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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出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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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冥听完这些话心里想,倒也不能说只有女人爱嚼舌根,男人也一样。这群大老爷们甚至都跑到人屋门前嚷嚷,也不管门墙厚薄了。
这些话他听着都没由来的一股子气,转头看秋拾桑,对方脸上看不出喜怒,只垂着眼睑看着那群人,连呼吸也是轻轻的,生怕吵着了谁。
等到人群渐渐散了,秋拾桑如叹息般说出一句话:“师兄,你也这样觉得吗?”
玄冥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不说话不回答,静静看着秋拾桑。
“迷雾村中有二十一户人家,总有村民一百七十九人,近日已有一百七十七人回来了。”
“他们说的也对,我是小人。从一开始,我就并不是真心想待他们好的。为了掩人耳目,我纵容他们在此生活;为了让他们对我放下防备,立下了只对他们有损伤的不战契约;为了让他们能心甘情愿为我效力,每一天都给予他们笑和关心。我也是在这村里,以大夫、村长的身份处事久了,还真当自己是个好大夫好村长了。”
秋拾桑将窗户轻轻合上,碰撞产生的微风将他额发吹散,也将他飘飞的神思吹了回来。
看着秋拾桑眼中失落与点点惭愧混杂,玄冥知道,他此刻心中所想,与曾经所做的事,与他说出来的定是不同的。
“事情已经到这一步,没有回头的地步了。不做到最后一步,你又怎么知道你所做是对是错,你的谋划,不仅仅是为自己,是为他们,为苍生。”
“何况……”玄冥看着秋拾桑,笑容里带着轻视:“他们不值得你交付真心。这村子虽是你主事,但是他们能安稳度日自然是少不了你的庇护的,不然此刻也不会这样着急忙慌的扎堆过来,也不会因为害怕生命终结而口不择言,毫不吝啬的展现了自己心里最恶的那一面。”
“我若是你,早就将它们逐出村去,让他们自生自灭。不对,他们从一开始就不会出现在我身边。”
玄冥不屑说着,神情语态变回了那个在东海执掌杀生的神君。
秋拾桑想着初见村中各位时的场景,都是无家可归的人,甚至还有受伤的,身残的,满身是血神志不清的倒在村外的。
从前的和睦生活的场景一幕幕浮现在眼前,秋拾桑无声的叹口气,原本善良温柔的人,为什么今天会说出这样的话呢。
“我做不到。”
“你又何必要将一颗心分成无数颗赠与陌生人呢。真正懂你的,知你好的,有一人不就足够了吗。”
玄冥说完这话便下了楼,看着那道声音渐渐消失在眼前,秋拾桑才缓缓勾出一个笑。
是啊,有一人就足够了。
之前自己还笑话隽堂道德绑架,自己现在居然还想当回圣母。秋拾桑摇摇头,将这个可怕的想法抛到脑后,轻手轻脚的进了屋。
“师父?”秋拾桑刚将外裳脱下挂上衣架,床上那人就翻身过来,睁着双眼睛看着他。
“我吵醒你了?”
“师父去哪了?”自秋拾桑起身后,成颖也醒了。他在等秋拾桑回来,等了许久才等到他一身寒气的进了屋。
“刚刚从梦里惊醒,一下没了睡意,便出去吹了吹风。”
秋拾桑见茶壶一直放在竹炉上小火煨着,便走过去倒了杯茶,茶水温热,一杯下去,倒是暖了秋拾桑浑身脉络与自觉冷硬的心肠。
“睡前还笑话你,哪有人夏日喝热茶,倒是忘了夜寒露重,热茶可暖身了。”
“我是见师父这几日都在夜半出去,便备上了。”
秋拾桑把玩着那一个竹青釉彩茶碗,心想:这暖身的可不是茶水,而是爱人的关心。玄冥说的也对,谁对我好我便对谁好就是了,何苦将心思放在他人身上。
寒了九日的心,被成颖从后而来的拥抱给暖化了,化成一汪诉说爱意的温暖清泉。
成颖撒娇一般说着:“师父,我口渴了。”
秋拾桑笑得宠溺,他真的受不了成颖这样软绵绵的撒娇调调,握茶壶的手都快要稳不住了。
二人就着同一个茶杯喝完了茶又腻歪了会,从桌边木凳上腻歪到了床上,与之前的每一次一样,总是到不了最后的坦诚相待。
“师父,不要让我等太久。”
秋拾桑微微喘着气,就听到成颖咬着他耳朵说出这句话。
喷薄而出的热气洒在秋拾桑耳尖,引得他不自觉的缩了缩脖子。
成颖轻笑两声,将秋拾桑揽进怀中:“师父,不论以后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你都会有我在身边。”
他自然不是傻子,让师父日渐消沉的事自己也能猜到几分。成颖不去过问,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始终都在。不论刀山火海抑或是上天入地下海,自己都会陪着师父,陪着这个叫秋拾桑的人。
“睡吧。”
敲门声再次响起时,高挂于天空中的月亮已经变成了太阳。
关闭许久的医馆大门再次开启,秋拾桑看清了站在门外抱着孩子的女人,示意对方进来。
“秋大夫!年儿从卯时开始便啼哭不止,额头滚烫,皮肉都给烧得通红,还有这里!脖子这里都是疹子!你可一定要救救他啊秋先生!”
来人是朱四嫂子,她一边慌张说着,一边快步走到里屋,解着怀中襁褓,想让秋拾桑能仔细看看病。
秋拾桑听着她说,双眼却一直看着跟在她身后的年轻男人。这人正是两个时辰前说出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句话的男人,模样尚算俊俏,浑身一种阴郁气质。他也不回秋拾桑一个眼神,跟在朱四嫂子身后进了屋。
没礼貌的家伙。秋拾桑心里吐槽一句,也跟着进了里屋。
或许因为小年儿也算是秋拾桑接生出来的,这孩子让他有种莫名的亲近感。
将这个粉圆胖小子翻覆看了圈,看到了下巴上的红色肿包,秋拾桑知道问题出在哪了:被蚊虫咬了。周边都是山林,蚊虫多且毒,发疹子估计是因为孩子抵抗力差,对毒液起了过敏反应。
秋拾桑从怀里掏出一丸丹药,分出小儿剂量泡水喂给了小年儿。
小年儿喝了药也不哭了,尚算乖巧的躺在朱四嫂子怀里睡觉。但只安分了小会,那两只胖手就压不住了从襁褓里伸出来,虚抓着空气。
朱四嫂子一下又慌了神,眼眶一下子就变得通红,嘴里一声声哄着。
男子瞥了一眼奶娃娃,语气嘲讽:“秋大夫,我听说你是村子里唯一的大夫,他们都说你医术高超,为什么连年儿的风疹都治不好。”
“这不是风疹,是过敏。小年儿是被毒虫咬了,对毒液过敏才起的疹子。”
“什么过敏?我从未听过!这又是你用来哄骗我们的谎言?”
医馆门外传来男人怒喝声音,秋拾桑望去,是这两日逃回来的村民。他们手上大小包袱一个又一个,看样子是不想再待在这里,要另寻庇所了。
“你终于是肯开门了!”一个身材高壮的男人跑了过来:“我们上次敲了许久的门也未见你开,还当你走了呢,没想到你还在这。你没有丢下我们独自逃跑算是仗义,但是既然在屋里,又为何不给我们开门?”
“谁知道他存了什么心思?”一个贼眉鼠眼的矮个男人眼神闪躲:“估计还是想着像从前一样,在我们无归落魄的时候,大方的对我们伸出援手,假意帮我们骗取我们信任。”
这样的话秋拾桑听过许多次了,对他已经是完全免疫了。
见秋拾桑没说话,矮个男人似乎一下子有了底气:“秋大夫怎么不说话啊?是被我说中了吗?我们可不像之前那样好骗了,得问你要个交代我们才能走得心安!”
孔茂拨开人群走上前来,看着不发一言的秋拾桑心里没由来的着急,“你说话啊,说你没有这种想法,说你不会这样做。”
秋拾桑抬头看着他,众人的指责和不信任终于激起了秋拾桑的反骨:“我同你们无话可说。”
短暂的沉寂之后,众人又七嘴八舌说了起来,尤其是那个矮个男人,语气里的尖酸刻薄已经不再掩饰,将秋拾桑从里到外数落了个遍。
男人侧身护着母子二人,嘴里轻轻嫌弃道:“真吵。”
这话落秋拾桑耳中倒让他小小惊讶了下,他原以为男人与他们是同一类人。
“医馆是治病的地方,不是让你们闹事的地方。”成颖穿着一身天青长袍,满脸不耐的走进了医馆。他本在阁楼上侍弄花草,听见底下人声渐沸,便前来看看。
这是他与这些村民的第二次相见,对方还是同上次一样刁蛮无礼。
“你又是谁?凭什么这样说话?这样欺负人?”
“我认识他!他就是上次跟朱家太爷争吵的那人,以下欺上,不懂尊老!”
“我不止可以欺负那个老头子,我还可以欺负你们。”成颖懒得跟他们废话,朝门外丢出一截树枝。
树枝刚沾地便极速生长,眨眼功夫就拔高到人高,细长树干又延伸出众多树枝,无数树枝都是有目的的伸向屋中各位,缠绕在他们四肢或脖颈上,好不客气的将他们拉了出去,一时间室外哀嚎不断。
“哼,清净了。”成颖摆摆手,无数门板将大门封得丝丝,连一丝缝隙也没有,隔绝了外头的所有声响。“师父你继续看诊,我去做早点。”望向秋拾桑的时候,成颖从之前的冷酷煞神变成了无害黏人的小羔羊,整个人从冰山化成了春水,变脸速度真是让秋拾桑心中拍案叫绝。
男子望着成颖离开的背影,从屏风之后走出,走到秋拾桑面前,看着他的眼睛。
“还未向先生打过招呼。我是朱家远亲,单名孱,孱弱的孱。”
“这个字可不是好字。”秋拾桑心里感慨这人也如其名,身体单薄脸色青白,一副久病卧榻模样。
“秋先生,我虽不是村中人,但也同他们一样是妖灵。此次前往西堑天坑,是为剿杀其中妖兽以保家园平安。可我去了才发现,那些妖兽与我们一样,是可怜的无家的妖灵。我们运气好,得到一方天地无恙生存,他们只能在黑暗山林中苟延残喘。我们到的时候他们并没有选择攻击,而是逃避。隽堂先生与我们说那些妖兽有多可怖可恨,是多么嗜血残暴,可我见到的,不过是一些因为瘴气而变得模样狰狞,心却依旧柔软的游妖罢了。”
“我不忍心杀了他们,一个是我从小读书,听多了君子之道;一个是我心中觉得它们可怜,不忍心握刀相向。”
“我与他们一道逃了回来,与其说是逃,不如说是隽堂先生的刻意纵容。他从来不会点人头,也不怎么要我们聚在一起,人总是变少,他却像从不回头看一样。这,应该是先生的授意吧。”
“回来的路上,他们都见到了“敌人”,所谓敌人,不过是西堑天坑的防护阵为人织就的幻境,用以恐吓驱逐敌人的。那些“敌人”,是他们无法直面的心魔,是掩藏在心底的最不想回忆的回忆,是他们身体上最不愿揭开的那道伤口。”
“秋先生,你有心魔吗?”男子忽然问道。
“有。”秋拾桑想也不想的做了回答。心魔缠身的百年,与其在轮回之境中灵魂相缠的数年,此刻都因这一字,接连浮现在他眼前。
“我也有。”男子笑了笑,他望向里屋,隔屏风望着正在哄年儿睡觉的朱四嫂子。心想:“我希望她永远快活、平安,只要是能博她笑的事,不管多难多苦,我都会去做。”
朱孱望向秋拾桑:“秋先生,小年儿这个过敏,怎样才能治好?”
秋拾桑丢给他一个瓷瓶:“药丸兑水和成浓粥状,用棉帛涂抹于疹上,最少半时辰才可消肿,之后每日早中晚涂抹三道,三日便可痊愈。我去后院用点心,有事直接来厨房。”
厨房中,成颖正哼着无名小调削着桌上一把风干鹿腿。
见秋拾桑进屋,成颖朝着他笑了笑。
“心情不错。”
成颖拿起桌上的白布擦拭着削肉银刀,说道:“看到那些老家伙吃瘪的脸啊,我就觉得快活。”
他细细打量着刀刃,看上头还有没有油花,“今日终于轮到我为师父出一次头了。以后师父觉得不好做的,不想做的,都由我去做。”
秋拾桑正掰着馒头,听见这样一句抬头看向成颖,对方眼神未从银刀之上移开,语气郑重也不像玩笑。
“抬头。”
成颖心中疑惑,还是照做了。
“张嘴。”
成颖啊的张开嘴,被塞了一块站了蜜糖的馒头。
“你说的老家伙里头是不是还有我?”秋拾桑一下子想到了那个被人狠骂不敢出声的自己:“我这个老头子活了多少年了,什么大风大浪大场面没见过,不就是被人酸几句,还受得住。”
秋拾桑又掰了一块馒头粘了蜜糖喂给成颖:“不过还是要谢谢你。”
成颖听到这句忍不住勾唇笑道:“如果这都要说声谢,那我要同师父说多少遍呢。”他说完就凑上前去将秋拾桑手中馒头块咬掉吃着,舌尖不知是刻意还是无意擦过了指尖,倒让他的手有些无处安放。
“好甜啊。”成颖意有所指的说着。
带着蜜糖香气的吐息却如同烈酒一样,将秋拾桑熏得脸色微红。
三日过去,朱四嫂子拎着两袋米面到了医馆,说是小年儿的疹子全消了,要好好谢谢秋拾桑。
朱孱就跟在朱四嫂子身后,手里提着一个小篮,也不说里头是什么,径直放在了桌上,立在阴影里看着朱四嫂子。
“我救年儿是遵循医者之道,并非为了钱财好处。”
“从前给你金银你不要,今日我送点米和面你还要推脱吗?”朱四嫂子言辞恳切,眼中尽是诚意,倒教秋拾桑不收不好意思了。
见秋拾桑收了礼,朱四嫂子脸上笑意更深,也不客气的倒里屋找了个位置坐着,嘴里如拉家常一样说着:“这两日不知为何,天凉了许多,前日还是单衣出门,今日就要夹袄了,说明日下雪我都信。”
一句玩笑话倒要成了真,秋拾桑也顺着她话头说下去:“年儿病刚好要多注意些,我待会给你拿两幅温补健体的药,你拿回去煎着喝了。”
“我都不知道该说自己是来得巧了还是秋大夫太客气,不想让我空手回去呢?”
“那可要劳烦嫂子下回多拿两袋米回来了,恰好家里来客人了,米面都吃得快。”
朱四嫂子笑着拍了拍手:“咱家别的不多,就粮食多。这两年收成都好,在仓库里堆得都生米虫了。”话说一半,朱四嫂子眼中神采忽然淡下不少:“家里的男人们去了一趟西堑,回来后都争相搬走,太爷太太们也都回了祖屋。我家相公现在都还没回来,就留我一人望着将熟的粟米地整日想他回来。”
她抬头看着秋拾桑:“秋大夫,你既然去过西堑天坑,你同我说说,那边的妖怪是不是真的要吃我们啊?我心里好怕,我怕相公回不来了,我当时也想去,是他硬压着我手不让我去。我照他说的在好好照顾年儿,年儿一生病我就害怕他也遭了难,如今年儿病好了,你说我相公是不是也要回来了?”
朱四嫂子身圆脸圆,如今眼睛也睁圆了望着他,眼神里有迷茫担忧还有期盼,秋拾桑自然知道她想得到怎样的回答,“他们马上就会回来了。”
“是啊是啊,马上就回来了。”朱四嫂子听了这话喜极而泣,偏过头去擦了擦眼角。
秋拾桑瞥了一眼站在墙角的朱孱,对方脸色如常淡然,未表露情绪。
防护阵传来灵识,秋拾桑知道,是出征的人们回来了。
他起身走到药柜前配着温补药,估算着来人脚程打包好递给了朱四嫂子。
对方接过药包答了谢,转身刚到门口,就见着日思夜想的人从外面走来。
“相公!”
朱扬文听这一声叫唤,顿住脚步看着眼前人。
“媳妇!”
朱四嫂子整个人扑进朱扬文怀里,将人撞退了半步。朱扬武赶忙伸手揽住自家媳妇的腰,嘴里抱怨道:“我出行一趟身体还康健,回来倒险些被你撞散架了。”
朱四嫂子见他还有心思跟自己调笑,担忧的心落下不少。
“一回来便能见着你,见着你好好地,开开心心的。我真怕,怕我想的那些都变成了真的。”他松开怀中人,上下打量着她:“嗯,好像比之前是瘦一点了,想我去了不好好吃饭?不好好吃饭所以不舒服来拿药?”
“不是……是年儿前几天着凉了,秋大夫说天凉给我拿了几放温补药给年儿吃。呃,如今年儿已经不烧了。”
“我所期望的,就是你们能身体康健,快活平安。”朱扬文又将朱四嫂子揽进了怀里,说话语气似在祈愿。
秋拾桑见着眼前粘腻的二人,心里感慨自己那份午饭可以不做了,狗粮已经吃饱了。
隽堂和倩容一前一后进了屋,朝他拜行一礼。
“你们先到房间里等我。”秋拾桑招呼他们进屋,眼前白色影子一闪,是朱孱跟在二人身后一道进了里屋。
这个人,行为言语有些怪异。而朱四嫂子也不知是欢喜过头的遗忘,还是故意忽略,挽着朱扬文回了家,期间根本没有回头看过与自己一同前来的人在不在身边。
秋拾桑关好医馆大门进了院子,刚推开房门就见到四双眼睛齐齐望着他。
“哟,我房间里第一次有这么多客人。你们四个怎么不打一圈麻将,就这么干等着?”四人一人坐一方,围着正中的四方桌子坐了一圈,莫名让秋拾桑想到了过年时围桌打牌的姨母婶娘。
四双眼睛中带了疑惑:麻将是什么?
“都是熟人我就不废话了,隽堂倩容,你们先说说战果。”秋拾桑按住想让座的隽堂,葛优瘫到了软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