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中有真意》沙洲铃

1、第 1 章

　　贺知书是被天帝的小太子在黄泉路上捡到的，理由其实也没有什么理由。一定要说就是小太子又任性了，溜下天庭跑冥府去玩，遇见了在奈何桥边犹犹豫豫的贺知书。看着看着觉得挺有趣，也挺顺眼，他突然就善心大发，想着这缕魂既然并不想喝孟婆汤投生，那就把他带回天庭陪他玩吧。
　　贺知书是没料到真的有喝孟婆汤这个步骤，他也没料到安排他的投生居然这么快。他不知道阴阳两界的时间是怎么算的，他找到他的父母了，他父亲把他母亲照顾得很好，老俩口没有恨过儿子，只是心疼儿子这么早就找了过来，但既然过来了，他们也算是团圆了。大概是这孝心和温馨既感动又刺激到了阎王，不知道这冥界之主抽什么风，决定让他们仨在一个没有阴风阵阵的日子一起投胎，安排得好的话，还可以做个邻居啊兄妹什么的。
　　这听来像是个恩赐，可是贺知书觉得怪怪的。他爹妈再做对青梅竹马或者兄妹什么的相亲相爱怎么样都可以，他这掺和在里面算是个什么辈分。尽管孟婆汤一喝什么都不记得了，但他现在知道了阎王爷的好心安排，他别扭啊。他想他爹妈幸福，早些投胎也好。可他绝不想去和前世父母做兄友弟恭、姐弟情深这种不清不楚的关系啊！
　　所以他在奈何桥上拖着步子走在后头，甚至想掉队逃跑。而且，自从知道孟婆汤真实的存在，他就在思考怎么能少喝一点，把这个量控制在恰好忘掉这一世所有不开心的事情，忘掉他直到死的时候都忘不了的蒋文旭，然后记住他许了下一世的艾医生。
　　初来乍到，阎王的命令他是不敢违抗的。俗话怎么说来着，阎王让你三更死，不会留人到五更。那现在，阎王让你去投胎，也不会放你留在阎王殿啊。但如果他现在投胎，那他和艾子瑜该差多少岁？难不成投成艾医生他儿子？
　　要是这样，那这孟婆汤还是都喝了好，留着那点记忆还不得尴尬死他！
　　贺知书左右为难，踟蹰不前。
　　直到他被小太子出其不意地提溜到上界，入眼是一片和冥府黑不溜秋完全相反的极致光明和缭缭云雾时，他的思维还停留在对孟婆汤喝还是不喝的纠结里。

　　小太子还有个玩伴叫小葫芦，是一只葫芦精。小葫芦是被小太子挂在腰间一起去的冥府，他是亲眼目睹贺知书被小太子相中的过程的，他也很高兴他能有个一起吐槽小太子的小伙伴了。
　　贺知书是个既来之则安之，本着不给人添麻烦的性格。既然被带来上界，不用立刻投胎了，他就放下了喝不喝孟婆汤的事儿，由着小太子安排，和小葫芦一起做了个陪玩。小太子被天帝和他师傅抓去用功的时候，他就被小葫芦带着熟悉天庭。一来二去的也就熟了，小葫芦缠着他问人世间的事情，问他有没有想看的人。
　　贺知书说想又如何，什么叫天人永隔，他现在是最切身的体会了。他在天上，他牵挂的包括他投了胎的父母都在人间。
　　小葫芦笑他傻，人间无法仰望天庭，但天庭是能俯瞰人间的。不然凡人们朝天膜拜许下的愿，怎么上达天听被实现呢？
　　小葫芦带着贺知书跑到小太子的书房，打开小太子那有一整面墙那么宽的屏风，贺知书生活了三十年的人间展现在了他的眼前，犹如一块巨大的IMAX电影屏幕。
　　“世界上所有的地方都可以看么？”
　　“都可以。不过能听到声音的只有中国，其他地方就只有画面没有声音了，天上也是有国界的。”
　　“看看就够了。”对天上的边界线问题贺知书也能理解，接着又问：“这是实时的，还是可以回溯？我的意思是，可以看从前和将来么？”
　　“不可以，只能看当下。你想看哪儿，快说，小太子教过我怎么定位，我帮你弄。”
　　看哪儿？他知道他父母安全地投胎在上海的两户中产家庭，还真的是邻居。他无意去窥探他们的成长，知道平安就可以了。看北京，北京已经没有他留恋的了，蒋文旭过得好还是不好与他无关。
　　“看杭州。西湖边龙井路的茶园小楼。”
　　小葫芦的手速很快，可贺知书没有在小楼和茶园里找到艾子瑜，连那块茉莉花圃看着都荒废了许久。贺知书不知道在他在冥府和天庭的这段日子里，人间到底过了多久。看着那边的季节像是初春，茉莉在这季节应该开始抽枝了，等到了45月叶子开始展开，6月的夏季就能开花了。贺知书当时没能等到这片艾子瑜特意为他种下的茉莉开花，没想到现在还是看不到，连种子都没有了，只有一片荒地。
　　他伸出手指触摸着屏风，眼里全是留恋和舍不得。那眼神小葫芦懂，他吃不到自己想吃的东西时就这眼神。
　　接下来的日子贺知书翻遍了神州大地都没找到艾子瑜，他甚至连北京都冒险翻了一圈，好在也并没有看见他不想看见的。于是他开始看国外，一个洲一个洲的找，一寸地一寸地地翻，等他从早到晚不眠不休地终于在贝加尔湖畔找到那个人时，人间已经到了盛夏，茉莉花在各大洲开得漫山遍野，那人却像是躲着茉莉花的香气在走。贺知书听不到那儿的声音，却可以看见艾子瑜微蹙的眉间浓浓的隐忍。
　　“原来是这样么，那我以后还怎么凭着茉莉花香找到你呢？”
　　贺知书轻轻地说，眼却盯着屏风重重地看。
　　他看着这个男人在俄罗斯的医院工作，在实验室研究，在贝加尔湖畔一坐一整天。他跟着这个男人走过那一年的四季，他还是没算清天上和人间的时间表，往往他睡一觉就过了一季，又可能他睁着眼这么遥遥地陪着，这男人身上却没有一丝一毫地变化，仿佛时间根本没有动过。
　　小葫芦问他这是他的亲人么？贺知书说这是他下辈子等着的人。小葫芦一脸惊讶，他说你不知道么，我们天上是没有下辈子的。
　　贺知书听小葫芦说我们天上时的反应，和他当初听到艾子瑜告诉他骨髓被一个有背景的官二代抢走时差不多。只不过小葫芦是对我们天上这种背景充满着骄傲，艾子瑜是绝对的厌弃，而他自己则是漠然。
　　“那我怎么才能让小太子烦了我，扔我回地上去？”
　　贺知书问得认真，小葫芦回答不出，在他们身后站着偷听的小太子倒是气了。
　　“我是很霸道的太子么？什么叫扔，那么粗鲁的动作我才不会做。”
　　贺知书没回头，他看见屏风里的艾子瑜回到了杭州。曾在深秋茉莉花谢的时节狠狠拽了花瓣揉碎的男人，在这个冬天又翻了土在花圃里撒下了种子。可男人没有像当年那样悉心地栽培，在种子入土的第二天就又拖着行李走了。
　　小太子没得到回应，指指屏风里的人：“他的阳寿挺长的。”
　　贺知书突然兴奋，把他一辈子会的那些讨好的话都用上了：“最帅最厉害最温柔最善解人意神力无边最令人尊敬，天上地下给您上香最多的神仙小太子……”
　　小葫芦目瞪口呆，使劲摁着自己葫芦底那么圆的耳朵，给小太子上香最多，那天帝大大呢？这么一长串是他认识的不喜欢说话的小书书说的么？
　　小太子也有点懵，耳根子都被夸红了，还强装淡定没有立刻跑去天池跳一个：“说吧，求我什么？”
　　“我能…能…能下去看看他么？”贺知书难得地紧张。
　　“就看看？你现在不也看着么？”
　　贺知书回望屏风，指尖再次小心翼翼地离了一寸的距离描慕着屏风里的人，一如当时艾子瑜不舍得在他满是皮下出血淤紫痕迹的病躯上停留。艾子瑜怕弄疼他。而他现在怕触不到他。
　　“想再陪陪他，让他笑起来，让他开心地忘记贺知书。”
　　轮到小太子笑了：“下去陪他，忘记贺知书，那你是谁？忘了贺知书然后记住你这个陪着他的人么，那和记住贺知书有什么区别？”
　　“不一样的，贺知书留给他的记忆都不是好的。”
　　“你想陪到他的阳寿耗尽。”
　　“可以么？”贺知书眼睛发亮地盯着小太子。
　　小太子没有正面回答，突兀地问：“我帅么？”
　　“帅。”
　　“我是不是比普度众生的观音还心善？”
　　贺知书丝毫没犹豫地点头。小葫芦直翻白眼，差点一气之下把自己变回葫芦，变成锯了嘴的葫芦，不看不说的好。
　　“那本太子说的话你都信？”
　　贺知书迟疑了下，摇摇头。小太子愣住，脸色又变了，小葫芦没忍住噗了声。
　　贺知书不慌不忙接着道：“我信太子您能帮我。”
　　“那你不信我什么？”
　　“我不信你这么心善的会不帮我啊。所以你如果说不行，我是不信的。”
　　小太子这下反应过来自己被这个看着挺老实，他觉得有趣顺眼的人给套路了。这回还真是不帮不行了，不过他本来也是愿意帮的。
　　“你不能以这副样貌下去吧，他见了你会被吓死的，以为见鬼了。听说你喜欢茉莉花……”
　　小太子也不等贺知书回答，这会儿完全显示了他作为天帝太子的霸气。他招来茉莉花神，以茉莉花洁白的花瓣塑了新的样貌肉身，把贺知书的魂魄给装了进去。这身体自带茉莉花的香气，淡淡的，靠得极近才能闻到，是体香。又因为茉莉花的体质，天生会在6到10月的花季身体特好，但花谢之后身子也会柔弱一点。回到人间的贺知书不会有任何法力，也不会和正常人类有太多区别。除了一点，只要贺知书有逃离的念头，他就可以随时逃回天庭。回天庭的法器是他最后一个生日时艾子瑜送他的那枚茉莉花枝样的镶碎钻的戒指，也不知道小太子用的什么办法，他以为随他灰飞烟灭的戒指居然就被当做法器重新回到了他的手里。
　　贺知书想他才不会逃回天庭呢，天上和人间的时间不同，他逃回来一天，人间还不知道得一下子过多久，他不敢浪费这时间。后来他问，那他可以在人间呆多久呢？小太子说就到那人忘记贺知书为止。小太子在贺知书白皙纤瘦的腰间画上了一朵鲜红的彼岸花。他说随着那人淡忘的程度，花瓣浓艳的红色会逐渐变淡，当彼岸花不再火红的时候，就是贺知书该离开的时候。
　　贺知书全都答应。

　　他被小太子定点踢回了人间，就站在了茶园三层小楼的外面。
　　贺知书望着这幢他度过了生命最后的时光，承载了心酸、痛苦、愧疚和无法弥补的相负的地方，这里面有太多的真意在当时欲辨已忘言。
　　他给自己起了个新名字。
　　贺忘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