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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机深祸更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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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少人大笑时能够不予人以张狂之感,也很少有人从棺材里爬出来还能保持仪态从容,但顾惜朝一点也没有狼狈的样子,看上去居然还很悠闲。
看上去。
意思就是至少表面是这样。
这世上有的人懂得装天真,有的人懂得装脸红,还有的人懂得装柔弱;人们总愿意相信天真的人不会算计别人;一个会脸红的人心肠总坏不到哪里去;一个柔弱的人不会忍心害人。可如果这一切全都是装的呢?
任何弱点,只要一加上了个‘装’字,莫不成了强大的武器。
厉害的武器。
“别装了。”唐恶突然波澜不兴地说了一句。
唐门子弟武功或许不十分了得,可个个目力极佳,反应奇敏,一对招子更是又毒又准。唐恶只一眼,一眼就看出顾惜朝情况并不好。
至少没有看上去那么好。
唐恶没有幸灾乐祸,反而皱了皱眉。
因为他知道眼前这个青年看来温文尔雅,实则心机深沉、出手狠辣、相当难缠难惹,眼下连他都受了伤,伤他的人功力之强可见一斑。
伤他的人是敌是友?
若是朋友,为何藏头露尾,不知底细;若是敌人,恐怕就是强敌、劲敌。
“你受伤了。”唐恶挑起左边眉毛,又闲闲补了一句:“不是剑创,不是中毒,倒象爪伤。”
顾惜朝微微一震。
他左肩膊到右肋下确有一道创口,右足上也挨了一记,这两道伤重,都重不过他心里的疑惧。
安顺客栈火起之时,他已中毒,自然不能象其他人一样说跑就跑。
他是跑不了,另一个人则是不想跑。
那人就是温小白。
温小白不象戚少商,戚少商是大侠,有侠骨柔肠忠肝义胆。他可没有。温家的人只信奉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必要时甚至不介意趁人之危,趁火打劫。
他不走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试一试顾惜朝的剑招。
因为顾惜朝也用剑。
温小白不信顾惜朝的一面之词,所以他出手解了顾惜朝的毒。
他不怕顾惜朝反扑,他要的就是顾惜朝反扑。除了要看一看顾惜朝的剑招外,他或许还有一点不服气。
人一旦不服气,难免就要干出许多让他出气的事来。温小白的傲气跟骨气都促使他要跟这个近日崛起于江湖,把九现神龙戚少商都绊了一个筋斗的青年斗一斗气。
江湖的规矩是:流汗有流汗的付出,流血有流血的回报,斗气一样要付出斗气的代价。但当代价是自己的性命时,你还愿不愿意去斗?
顾惜朝不愿意。
温小白为他解毒时,他已发现有两个人偷偷潜入了这间着火的厢房,且是两个高手。
绝顶高手。
接着他又肯定这两名高手绝不是雷卷戚少商那边的,否则他们不会由着温小白替他解毒。
所以他一解毒,不忙着出手,反而执礼甚恭地道:“两位既然来了,何不出面一见?”
顾惜朝一出声,墙角的一团阴影蓦地象梦魇般晃动起来,暗地里悄然站出一老一少两个人。
一个高大矍铄的老人,一个羞涩斯文的少年。
温小白甚至都不知道这两个人是什么时候摸进来的。
“你们是什么人!?”他喝问,声很大。
这一老一少相视而笑,老的笑起来老不要脸皮,少的却羞答答地象个大姑娘。
“我们不是人。”老人苍老地说,听得顾惜朝跟温小白不禁一愣。
“我们是来杀人的。”少年含羞带怯地跟了一句。
话一说完,两人就抢先动手。
老的找上了温小白,少的‘看上了’顾惜朝。
两人一出手,居然是一招‘黑虎掏心’和一记‘白鹤亮翅’。
温小白‘嗤’地蔑笑了一声,顾惜朝却笑不出,他笑不出,只因他突然想起京城里的两个煞星。
虎行雪地梅花五,鹤立霜田竹叶三。
雪虎任劳。霜鹤任怨。
任劳任怨。
全天下恐怕只有任劳任怨才能把‘虎鹤双形’这种拉场子卖艺的招数使得这么惊天地泣鬼神。不过他们出名不是因为武功高,而是如任劳所言,他们不是人。
他们是走狗。
没有人性的走狗才是好走狗。
好走狗通常都有一个好主人,而任劳任怨的主人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皇帝都要尊为太师傅的蔡京。有这样一个权倾天下的主子,任劳任怨在锄弱扶强,党同伐异,刑求犯人时难免就很任劳任怨了。
任氏双刑善用刑。
任劳曾把得罪蔡京的官吏高悬城门之上,掏出肚肠为烈日晒干,而人仍能辗转未死,而任怨则因铁骨御史的二公子韩冲调笑了他一句‘兔儿爷’就虐杀了韩家满门,并以细密鱼网罩在韩冲身上,一连剐了他一千两百二十四刀,把人剐得只剩一副骨架子,竟还没断气。
这两个人爱极了用刑,也丧尽了人性。就连顾惜朝想到他们也是一阵悚然。
没想到,这两个人竟然来了这里。
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到这两个人。
他不欲与这两个人为敌,更不屑与这两个人为伍。
顾惜朝偏首躲过任怨一记‘鹤啄’,急急道:“我是傅相义子顾惜朝,大家自己人!”
任怨冷嘿一声:“咱们今天杀的就是自己人!”
说完,秀眉一轩,双掌一撮,竹叶手尽朝顾惜朝的要害招呼过去。
人未到,五缕指风已扣向顾惜朝咽喉。
人一至,另一手已抓向顾惜朝鼠鼷。
鹤立霜田竹叶三——不知多少英雄豪杰折在这一招下,顾惜朝又如何?
顾惜朝毕竟是顾惜朝。
或许是因为他暗算的人多了,所以才时时都防着别人暗算他。
任怨猝然出手,没有扣到顾惜朝咽喉,反倒扣住了他的剑。
是顾惜朝自己把咽喉换成了剑。
剑对于剑客来说固然重要,但弃剑总比没命要好。
顾惜朝险险避过两记追魂夺命的竹叶手,却没能躲过那一脚无影无形的霜鹤腿。
这一脚踢中他右足,他几乎立刻听到了骨头碎裂的痛响。
顾惜朝在中招的霎时间做了决定。
他的决定是:逃。
他中了一脚,反趁任怨那一踢之力凌空倒翻出去,顺带消解霜鹤腿的腿力。
温小白是敌非友,任劳任怨敌友不明,敌众我寡,九死一生,这种情势下,顾惜朝已不求伤敌,只求逃生。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无论如何都要先逃出生天,再来跟这两个不分青红皂白就伤他的走狗计较。
他真要走,就连任劳任怨也留他不住,还被他一路由秘道逃到‘人生自古谁无死’棺材店。
顾惜朝一夜逃亡,两番吃苦,三魂未定,被唐恶一语道破,心中恼极。
偏偏唐恶又抿着嘴,好整以暇地问了一句:“伤你的是什么人?”
顾惜朝猛转身。
几绺乌发落在颊边,衬得眼神清亮狠厉。
他狠狠盯住唐恶,象要把他活活钉死,恨恨地道:\"你又是什么人!?\"
唐恶本是火星入命的人,没有耐性,脾气极躁,动辄拍案而起,拂袖而去,可碰上顾惜朝,他居然象把窖藏了十几二十年的耐心全拿出来了。他非但不动气,反而不愠不怒,平心静气地答道:“你不认识我没关系,我认识你就好。你就是那个叛了戚少商,灭了雷家庄,杀了温小白的顾惜朝。是不是?”
顾惜朝仰天一摞长发,冷笑道:“是又怎么样?”
唐恶摇摇头,叹息道:“不怎么样,可是你不该杀了我朋友。”一面说,脸一板,温和可亲忽地换了煞气严霜,手一动,掌心里已扣起三十几枚暗青子。
焦老板似被剑拔弩张的气氛吓得傻了,搂着唐恶的脖子一动不敢动。
顾惜朝目光一寒:“我杀的人不少,你朋友是谁?”
唐恶道:“温小白。”
顾惜朝凄笑起来,有点怒忿莫名:“我没有杀他。”
唐恶一面听一面冷笑:“死无对证,鬼才信你。你杀他,我杀你。”
顾惜朝哈地笑了出来:“你杀我?就怕死的是你!”他盯了唐恶一眼,言下不无嘲讽之意,“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跟这个女子明着抱在一起,暗里却互相牵制,你虽被她拿住了颈间要穴,但也蓄势制得她不能动弹,动则两伤,你拿什么来杀我?”他悠然笑了笑,又道:“如果你真的没事,这句话你就不用说出来了,直接动手便是。”
顾惜朝说的没错。只有心虚才需要说大话来武装自己。
现在答案很清楚。
情势也很明白。
——唐恶受制于焦老板。
——焦老板同样被唐恶迫得动弹不得。
——顾惜朝受伤颇重,可三人中反是他还能自由行动。
这种情势,这种时机,不铲除异己、杀人灭口、一绝后患还等什么?
顾惜朝的一只手探进腰间的褡裢,他的手指已碰到那冰凉的斧刃。
“你说的没错。”焦老板忽然掐着唐恶的脖子朝顾惜朝道:“棺材店跟安顺客栈本就是同声同气,一条绳上的买卖,否则韦鸭毛这个死人头怎么肯把秘道的出口修在我店里。如果我帮你杀了这个人,你怎么谢我?”
顾惜朝俊脸一板,冷冰冰道:“我为什么要你帮?”
焦老板笑得眼儿媚媚的,媚得相当抵死缠绵、缱绻销魂:“因为我若不帮你,你非但对付不了这个浑身暗器的刺猬仔,更对付不了棺材里那两只勾魂索命的无常鬼。”
似乎为了证明她所言非虚,棺材里又发出两声重重的敲打声,好象里面的鬼已经等不及要破棺而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