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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石砖砌成的斑驳老墙,从院内垂下来大片大片的不知名花枝,泼墨似的绿浓沉成一墙的阴影。
间或有鸟兽虫鸣,这座院子像是被荒废了许久。
她捧了一怀洛丽玛丝玫瑰,隔着石窗递进院子里。
没有人去接那捧花。她也不在意,径自把花放到石窗里边,却没有像以往一样转身离开。
“最后一次来看您了,”她说,“以后我真的要自己走了。您会想念我的,对吧?”
只有虫鸣回答她。
依稀可见石窗里边还堆着六把干枯的花枝,散在那里像死掉的情话。
她细细地再看了一遍这里的一草一木,转身离开的时候,还有一点点遗憾。
被她落在身后的冰凉石阶和生了锈的铁门,静静地靠在角落里,寂寞地隐去了身影。
算来,这已经是傅韶去世的第七个年头了。
二、
姑姑生前常常会对我讲起她的学生,那些被她一手带大的孤儿们。她短暂的一生未婚无子,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这些孩子身上。
“就像是我自己的弟弟妹妹们啊。”每次提到,姑姑就这样笑着。
堂内摆满了孩子们的画,色彩也热闹,院子里做工用的木桌上则架着几盏破破烂烂的风筝,磨起了毛边儿的红色细线拴着小木偶挂在枝杈间,坠下来的铃铛和风一起嘁嘁喳喳。
“这是他们自己粘的。手巧得很。”姑姑摩挲着小木偶和风筝,话里话外都透露着与有荣焉的意味。
我见过那五个孩子,他们刚被领来这座院子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天,当时他们中最大的只有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剩下四个只有四五岁年纪,都有或严重或轻微的先天性残疾。在我看来,他们的共同点是怕生人,不爱说话,如非姑姑带领,不太喜欢走出这大院子。
年龄最大的那个女孩看起来是最健康也最沉默的一个,但是姑姑告诉我,“泠泠有先天性心脏病。”
泠泠本来在孤儿院里被人叫作“小漂亮”。或许是因为她的外貌在这一群孩子中是最出众的,这是第一个被我记住的女孩。姑姑说,“小漂亮”总不能算作一个名字,女孩子没有好听的名字怎么行。她查了两天的字典,给这些孩子一一起了名,为了办户口,就让孩子们都随自己的姓。
从此,泠泠就有了姓名,叫“傅泠泠”。姑姑说,泠是水清澈的流淌声,女孩子要干干净净,像水一样。
被人叫了十二年“小漂亮”的女孩得到了自己的新名字后,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又好奇又欣喜。她只是反复摩挲了那张硬邦邦的身份证许久,也不知看没看懂那上面的字,又礼貌地交回给了姑姑保管。
命运像是剥夺了这个女孩喜怒哭笑的权利,在我所见证的她的成长历程中,我几乎未曾见过她除了平淡以外的别的什么情绪。她单薄的躯体里,那些情感被包裹得严严实实,一丝一毫都露不出来。
我曾经悄悄地对姑姑讲过,或许该给泠泠找一位心理医生。但姑姑认为这样会对小孩造成阴影。“你不知道,她心里镜子一般,明白得紧。”
泠泠是姑姑最喜欢的孩子。因为她最听话,最懂事,最乖巧,也最聪明。她像一个独立在热闹世事之外的人,一个人就可以安安静静捧着姑姑给她的书呆上一天。唯一让人担忧的,就是很难揣度到她的心情。因此也就不知道她到底喜欢什么,或者不喜欢什么。问起来,她也只会顺从地说:“老师的安排,我恰好全都喜欢,自然全都接受。”
我自然全都接受。
也不知幸或是不幸。许多年后的某一天夜里,在姑姑的葬礼上,她不顾旁人的眼光,把一捧艳红的玫瑰放到了堂前。
她说:“如果这是老师的安排,那么,我自然全都接受。”
黑白色遗照上姑姑如往常一样笑得温柔,眉梢挑着,眉眼弯着。时光待她格外宽容,将她的模样永远定格在靓丽的三十岁。
傅泠泠跪在原地端详了那张照片许久,久到脸上的表情像是陷入了迷蒙的梦魇。她悄悄地自言自语:“因为我恰好全都喜欢……”
——因为我喜欢您。
那句呢喃实在太轻、太短,在无风的堂内顷刻间就消散了。
我呆愣在原地,那瞬间好像窥见了被遮掩了十年的谜底的一角。
高高低低的呜咽声和叹息声,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渐渐远去了。堂内只剩下我们二人。他们不知道在这一刻,这个女孩二十年来如一日的完美面具,终于被命运恶意地撕裂出一条隐忍的缝隙,那里面压抑而绝望的情感,像是煮沸的毒液,烧得我生疼。
院子里安静得只有虫鸣,泛黄的灯泡发出绒绒的光。墙上的光影慢慢地移,从炽热如火走到浅薄入暮,又从孤寂中抬起头。
她在堂内不知不觉跪坐了一整夜。
第一缕阳光照进来的时候,我向她伸出手,想扶她起来。
当她把湿凉柔软的手递给我时,我感觉自己握住了一滩黏稠的血液。
她缓了一会儿,推开我的手,礼貌地道了声谢,临窗而立。朝阳被层层叠叠的树叶筛过,漏到她身上变成了淡淡的、圆圆的、轻轻摇曳的光晕。直到光线铺陈了整间屋子,她方转身离开。
那是我唯一一次窥见了她的情绪。也是最后一次。
三、
六月的夜里,傅韶在巷子里见到一位残疾的流浪老人,不忍心他睡在泥泞的路边,被雨浇透,就带他去找了一家旅店,付了一夜的住宿费便离开了。
然而回来的当天晚上,她就开始发高烧。怕传染给孩子们,她要求所有人都不要进她的房间来。原来她想着先吃药熬一晚,第二天早上如果还没好就去就医。
但是没有人想到,第二天早上,那扇门就再也没从里面推开过。
十四五岁的四个人,第一次在没有老师的带领下,惊慌失措地跑出这座院子。这些怕生的孩子们,又哭又叫,疯狂地敲响附近人家的门,企图寻求救命的稻草。
那天,远在二十公里以外的市中心,二十二岁的傅泠泠站在大礼堂里,经历着她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个环节——大学毕业典礼。
傅韶想让所有的孩子都接受到学校的集体教育。其他四个孩子在上了几天学后,死活不肯再过集体生活,只好回来由傅韶亲自照顾。只有傅泠泠规规矩矩地读到了大学。因为身份原因,政府会给予学费的补贴。她也争气,自从上了大学,年年都拿到奖学金,几乎不要傅韶为她的日常开销花钱。
傅韶心疼她,常常怕她过于劳累把身体搞垮,她的心脏病像一个埋伏着的炸弹,时刻都有引爆的危险。家中和学校里都备了很多应急的药物。万幸的是,傅泠泠很少使用到它们。
但是这天,在台上,接受着几百人注视的傅泠泠,没由来地感觉到一阵心悸。紧接着,窒息感笼罩了她,四肢百骸都开始不由自主地轻微抽搐。她强撑着下了台,立刻摸出药吞了,过了一会儿眼前的黑点才消了下去。
也许她想到了什么,典礼还没结束,就中途离开,连行李也没收拾,揣了钱和证件出校直奔车站。
她的室友在后面喊她,“你要去哪里?”
她头也不回,“回去看我姐。”
在外人面前,她从来不称呼傅韶为老师,而是叫“姐姐”。想来也不会有人去疑惑,她和一位仅大她八岁的老师以及其他四个残疾学生一起生活。这样略显怪异的家庭组合,总归还是不被大众接受的。
但是从此以后,这样的家庭组合,再也不会成为她特立独行的标签。
因为这个家散了。
傅泠泠在事发的第三天赶回来。在车上,她用手机一直联系不上傅韶。这期间她又吃了一次药。
时隔一年,熟悉的铁门出现在她的视野,巷子里哄孩子的歌谣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和老人们的聊天声都像是隔了一层时空,渐渐在她耳边模糊了。不知怎的,她脑海里突然晃过几句诗,像是回到了小时候的夏夜,如水的月光洒满院子,傅韶用温柔的语调坐在她旁边念着: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
四、
葬礼之后再遇见傅泠泠,已经是一年后了。
当年她拒绝把四个孩子送回给孤儿院,拿了姑姑留下来的并不算多的积蓄和补贴,自己带着他们离开了大院子。
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又在什么地方安家。这一年,我在外省因为忙着毕业设计和出国读博申请没有抽出精力去联系她们。但我常常会在倥偬之余想到她小时候和姑姑之间的很多生活琐事,那是被永远埋葬在大院子里的过去。
又一年六月,我的研究生生涯结束了。交出论文的那一刻,我感觉整个人都被掏空了。这么多年,我战战兢兢循规蹈矩地活在家人给我预设的道路上,他们帮我扫除一切生活设置的障碍,我和命运之间总隔着父母。
但有时我也会感到没由来的空虚和迷茫。我为什么而活?我的人生就是这样的吗?学文凭、找工作、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结婚生子,一眼望到底的未来,让我没有抬腿走下去的欲望。
在那个毕业季,我突然特别想见傅泠泠。
幸运的是她的手机号没有换掉,话筒里她的声音听起来也与以前无二致。我于是甚至就以为很多事情都可以延续着从前的轨迹。
可直到我跨越了大半个中国回到老家,看到一身风尘的她站在我面前时,我才意识到,我们之间隔得不是山重水复之遥,而像是年年月月亘古时空的隔阂。
我们终归是生活在两种社会规则下的,完全不同的人。
她的美丽终于褪去了青涩和温从,掺了太多病态的冷冽和锋利。
我面对着有些陌生的她,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去寒暄。
“很高兴与你重逢,”她先打破了尴尬的气氛,“我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过得还好,现在也完全养活得起四个弟弟妹妹。我猜你会想问这些。”
“……是,但我还是最想问问你怎么样了。这一年不知道你都做了什么,很辛苦吧?”
“活着怎么会不辛苦?”她微微地笑起来,略苍白的脸上带着凉凉的味道,“你也一样吧。看得出来你最近心情不太好。”
一下子找到了情绪的宣泄口,我对未来的不满和委屈,不知不觉就向她倾诉起来。她全程都在安静地听着,收敛了一身的凌冽,像是那个文静的女孩子又回来了一样。
我忽然意识到我在做一件大错特错的事,她一定过得比我艰难得多,或许我正在抱怨的生活,是她求之不得的安稳,这实在对她太不公平了。我于她,她于我,不过是偶然相遇的两条单薄的鱼,维系我们的是那位永远停留在三十岁的女人,自她与我们连结的纽带断裂后,我们便与彼此的未来永远错肩。
我努力想把话题扯回到她的身上,窘迫之中却问了一个让我一直后悔的问题:“姑姑在接你回来之前,也有人这样照顾你吗?”
“那里就像是牢笼,”她静默了一会儿,说,“没有人关心你过得怎么样。除非你特别漂亮,或者濒临死亡。”
话音刚落,便有一连串闷雷自遥遥处炸响。天空中的阴云渐渐聚拢过来,纠结成一团乌压压的笼顶,一开始细细的雨丝沥沥地从云层里抽出来,很快这种降落变得沉重又来势汹汹,雨水不要命地砸向人间,带着毁灭一切的劲头。
我们之间反而一下子沉默下来。
“如果没有其他的事,那么,我就先告辞了,抱歉我不能请假太久。回见。”
她微微颔首,起身离开。走路时溅起模糊的水花,像是一脚踏进了别的尘世。
那时候我依然什么也不明白。关于她和姑姑,关于我自己,关于生活这个话题。
青灰色的天际泛起雾气,远山迤逦起伏,有如平生未解的那些谜。
五、
姑姑去世后第七年的夏天,傅泠泠毫无预兆地找到了我。当时她的脸色已经非常差了,精神却还好。
她说:“我是来道别的。”
我所有的话都哽住了,吞下去的咖啡像一把匕首,钝痛从舌根划至咽喉。
“我知道我不太正常,比起其他人来,”她说,“我有一个秘密,想要带进棺材里。但是你知道的,我想你知道。”
我的眼泪开始堵住我的视线。
“我已经把弟弟妹妹们安顿好了,你们都不必担忧,他们会有平凡完满的一生,我想,这也是她最放心不下的吧。
“我要休息了,希望她不会怪我偷懒。”
她微微笑起来,腼腆一如十七年前那个刚进院门的小小姑娘,时光倏然首尾重叠,中间的一切泪水和离别,顷刻间消失不见。
我怀里的孩子突然哭了起来,我慌忙去哄。
“新鲜的生命,”她笑道,“他也会有完满的一生。”
“那么,不见了。”她摆摆手离开了。消瘦的身形,像扛着命运。
我最后一次回头时,日光正晒。白花花的阳光照在她脸上,面目模糊。
我突然就感觉难以呼吸。
六、
我从此便再也没有遇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