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灵》斩春刀

14、第十四章

　　赵小山听着这番荒谬的话，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就那么一上一下无声的对峙着。

　　陈掌柜痴迷地看着楼下已死的三具皮偶，发灰的眼神在此时绽放出一丝亮光，整个人忽然生出了一些生气。
　　他面对满城的活人都是一副尸居余气的样子，唯独在面对这些皮偶的时候，仿佛脱去了阵局赋予的苍老皮囊，披上了原本属于他的皮囊，重新变回那个温和有礼的陈掌柜。

　　多么讽刺，他居然把满身温柔留给了死物，对待活人那么无情无义。

　　薛榆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陈掌柜，她担心他还有别的后招没用，哪怕是有红线捆绑着，也不敢掉以轻心。

　　“欠人东西总归是要偿还的。”陈掌柜轻叹一声。
　　薛榆觉得有些好笑：“所以你就自作主张替你祖父和你爹，向整个平城的人索要回报？”
　　陈掌柜眼珠转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先不说两位老人家同不同意，就说你们永胜茶馆难道从头到尾都没收过大家的钱吗？”薛榆问道。

　　“那又怎样？没有我们陈家的皮偶戏，他们能拥有那么多美好回忆吗？”陈掌柜下垂的嘴角轻扯了一下，脸上的皱纹随着动作展开，“我没有放火烧死他们，不过是收了他们的魂魄，这就当是还我们陈家的债了。”

　　薛榆见他仍是一副不知悔改的样子，叹道：“你竟然为了一具女皮偶做出这种事，真是可怜至极。”
　　陈掌柜浑浊的眼睛猛地一睁：“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水，多女者。”
　　薛榆语气平静地说：“你想为一具女皮偶生魂魄。”

　　结果惨遭阵局反噬，白白损失好几十年阳寿，变成现在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只敢躲在暗处窥探。

　　陈掌柜额上冒出些许汗：“你怎么会知道......”
　　“你的确布置得很好，可惜还是百密一疏。”薛榆说。

　　如果陈掌柜没有那么心急，这件事也许真会做的天衣无缝，至少在平城很难被人发觉。
　　不过他也确实没办法了，客栈里除了小纭再无亡魂，他无法再用魂魄为皮偶赋生，茶馆里这些很快也会被人身上的阳火烧死。
　　那时候，茶馆会没有戏班子开戏，没有店小二招呼人，更没有人前来看戏，他自然也无法再从大家身上吸金气——这个茶馆除了陈掌柜，其他人全是皮偶所化。

　　只要没有人进客栈里，这件事几乎不会败露。
　　但偏偏事与愿违，平城唯一能看出问题且从不会来城中心的原主，那日不知为何恰好出现在永胜茶馆，被她给半路夺了舍，又因为赵小山的出现，让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踏上了回候月观的路，刚好在客栈前分别时发现了异样。

　　“你自以为事情做得天衣无缝，但可惜碰上了我和赵小山这两个变数。”薛榆耸了一下肩，“他天生一双通灵眼，可以看见趴在皮偶背上的亡魂，而我嘛，一不小心把你千辛万苦布下的阵给毁了一半。”

　　赵小山闻言用力点头。
　　没错，他看着呢！

　　“听说你家有个祖传的女皮偶，你是想为它生魂魄吧？”薛榆忽然问道。
　　陈掌柜愕然抬头：“你怎么......你是候月观那个哑巴？”
　　薛榆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

　　“怎么会是你......”陈掌柜像是突然泄了气，原本挣扎的手慢慢垂下，“你不是从来都不到这边来，你不是一个哑巴吗......”

　　薛榆微挑了挑眉。
　　这不巧了，原主也没想到自己还能被夺舍呢。

　　“纸终究包不住火，你早该想到有这么一天。”她说。

　　这世间哪有毫无破绽的谎话，一切皆有迹可循，无非要么谎话暴露，要么用数不清的谎话继续骗下去，直到无处可逃。

　　陈掌柜从珠帘后睨看着他们，片刻之后，声音很轻地问：“你们这一生有过挚爱吗？那种爱而不得的感觉你们又能懂吗？”

　　薛榆闻言微微一怔。
　　不光是她怔愣住了，就连身旁的长终也是，整个人忽然颤了一下。

　　陈掌柜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我祖父曾经是平城唯一的皮偶师，他老人家手艺极好，若不是生在了这山高水远的地方，陈家不知道该有多风光......”

　　他年幼时听过最多的话，就是夸赞陈家的皮偶好。
　　那是真的极好，就算在这名不见经传的平城，也有人不远千里前来，只为买他祖父一具皮偶。

　　“你看看它们，哪里比人差了？”陈掌柜朝厅中三具皮偶望去，“我父亲只学到了祖父五分手艺，我只学到了父亲三分手艺，做出来的皮偶就这么逼真，你们能想到我祖父的皮偶有多美吗？”

　　“尤其是祖父穷其一生心血做出来的她......”

　　*

　　那是很久以前了，陈掌柜刚刚束起长发，长成骨肉初成的少年人，到了平城可以议亲的年纪。

　　少年人对于这件事总会抱着几分向往，可他却觉得厌烦至极。
　　陈家现在虽然已经不做皮偶了，说是祖父生前留下的遗言，往后切莫再做此行当，但父亲心中不忍手艺失传，只做到了不再售卖皮偶，手艺依然没有丢。
　　他只想快点学会父亲的皮偶手艺，并不想在男女之情上浪费时间，但他父母却对这件事念念不忘，整日忙里忙外地张罗着议亲。

　　他永远都会记得那一天。
　　书房的大门微微敞开着，少年躲在门外往里偷看，父母亲端坐在主位上，胖媒人坐在另一边，他们正说着邻城的某位姑娘。

　　他觉得没意思极了，正打算推门进去阻止的时候，无意瞥见了坐在角落的那个粉衫姑娘，白净的脸上微微泛着粉，像极了听见议亲时害羞的模样。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耳边听不见任何声音，只剩下他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他觉得，议亲好像也没那么讨厌。

　　书房外的惊鸿一瞥，少年再也无法忘掉。

　　当天夜里，他就梦见了书房里的姑娘，一颦一笑都牵动着他的心。
　　他觉得世间再也找不出比这更美的姑娘了。

　　第二日，他跑去问父亲那姑娘是谁，求着让父亲去替自己提亲。
　　父亲听后只是笑了笑，说那是祖父留下的一具女皮偶，媒人好奇才拿出来给她看看，望她能全心全意给他说门好亲事。

　　少年失落极了。
　　原来只是一场错误的梦。

　　少年以为自己会慢慢忘记，可自从那一日之后，他几乎夜夜都会梦见女皮偶。在梦中是那么逼真，恍若真人一般。

　　“我那个时候经常在想，那么逼真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只是皮偶呢？”陈掌柜凹陷的脸上出现两行泪，“我知道自己那样不对，可我控制不住自己，满脑子都是她......”

　　少年开始翻阅各种异闻录，试图找到哪怕一个虚假的肯定，但却始终一无所获。
　　直到他无意间听闻一本前朝禁书，大周开国武帝曾下令焚烧一切有关灵女的书籍，那本书被有心人偷藏了起来，在民间几经辗转到了江南。
　　他不远千里跋山涉水前去江南，寻了足足数月才终于找到了那本书。

　　可他尝试过无数次都失败了，但他并没有放弃，一心钻研其中奥秘。
　　终于，有一天他成功了。

　　五行生死阵布下的一瞬间，他那不切实际的幻想再也不是幻想了，他终于可以跨过万千阻碍，与心心念念了十几年的人相拥。

　　“可怜。”薛榆听完淡声说。
　　陈掌柜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我说你可怜，从头到尾都被耍了。”
　　薛榆的视线越过他，望向雅间深处：“你猜猜，我是怎么发现你躲在这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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