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劫》陆尚恩

5、清水镇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此人定是个年轻小辈，几句“师兄”叫的甚是亲热，八成是赵洵的崇拜者。我忙躲了起来，只见赵洵应了那人一声，便进屋收拾了几件衣服，又准备了一些银钱，像是要出远门。

　　那年轻人则留在院子里等着，他发冠高束，眼睛大而有神，一身昂扬少年气，一边踱步一边自言自语：“师父对我真好，终于有机会下山历练了，还是和大师兄一起！哎呀呀！我一定要除暴安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百姓之乐而乐，不负谢家祖辈教诲……”

　　“子岚，走了。”

　　那年轻人还没向苍天表达完自己的志向，赵洵已经大步走了出来，师兄弟二人又简单聊了几句，便一同下山去了。

　　赵洵其人，平日里对同门还算够意思，但还是独来独往居多。看这样子，估计是那吴悠师父让他把“谢家后人”谢子岚带上指点一二。“谢”并非大姓，如果他是朝中谢太傅的后人，前来南丹门拜师，吴悠多给几分面子也可以理解。不论谢家与南丹门之间有何弯弯绕绕的利益，谢子岚这人看起来倒是无比正直。

　　俗话说的好，人正被蛇欺。我计上心头，飞身而去，赶在他们前面到了山脚下，找了个正正当当的地方一坐，堵上了他们路。

　　果不其然，走在前面的谢子岚看到路中间有一女子半掩面、半流泪，衣服上还染了不少血迹，一副受伤不能移动的样子，立马善心大发，开始了他除暴安良、扶弱济贫的征程。

　　“姑娘！”谢子岚连忙跑过来，满脸关切，“你怎么样？”

　　这个时候一定不能示弱，要显得越坚强越好，这样对方才会更加怜惜。我把泪憋回去，红着眼眶道：“我本是来清水镇寻亲，无奈被山贼盯上，抢了盘缠。还好我学过些功夫，才勉强跑了出来……”

　　谢子岚越听越觉得我可怜，还时不时瞥一下我的腿伤，又觉得非礼勿视，不敢明着看。

　　“我不碍事，歇息一下就行……”眼见着赵洵已经走到跟前，我更是使出了全部演技，惨兮兮地望着他。

　　他显然已经认出了我，看着自己的傻师弟急得不行，表情不可捉摸。我心中甚是得意，本来嘛，谢子岚这种官家子弟，来南丹门，就是冲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远大理想，他头一次下山，赵洵应当不会给这良善之心留下“宁可错杀不可多救”的阴影。

　　谢子岚犹豫了一会儿，又看了看赵洵，终于道：“我与师兄也有事去清水镇，不如捎姑娘一程。”

　　“且慢，”赵洵开口，又从怀中掏出一药瓶递给我，“姑娘这伤要即刻医治，请自便。我们还有事，便不多……”

　　我调整了片刻，精准演绎了从“惊喜”、“感谢”，到“惊讶”、“失落”、“怅然”、“懂事”的全部过程，眼泪啪嗒一下落在了药瓶上，低声道：“多谢，那就不麻烦……”

　　“这怎么行！”谢子岚急道，“师兄，你看她根本无法行动，若是再碰上山贼可如何是好，再说，让姑娘在钟南山碰上贼人，本就是我南丹门的不对。”

　　赵洵微妙地扯了扯嘴角，背过身去，表示妥协。

　　我美滋滋地给自己涂了点药，谢子岚则是在旁边关切不已，问东问西：“敢问姑娘贵姓？”

　　“王君，君王的王，君王的君。”

　　谢子岚：“……”

　　他回味了几分，又道：“王姑娘的名字，果真不同凡响。”

　　也许是我这障眼法伤口太过逼真，谢子岚又道：“王姑娘若是不介意，在下可背着你去清水镇。”

　　不用走路当然好了。再说戏演到这份上，真是上船容易下船难。我感激地冲他一笑，刚把手环在他脖子上，却被赵洵突然打断：“子岚，放她下来。”

　　他这语气太冷，谢子岚一愣，下意识地服从松了手。我以为赵洵突然变卦，心里一阵紧张，没想到他缓步走来，盯着我看了片刻，竟蹲下身来，叹道：“我来背。”

　　我抖抖索索地把手环上了他的脖颈，一回头，看见谢子岚目瞪口呆，下巴都要砸到地上了——这位赵大师兄不近女色人尽皆知，谢小师弟可能顿悟了“活久见”的含义。

　　“扶好。”

　　赵洵这声音顿时让我恍了神。

　　我爱酒在三清山是出了名的，平日里喝多了睡在桃林都是常事，也没人来管。但自从赵洵在桃源居附近住下，但凡月上枝头我还没回去，他便会来桃林寻我。我有事喝的正起劲儿，便嫌这小孩管的太宽，把他骂回去。可赵洵从没真的离开过，都是在不远处的树下坐着，等我喝够了，再一前一后，披着月光回家。

　　而有一次我喝的大醉，站都站不直了，赵洵扶着我往前走，我倒把他带的一同摔在地上。他索性蹲下来，轻轻说了声“扶好”，便把我背到了屋门口。

　　那时我不觉得有何不妥，赵洵在山下受伤的时候，我也曾背着他回家。而如今我自己心里有鬼，想利用谢子岚的同情心混入南丹门查案二人组。赵洵不让谢子岚背我……

　　大概是怕这年轻人御剑不稳当，把本族长扔回钟南山吧。

　　等我再回过神来，已经在赵洵的背上了。

　　剑起，人动。风呼呼地灌入我的双耳，又吹起赵洵的头发，蹭到脸上，痒兮兮的。我不断扒拉着那发丝，扒着扒着，不由得把玩起来，将几根青丝缠在手指上。也许是揪到了哪一根，赵洵动了一下，但也没回头，算是默认，我玩性大发，索性给他编了个小麻花。

　　在这宽阔有力的背上，我莫名多了几分安全感，居然小憩了片刻，一直到落地才醒。

　　而谢子岚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看着赵洵轻手轻脚地扶我站在地上，又十分配合地演戏道：“先找个住处，给王姑娘请个大夫看看。”

　　我及时送上了感激的目光，就差说句“公子大恩大德，小女子怕要以身相许了”。

　　谢子岚一步三回头地去了医馆，他第十二次用眼神提醒赵洵的时候，后知后觉的大师兄终于发现了本族长的麻花辫艺术品，一时语塞，随即施了个咒，一瞬间，那打结的地方又变得平整起来。我假装看着天上的飞鸟，无辜地躲开了赵洵的眼神质问：“那，那什么，公子，咱们下面去哪儿啊？”

　　赵洵扶着我进了客栈，又入了房间，才松开我的肩膀，耐着性子问道：“你非要来吗？”

　　“为什么不来，”我从桌上抓起一把瓜子，嗑了一个，“狐族都欺负到我的地盘了！我不会拖你后腿，是吧，大师兄？”

　　我笑嘻嘻地凑上去，赵洵露出了牙疼的表情，估计是想到了甫一出山就拖了他后腿的谢子岚。

　　“我这次来，是朝廷点名要求的。”赵洵允了我在屋里横行，自己坐在了椅子上，“房文惜的死闹得动静太大，大理寺也派了人过来，我师父一向配合朝廷，他们要见我，师父不便多说什么。”

　　我撇撇嘴，吴悠老头儿就这点让人看不惯，想要名，想要利，想要弟子三千满天下，还想著书立传在庙堂留下一笔。

　　“大理寺近年来设有御妖司，提了不少修道之人为官，”赵洵平淡的语气突然有了些变化， “据说来这儿的傅南明便是一道行颇深之人。陛下身体不太好，又未曾立储，多事之秋，不得不防。”

　　人族事儿真多。看看我们，这族长之位，我与颜青都心甘情愿地让对方坐着。即便落到了我头上，颜青也毫不懈怠地帮持着。我嫌弃了一阵儿，突然体会到了赵洵语气中不同寻常的意味。

　　这……算是担心吗？他是觉得傅南明会为了争得功绩，随意判罚，对蛇族不利？还是怕我亲自来查，成为人族的靶子？

　　“总之，”赵洵接着道，“行事要多加小心。我明日晚上会去见傅南明，你要是跟着……”

　　他端详好一阵儿，看的我脸上一热，本能地向往后退几分。

　　不过我脸上热什么？

　　“嗯，”赵洵像是比我更不好意思，立刻垂下眼帘，“最好敛几分妖气。”

　　蛇族属阴，白天尚可借助自然之阳，压住几分与人族不同的气息，修为不高的并不能分辨出来。可到了晚上，阴气盛行，压制便有了些难度，一般到这个点儿也没人研究你是人是妖，压制是需要花费精力的，万一遇上要打架的场面，总会限制妖法施展，何苦费力不讨好。

　　我又撇了撇嘴，一副不开心的样子。赵洵看我这表情，语气竟软下来：“事情都交给我来应付，你保护好自己就行。”

　　他这是……在哄我了？不得了，小闷骚长大了，表面冷淡，不知道有没有偷偷学一肚子花言巧语。

　　“知道了，”我摆了摆手，敛就敛，还怕了谁不成，“你明天才去见什么傅什么明，那今天呢，今晚干什么？”

　　赵洵一愣：“今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