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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周三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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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将下过薄雪,地上好似铺了一层面粉似的。一个瘦弱黑小的女孩缩在柴火堆里,顶着肆意抽打的冷风,身子不断抽搐。她身上只穿着一件脏污又紧小的单衣,好像贴着一层纸。
屋里男女主人正在拌嘴。
“我都说了嘛,让那个赔钱货儿洗把脸理理头发,好歹卖个好钱码。”
“你个女人家懂个什么,不管过不过手,穷苦人家的女娃都买半两!”
“哪里就都卖半两了!王婶子家的大丫就是洗脸梳头发,结果卖到了窑子里,多得了十五个铜子!”
“十五个铜子!哼!你不瞅瞅你那阿猫阿狗都嫌的嘴脸,生得出窑儿姐吗?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得了这么个童养媳,我若是你个丑女人,准一早出东门找根绳子吊树上了!”
“诶呦喂——”女人好像化身为唱窦娥的青衣,“你这杀千刀的冤家,我是莫给你生儿,还是莫给你生女,我是莫管你吃饭穿衣,还是莫管你喝酒赌钱?不就是给丫娃子洗把个脸么,竟要逼我上吊去,好好好,我一心一意为着你喝酒的那几个铜板,莫不得还有错了吗?”
男人有些挂不住脸,他把旱烟枪往土炕上猛的一磕,女人的哭声立时停了,“你想洗就洗!我是管不住你个婆娘了。”说罢一别身子进里屋了。
女人占了上风,就扯了嗓门喊道:“二丫,过来!”
瑟缩着的小女孩颤声应到,几乎是手脚并用的爬进屋,“娘。”
女人粗鲁的把小女孩推到脸盆边,粗大而糙的手掌,像洗衣服一样狠狠揉着小女孩的脸,恨不得扒下脸皮来洗成西施的模样再贴回去。
奈何怎么洗也是浓眉大眼方方正正的面盘,和王大婶家的“十五铜子儿”少说差了十万八千里,女人骂骂咧咧的把污水泼到院里,旋回身来又用缺了齿的篦子使劲梳,几乎梳下半捧土和一把跳子。由于没有头绳,女人就扯了小女孩上衣的一条布,将将系了个死结。
在这期间,小女孩就像破布娃娃一样,一声不吭,任由摆布。
很快,村口响起铜锣,吆喝的声音洪亮。“有男娃子女娃子的卖,买男娃子女娃子。”
女人一听立刻放下手头刷碗的丝瓜瓤,把古铜色的手掌在衣摆上抹抹,一把拉起小女孩,“赶紧的!”
小女孩被拽的一个趔趄,几乎半拉半拽的到了村头。
站在村头的是周三娘,她身量不高,眉毛稀疏,右眉头长着一颗痣,脸色红润。三角眼矮头鼻薄嘴唇,端得一副刻薄相,豆青褂上绣着花草,黑抹额旁插着银簪子,比起这些从土里刨石的泥腿子,多了几分不凡的气度——即使她只是个人伢子。
跟着周三娘的是几个马夫和打手,他们负责看着马车上几十来个孩子。
周三娘常年从这村走到那村,把或买或捡或偷的孩子先把样子好的卖去当大户人家的奴仆或窑子里的窑姐儿,剩下的男娃子卖到村里当人儿孙,女娃子则当童养媳,最后剩下的就卖进煤厂。
周三娘见人群涌来,就冲着一个瘦高的麻脸男子说,“周运,把货赶下来,让乡亲们瞅瞅!”
麻脸应了一声,忙不迭的跑去打开插好的门,像赶鸡赶鸭赶猪猡一样,把那些孩子赶下车。
周运是周三娘认的干儿子,除他以外还有周兴,周旺。也许正是应着这三个名,周三娘的生意几乎横跨了整个青郡,对于水牛村更是这样:村里穷苦人家盼着她来,好卖儿卖女换个零花,或者是攒上一两半银,再卖个女儿,换个十一二岁的女娃做童养媳,可以揉搓欺压,还没了日后好几两银钱讨老婆的负担。
先赶下两车男孩,一车是三到七岁,一车是七到十三岁,都瘦瘦小小的,有些怕人。
“有买男娃咯吧?小的好养熟,三两银子;大的能干活,五两银子。”周三娘说的简短,等买家张嘴儿。
村长家的二媳妇开始搭腔,“女娃子才卖二两银子,你这卖的太贵了嘛!”
“女娃子能跟男娃子比?女娃子是能给你耕地还是给你养老,喊的都是娘,你干嘛不要女娃子哩?”周三娘叉着腰应的得心应手。
二媳妇没了声,过一会又说,“我要个小的,哪个便宜?”
周三娘扯出一个三岁的男孩,又扯出一个病怏怏的七岁的男孩,“他俩便宜,我只要你二银半!”
二媳妇围绕着两个男孩不住的打量,好像在打量砧板上的肉是否新鲜,“我要这个小的吧,那个大的也不知道过不过得了这个冬。”
周三娘绷着一张脸,做生意的最忌讳货砸到手里,特别是人牙子,最恨生病一染染一串,那就要赔干净了。“男娃子壮实,一碗灌进去嘛事都没有,搭个女娃子一起卖,少说要五银子!”——事实上那是街边的乞儿,不花一文钱骗来的。
二媳妇有点心动,毕竟大些的孩子再养几年就能干活了,“这样吧,免得你把货砸手里,两个算我三两银子,我咬咬牙买了你的得了。”
“三两不可能,”周三娘嘴皮利落的紧,“三两买俩男娃子,你这是母猪想上树,吴刚想砍树,插根树枝儿想成树,做你娘的美梦去吧,你娘怕是都不敢做这梦。”
她缓了口气,又换了副嘴脸,“大妹子啊你听姐说,女人家靠的不就是个男娃娃嘛,你领个大抱个小,一辈子都有依靠,两个儿一起孝顺你,美得你全把烦恼抛!这样吧,做生意开门红,四两银子卖给你,只盼啊,儿媳还往我这找。”
“三两半,不能再多了,一副中药好几钱呢,要是吃上几顿,还不如买个贵的,而且万一折了,我还要搭上卷破草席!”二媳妇扣住了谈判的命脉。
“得得得,”赵三娘皱着眉头,老大不情愿的样子,“三两七钱半,取个折中价,既然妹子冲着我这老姐姐张了口,哪有不减的道理——不过再便宜一个铜子儿都不行,大不了我去下村买,肯定多的人抢。”别看周三娘姐姐妹妹喊的亲热,其实之前连办个照面都不曾打过。
二媳妇自觉旗开得胜,就把手上紧攥着的小蓝花布包袱解开,把钱数上三瘾,方交给周三娘。然后把小包袱扎紧,掖到怀里,去抱那个三岁的男孩,男孩喊了声娘。又去领那个病秧秧的男孩,男孩沉默着,不肯叫,周三娘狠狠掐了他胳膊一把,他才低声叫了句娘。至此交接仪式完成,二媳妇心满意足的走了。
“还有买男娃子咯吧?”周三娘又嚷了一声,没人回应。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男孩贵不好卖也不好买到。
“有卖男娃子的吧?”
依旧没人回应。
接下来就是重头戏了,“有卖女娃子咯吧?”
为什么先问有卖的吗,因为得让他们卖了之后有了钱才能买童养媳。周三娘买半两卖二两,赚上一两半,之所以还有人买,这是因为她绝不卖本村和邻村的,就是童养媳跑断腿,也决然回不到自己家。
周三娘往外只管说自己要雇马车,雇伙计还要费粮养,时常有不长眼的死路上,只能赚得几铜子的饭来糊口罢了。听的人不管心里信不信,面上都要劝导这个抹眼泪的女人的。未开化的愚民大抵是这样,当别人得意时,就要嫉妒眼红。可当别人展现出不如自己的一面,免不得要心里快慰上几分的。
扯回话头,我们的主人公——那个又瘦又黑的小女孩,即将要被发卖了。不,我这话说的不够明确,应当是我们的主人公即将要来了。
女人拽着小女孩一马当先,“三娘,您看看我家二丫怎么样?”
周三娘神色淡淡的,心理迅速给了评价:不是上等货,只能给人家当童养媳,“没病吧?”
“没有,”女人笑开层层皱纹,“乡下娃子壮实,有啥子毛病哩!”
周三娘点点头,“半两银子,老规矩。”
女人有些着急,“我娃子生的多周正,咋就不能多加个把铜子哩?”
“正是因为生滴周正,才不能多加呢!”周三娘笑起来的时候,那双三角眼显得更尖更刻薄。
人群哄得笑起来,女人捏着手里硬实的银子,挤开人群走了。
这次交易,周三娘一共收了两个上等货,三个中等货,又卖了三个中等货。她数了数,发现有七八个上等货,就决定明天一早赶车去城里卖。结果她刚一进城,还没去找窑里的红妈妈,就被张管事找上门了。
“我说,三娘子哇,你还有没有男娃娃?”张管事甫一进门瞧见周三娘,就赶忙亮开嗓门。
“张姐姐,我刚从乡下收了批货来,男女都有,等着让您掌眼呐!”周三娘回的脆毛,语气恭敬。因为张管事是郡长府上的老人,管采办,周三娘的生意少不得她照顾。
“张姐姐,有事你莫急,坐下说。”周三娘快走两步搀着张管室坐下,又给她倒了杯热茶水,“三娘刚入行时什么都不懂,多亏了您当时指点迷津,我三儿还喊着您叫姑太太呢,您有什么急处紧处,我们怎么可能跟泥塑菩萨似的一动不动呢!”
张管事被奉承好了,就带着些卖弄的说,“你没发觉今年冬个只下了场小雪吗?”
周三娘装出一份糊涂样,“好姐姐,可不是昨个下了场小雪,连脚面都没湿就停了。”
“这就出了大事了!”张管事低下嗓门,“老话说瑞雪兆丰年,你看着点雪——明春肯定是要闹春旱呐!”
周三娘不靠土地过活,事实上,人牙子盼灾年,灾年卖儿卖女的多,街上的货捡都捡不过来——而那些钱有人呢,还是照原价买。不过她面上还是惊慌,然后同样压低嗓门说,“好姐姐,您这脑瓜子是怎么长的啊?我一个乡下妇道人家,从没想的这么长远过。”
“这不是我想出来的,这是我们府上老爷想出来的。”张管事舒着眉头,端起茶水来吹着喝了一口。
“啊呀呀!”周三娘小声叹了一下,“怪不得人家说官老爷都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呢,我们这小老百姓左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人家神仙在天上看十步哇!”
张管事比听了捧她还高兴,好像我们夸故宫漂亮,故宫里的猫也会赞成的喵喵叫一样,“那当然,我家老爷何止是看了十步,他是看了一百步啊,这不,他老早就去请广济寺的老道士去啦。”说到这儿,她停了一下,用眼去瞟周三娘。
“可是那个佛道双修的陈道士,老天,那可是皇帝老儿都召见过的啊!”周三娘这时心里才泛出了惊讶。
“可不就是他嘛,那老道士说要七十七个男娃去祭河公,河公一高兴,哗哗发大水,哪里还用怕什么旱灾嘛!”
“哟,可不是嘛,庄稼人不就是靠老天爷赏饭嘛,老天爷不赏脸,不求河公求谁嘛!”周三娘附和着,心里却明白了为什么张管事要来买男娃。
“可是那七十七个男娃总不能让庄稼人出,虽然是为着他们好,总不能生拆了人家一家子,抢了命根子嘛!”
“没错,这咋办呢?”周三娘一皱眉,三角眼就越发窄了,像两把磨的发亮的柴刀。
“幸而我家老爷是菩萨肉捏的心肠,最最慈善不过了,让我只管出银子去买。不过一时间哪是那么好凑的呢,我这老身子险些跑断了腿,才买到六十一个,还差十六个呢,我正要出城去乡下碰碰运气,哪成想就瞧见你了!”
“哎呦!”周三娘的眼已经眯得像柴刀刃那么细了,仿佛下一秒就会用力斩下,“这大好的善事经着了姐姐的手,想着老姐姐的功德怕是有八丈高哇,至于官老爷的功德,哎呀,我怕是数都数不过来。想来是天上的老神仙都感动的直叫老天爷,不忍心叫老姐姐跑得这般辛苦,这才安排我和姐姐撞见,好让姐姐轻省轻省,也让我沾上一两厘福气。——姐姐不是还缺十六个嘛,我正好收上来了十六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我五两银子收上来的,姐姐就六两一个带走了吧!”——实际上一个只花了二两银子。
“这怎么使得,你车马嚼头哪一样不费钱!”张管事连连推辞,盖因平日里总要七八两一个男童的。
“权作我孝敬姐姐的,姐姐平日里常顾着妹妹生意,我这做妹子的心里记着情分,时常想回报一二呐!”
张管时还欲说上几句,周三娘又赶紧添上两把柴,“姐姐,你我遇上就是缘分,你缺十六个男娃娃,我有十六个男娃娃就更是缘分。而今十六十六是六六大顺,我收你六两全做讨个好彩头,愿着咱们都顺顺溜溜的——怎么,我可是头回看见把钱往外推的!”
张管事见她说的合情合理,也就顺水推舟的应了,“好妹子,你如今喊我一声姐姐,我就托着老脸应下了,日后有采买,我一定照顾你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