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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二章意外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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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成闲暇时,会有意放慢脚步,从东街门进去,驻足两边二层楼的街面。左边是铁匠铺,炉火通红,上手师傅下手徒弟,赤膊轮锤,你来我往,打铁声叮当叮当,热气腾腾生意兴隆;右边坎上的文庙,也准时响起暮鼓晨钟,两者交相辉映:一个沉稳浑厚绵长,一个清脆响亮短促,相映成趣相得益彰。进入前后街叉口,向南叉出一条宽宽的巷子,巷子很深,是个断头巷,王家大院就在巷子底左边,王家大院是个三进院大宅。相传它是马槽,王家也把大院建成了马槽的形状,相信马槽有吃有喝。大院对面是王家的染房和酿造厂。后街口第一家铺子是王家的肉铺,只要王家肉铺开门营业,街上没有第二个卖肉的,就没见王家屠场歇过业,天天叫声不停,时时演绎着生死一瞬间的诀别。沿后街走去不远,向南又叉出一条街,称着南街,也有出街的大门;左边是胡记诊所,诊所里也时时刻刻发生着起死回生的传奇。诊所挨着王家染房,在染房旁边有条窄巷子,人称‘花街’,两边是烟馆和欢喜屋。诊所和染房街对面是董记酒坊。后街一直通到西街门,西街门左边是董家榨油房,榨油房在后,前面是天香宫,天香宫里弥漫着油房的油香。
后街未到尽头,折向北便是横街。横街尽头是北门。横街是鸡鸣场最短的一条街,但它在鸡鸣场那是鼎鼎大名,也是鸡鸣场最热闹的地方。街面不宽,三百六十五天,青石板街面水不干,俗称水巷子。水巷子通向鸡鸣河边,两口一里一外大水井,外边为用水井,里边为吃水井。清晨街门一开到旁晚街门关闭,水巷子就处在热闹之中。挑水的摩肩接踵,络绎不绝,人头攒动,人声鼎沸,俯瞰街面像插满了移动的笋子。挑水打泼水时有发生,溅到他人身上或全身透湿,双方都会互致一笑就过去,不会因此吵架,或大动干戈。人群中,有不少是职业挑水人,即使有人想起事端,他们都会主动上前相劝,不要因一件小事影响他们的营生。一句话退一步海阔天空,事端也在爆发前瞬间烟消云散。
横街的左边是乡公所,乡公所旁边是青楼,这样的搭配堪称绝妙。罗成每当走到这里,都有些莫明其妙的想法,当时是谁要把青楼和乡公所挨在一起?是故意或无心为之?他想可能是青楼扯皮事多,旁边是乡公所,处理起来方便,或是乡公所离青楼近,进出更方便?或者当时的人想,进乡公所和青楼都是为了办事,为什么不可以把它们搁在一块方便?罗成也只是凭着自己的脑袋想,具体的也不得而知。若干年后,罗成说起这档子事时,有人都要问上他一句:罗么叔,你当时是不是站在那里犹豫,该不该进去,进去怎么办?或是米店的杨掌柜看到你,不好意思进去?就想出了那么多问题,罗成默不做声,一脸表情。
从水巷子向东走进入前街,也是鸡鸣场的正街,这里也是鸡鸣场的黄金地段,罗成漫不经心走着。杨掌柜的米店,就在横街和正街转角处。鸡鸣场上有三家米店,杨掌柜不算大也不是最小的。正街是鸡鸣场中心所在,比后街横街都宽敞,两边是商铺,顶上还盖有凉棚,矫情的雅致!罗成继续往前,待上得几级台阶,青石板街面,上边没了凉棚,敞亮了。左边是一幢气势恢弘的门楼——金杨宫,也是杨家祠堂,杨家家庙和住宅。在鸡鸣场,有几个唱戏听戏的地方,金杨宫的戏台最宽敞,院坝最大,乡场上有大事或唱大戏,金杨宫是不二场地。罗成也纳闷,杨家大院却没临街修造,而是藏在街后面,他没机会进去;解放后,乡政府搬进来,他才有机会一睹芳容。据说是杨家人听了风水先生的话,才修成这样。金杨宫的斜对门面就是魏记裁缝铺,在正街右边,内有一天井。站在正街中间向前望去,正对的是归槽马的马头,马头上是文庙,文庙里有学校,学校里有朗朗读书声: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一街二层楼木结构川斗房,楼上住家楼下商号,木板柱头夹壁墙变成了腊肉色,已披上了岁月的苍桑。罗成走下缓坡,穿过人称马脖子的一片空坝,在台阶边,接上放学的女儿,回到家中,饭菜已经摆上桌子,倒上一盅鸡鸣绿豆烧,一口焖下,大快淋漓。
杨掌柜的米店,是罗成经常要去的地方,他除了买米,也喜欢和杨掌柜扯闲篇(吹牛摆龙门阵)。杨掌柜人高脸胖,人和善,和善的人好打交道,所以杨家米店生意不错。生意好,杨掌柜也只请了一个伙计,没想扩大。生意好,米进出就快,自然新鲜,新鲜杨掌柜也没动心思,他的米看上去颜色淡些,捏在手里是滑的,松手米会扬起灰,人问:
“杨掌柜,你的米像没车干净?”
杨掌柜不答,也不争辩,只是笑。笑过之后,继续舀米称秤。
罗成也到另外两家买过米,买过杨掌柜的米后,罗成再也没有换过,一来二往成了朋友。除了买米,也摆龙门阵说心事,罗成的娃儿出事,求杨掌柜帮忙,杨掌柜爽快答应,事情没说成,也尽了力。杨掌柜也邀请罗成去自家四合小院喝酒,家里除了碾米的长工,和自己一样,子女都在外读书求学。谈到求学两人有了共同语言:家有金银万贯,不如诗书两担。罗成看着杨掌柜小巧玲珑的四合小院,若大的碾米场,门前院坝的三角梅、石榴和不知名的花丛,正开得姹紫嫣红、喷火蒸霞;旁边河沟涓涓流水,河沟边上是一溜李子树桃树杏树,一座单拱石桥横卧其上,多么惹人心醉的美境啊!罗成都有些情不自禁羡慕起来,不无玩笑的打趣了一句:
“杨掌柜呀,做你的邻居才好呢。”
杨掌柜听了笑笑,没有回答。
没想到,罗成一语成谶。几年后,两人真成了邻居,共住一个四合院。
这天半夜,门被拍得山响,似有十万火急。罗成没有急着开门,近段时间,外面抓壮丁抓得很凶,搞得人心惶惶。
“老么,老么,快开门。”
声音很大,但很轻,声音有点熟悉。确定没问题,罗成才端上洋油灯开门,门刚打开,站在门外的人,焦急万分道:
“快,老么出事了!”
罗成被说得莫明其妙,我出什么事了?我不是站在这里好好的。这时,他才看清了,站在面前的是老乡郑光。
郑光看到罗成无动于衷,知是自己没说清楚。只好说实话:
“老么,快点,罗放在矿上小学被抓了。”
犹如晴天霹雳,罗成手中的洋油灯‘啪’掉到地上,人一下子呆了。
郑光看到呆若木鸡的罗成,催促道:
“还在矿上,没有送走,快去找高二爷,又是上次那些人。”
听到说上次那些人,罗成一下惊醒。上次抓了一批壮丁,也是郑光来求他,找人把当中的几个人‘保’出来,是他去找的高二爷,把事情摆平,人了放出来,有两个还是煤码头的工友,平时在码头很活跃,但对罗成也很尊重。但那几个放出来的人,从此就消失了。罗成也没想那么多,可能是换工作地方。他只是奇怪,郑光教书,咋和这些人有来往,还主动帮忙救人,他只是在心里想,没对人说起,也没问郑光,只觉得郑光与自己不一样。当听到儿子罗放也被抓了,他确信了自己的猜测。罗放不是在三峡中学读书嘛!怎么跑到煤矿小学去被抓?他不相信:
“罗放不是在三峡中学读书嘛?怎么会到煤矿小学去?”
时间紧迫,郑光不想再隐瞒,只好说实话:
“我们在小学秘密开会,那知道被那帮人发现,就被抓了,我正好出去方便,才侥幸逃出来。”
罗成还是不相信:
“你怎么知道抓的有罗放?”
“老么,你怎么不相信我呢,我和罗放一道去的。”
罗成相信了。郑光上次说抓的是他亲戚,罗成也是义无反顾帮忙,这次抓的是自己的儿子,转过头喊道:
“老婆,快,把箱子的银元全部拿出来。”
话音刚落,一个布包就递到了他手里。月光里老婆已是泪流满面,她已在心里无数次喊着儿子罗放的名字。
两个人转身,冲进了淡淡的月色中。
等到丈夫回来时,天已大亮,如释重负说了句:
“走了。”
罗么娘到解放第二年,才见到儿子,母子俩相拥喜极而泣。儿子的事,她又不敢多问,一问,丈夫总是一句:
“知道越少越好。”
罗么娘每每得到这句回答,泪水就会像断线的珠子,不断地往下滚。夜里时常被罗放的敲门声惊醒,其实是在梦里,醒来已是满面泪水,她在为儿子担惊受怕。
终于看到儿子罗放站在面前时,罗么娘多年的担心,瞬间烟消云散。但,母亲还是流眼麻泪,责怪起儿子来:
“罗放啊!你知道妈有多担心吗?我听到说你被抓了,我差点从床上摔下来;没有看到你回来,我是日日担心,夜夜流泪;好几次听见门响,以为是你回来了,醒来是一场梦;你做事,你为什么不告诉妈一声啊?你知道吗?在矿上老茶沟外的荒草坡上,就枪杀过几次共产党。妈真怕你出意外。”
儿子罗放笑道:
“妈,我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嘛。再说,我们做的事,那是要杀头的,那能告诉你,你知道了,不是更担心嘛?组织纪律要求我们,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自己的父母妻儿,更不能出卖组织。”
罗么娘破涕为笑:
“放呀,妈知道你们,做的是好事大事,妈蒙在鼓里,心里不好受。”
罗放转过头,对父亲说:
“爸,为了我委曲你了。你的事也不要放在心里,想开些。”
罗么叔点头,问:
“你郑叔叔好吗?”
罗放表情凝重:
“郑老师被特务暗杀了。我很尊敬他,他是我的入党介绍人,是他引领我走上革命路,是他分析了我们家为什么要受王保长的欺侮,我也愿意,参加到反抗这个不合理的社会的斗争中去。爸,感谢你,送我到郑老师那里读书,遇到了郑老师这样的好老师。”
罗成在心里想,这只能说是机缘巧合。不是爸爸有意而为之,那是没办法,才出此下策;或者说也就是个意外,命运之事,那个说得清楚呢?
做了一桌子菜,罗么娘只记得给儿子挟菜,自己一点没有吃。看到精神抖擞的儿子,母亲的心已是满满的。
救下儿子罗放后,罗成也装成没事似,仍就到老魏的裁缝铺来耍。看到老魏父子俩,忙里忙外,女儿树美在外读书,帮不上一点忙。罗成都无心去打搅,无论多忙,老魏都要拉上他说几句话。罗成明白,大家的心是想通的。
这天吃饭时,老伴说起了在河边碰到了伍师傅的姑娘,都成大姑娘了。罗成像触电似的,大脑一激灵:
“哎,你看把伍师傅的姑娘,介绍给老魏的儿子树和咋样?”
老伴也高兴:
“好啊,老魏家不是正缺一个能料理家务的人吗?就是不知道老魏愿不愿意?老罗呀,你抽时间跟老魏说说看。”
罗成点点头。伍师傅的姑娘,长得也是眉清目秀,人也能干,从小死了娘,婆孙三人相依为命,伍师傅在煤码头装船,婆孙二人接点工友的衣服来洗补,一家人倒也过得和和睦睦,如果能成,老魏父子俩也没现在这样辛苦了。
在罗成夫妇的撮合下,魏记裁缝铺老魏的儿子树和和煤码头伍师傅的女儿思淑喜结连里。婚礼过后,老魏和伍师傅又单独请罗成喝过一次酒,再次对他这位月老表达了谢意。新媳妇进了门,魏记裁缝铺翻开欣欣向荣的新篇章。但也有个小小的遗憾,困绕着老魏夫妇俩,儿子结婚过去一年多,未见媳妇有开怀的迹象。
罗么叔和亓老师乘凉夜谈,已进入关键时刻,就等待亓老师表态。亓老师的官名叫亓敬德,因他曾是个教书的,大家仍叫他亓老师。吸着叶子烟,缭绕的烟雾,在月色下是不存在的,只有咬人蚊子是存在的,‘啪’一个泰山压顶的巴掌,将一只蚊子拍在大腿上,手掌拿开,蚊子的嘴还在脚腿子的肉里,两个指拇拎起蚊子,腿上一血印,看一眼丢开。亓老师开口:
“么叔啊!亓梅不爱说话,脾气有点倔。说了两个,一个也没谈成,不像她姐姐,媒人一牵线,见面就成。”
亓老师的话,不像是表态,那他想话什么?罗么叔在思索,他这时不能催,一催可能适得其反。人的心理,有时不是按正常思路在考虑问题,有时就一闪念,把人的一生给决定了。正所谓一念江湖,一念生死。
亓老师又说:
“安新倒是一个不错的小伙子。”
亓老师的话有意思,不直接表态,而是绕过自己明确表态来表态。读书人说话,就是有意思,一句明白话,非要绕着说,也不为了绕着说,是给自己留下说话的空间,回旋的余地。罗么叔接过话头:
“你家亓梅也不错呀!”
对呀,两个不错的年青人在一起,好事嘛!亓老师抬头看了罗么叔一眼,知他说的是句实话。亓梅少言勤快,在生产队无人不认可,在父母的心中,也希望自己的女儿,嫁一个好人家,所以,在家里,只要她不愿意,父母不会强求。
亓老师说句:谢谢!结束谈话。
罗么叔还楞在那里想:对呀!亓老师一个读书人,他懂得说话不能说死,他要回家商量,或者还要找亓梅问问,征求她的意见,最后综合起来给一个的答案。
月光如水,但秋夜还没退凉。
回到床上,罗么娘还等他的回音,罗么叔一说,精明的罗么娘说了:
“能成。”
罗么叔有点蒙,问:
“凭什么?”
“明天早上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