悲剧虚掩在他们共同拥有的大汉美丽的河山下,愈发苍凉,有些像他自己。
      陈娆仍一无所知,却乖巧地见礼:“娆拜见皇后娘娘、栗夫人、皇长子。”她抬头的那一刹那,温秀的脸落在刘荣眼中仿佛是命运钦定的那一人。说实话,无论是刘荣还是陈娆,他们都是我所不喜欢的好人,他们太软弱了,配不起这大汉朝的盛世。但正因为我的不喜欢,他们才会是彼此所倾慕的人,为了那在权力下苟延残喘的爱情而付出一切。
      母亲的眼睛太锐利了,一眼便看穿了那短暂对视中的纠结,笑道:“既然娆儿也来了,便一同进去吧。”说完,她便牵着陈娆往内走,不给父亲以任何反驳的机会。今日这一幕,使得母亲将太多尘封的往事回忆了起来,经此一次,这两个人的命运便因我而彻底改变了。
      穿过大厅,一个不起眼的右拐处有一个不大的阁楼,母亲带着他们进入。这是整个侯府视野最好的地方,而所居住的也是堂邑侯府最重要的女人,是身份的象征。听府里的老人说,阁楼始建于文帝初年,后由于母亲的下嫁而再次翻修,在母亲的呵护下逐渐成了现在的模样。与大厅的奢华不同,阁楼更具沧桑的历史感,黯然如压抑的人性,印证着陈氏的变迁。栗姬与薄后乍一入内,有些陌生的熟悉感,但很快便融入了,那么地神似于未央宫盼不到白昼的夜晚。而刘荣与陈娆,他们是光明的精灵,不管经受了多少挫折都学不会享受这样的孤独,但这里却是堂邑侯府唯一让我喜爱的地方。
      “未儿,把娇娇放下,你去泡茶吧。”母亲忙着招待,再一次习惯性地把我孤零零地留在软软的榻上。那真的是一个奇怪的日子,明明该你死我亡的两个人同桌而坐,操控在最后所谓的胜利者手中;偏偏该永不相识的两个人心有灵犀,借着最后间接毁了他们的人的生辰。随着未姨的退去,已有侍女在屋内掌上了灯,形似长信殿中窥密者的它们照出人间的地狱。
      大汉朝都曾盛极的三个女人无所谓地闲聊着,只有母亲在心里细细地谋划下一步的计策。刘荣与陈娆交流着各自对乐的理解,意趣相投。那之中,若说母亲有过一句真心的话,便是:“曾经有人告诉过本宫,品乐与看字赏画是同一个理,讲究心静,难求知音,觅的是一份寻不得的悸动。”说那句话的时候,母亲又一次沉寂在了回忆当中,却是伤感与淡淡的愧疚,哪怕只停留了短暂的一个瞬间。
      及至黄昏,薄皇后与栗夫人皆不好多呆,便都回去了。静谧的小楼里,笼着蜜烛凄然的一点光亮,只余下了我与母亲,享受与灵魂无声的对白。我们真的是母女,很多年后,我一个人在长门宫里,不管有多洒脱都掩饰不了夜深人静时的恐惧,同现在的母亲一样。她僵化了的脸上勉强地勾起一丝微笑,比流泪的样子更不优美,却是最真实的她。
      门口,响起了急促的扣门声,有着独特的音律,该是一个暗号。母亲收拾好自己,带上阴险贪权的面具,准他进来。“公主,窦婴与周亚夫皆已还朝,梁王仍留于梁地,没有异动。”那人的语速较快,一身奴才的服饰分不出是母亲的人还是父亲的人,无论如何,他都该是堂邑侯府的人。
      母亲听后,突然有些同情起她的弟弟来了。比起我的皇帝舅舅,那位远在梁地的小舅舅总是期望用亲情或杀戮来达到目的。这原本并没有错,只是他始终利用得不得法门,也怪不得一生都只是个诸侯王。母亲悠闲地喝着茶,想了想这一日发生的事,道:“随他,你继续盯着。”兄弟姊妹亦不过是搏弈的一个身份。
      孝景三年三月,轰轰烈烈的七国之乱终结了,大汉即将迎来的是一场没有硝烟却更加可怕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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