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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规矩 ...

  •   一上午的春风得意,到下晌全转为疲累。妯娌们眼看挑拨不成,冯夫人又那么喜欢她,便换做笑脸相迎。

      一个抚了榴娘的衣裳,“这是哪里的花样子,好新奇,徽州府竟没见过。”
      一个挽了她的手,“戒指儿真漂亮,这粒鸽血红,衬得指头又白又细。”

      榴娘摸准了冯夫人的脾气,对这些赞誉,她答得既不飘飘然,也不过于谨慎。

      她玲珑地说:“是蜀绣,也就是强个花样做工。七嫂若喜欢,我叫家里人捎一匹来?”

      “嗳,今时不同往日。丑媳妇见公婆,要是不打扮打扮,被嫂嫂们夺了风头怎么好!”

      那稳重些的妇人听了,暗自点头。

      新妇被妯娌围着奉承,态度仍然不卑不亢。最难得展样大方,并不扭捏作态小家子气。

      冯夫人微微地笑,看了眼更漏。

      许妈妈上前说:“太太,车已套好了。”

      四奶奶忙问:“太太去哪里?”

      冯夫人冲榴娘招招手,道:“时候不早了,该去那府里拜见你祖母、大伯母。拖到午后再去,未免太失礼了。”

      杨家嫡支分两房,太夫人按礼随长子住。大老爷带着姨太太在京中做国子监祭酒,留嫡妻岑氏在家服侍母亲。

      祖母年纪大了,寡居也怕忌讳。大伯母又是长辈,认亲便不过来,只等着新妇上门拜见。

      榴娘朝妯娌们点头一笑,蝴蝶似的翩然走来。

      四奶奶闻言,带着点殷勤说:“弟妇新进门,大抵害羞,去了那府里怕是不好说话。我是做嫂嫂的,我带她去吧。”

      王氏被人当了枪使,如今才回过味儿来——四郎、五郎同胞兄弟,她和郑氏也算至亲,妯娌们不是隔房就是庶媳,自家起火,想教别人看了笑话怎的?

      婆母方才的脸色就很难看。
      犯这样的蠢,真是该打。

      四奶奶也是能屈能伸之辈,只是在杨家二房得意惯了,来了个榴娘处处碍眼,一时气忿而已。如今忙着补救也来不及,怎会再添堵?

      贴心话一句接着一句,深恐婆母记恨。

      王氏自觉说得足够妥帖,冯夫人却蹙眉道:“管好你自家分内事便罢了,偏在这不着紧处费心。你又不是人家,怎知人家害羞?还是我亲自带了她去吧,你做嫂嫂的在这儿招呼客人。”

      “分内事”,冯夫人是指责她没有生育,还是骂她善妒?弟妇一来就失宠,以后的日子可怎么捱……王氏不敢顶撞婆婆,白了脸儿,喃喃答应。

      榴娘看着倒不忍心,又怀疑冯夫人借题发挥。自己一句话没说,就惹得婆母发作一番嫂嫂,还当着诸人的面。

      不说妯娌,几个小姑子看自己的眼神都不对了。

      知道的心想冯夫人偏疼幼子,也是王氏一句话说得不对。那不知道的,还以为新妇如何张扬跋扈呢!

      榴娘只是一想,浑身就起了毛汗。

      她低了头,柔顺地笑:“妾新进门,什么也不懂得。孝顺舅姑、友悌姊妹,嫂嫂却已做了好些年。稚童与大人相比,妾自然是太年轻。以后多有叨扰处,还要涎着脸,赖着四嫂疼我了。”

      王氏勉强扯出笑来,与她客套一番,“哪里,哪里,还是弟妇谦让。嫂嫂是有口无心,弟妇莫怪……”

      一个有心补救,一个处处让人,不看神色只听说话,还以为这是前世姐妹,过来相认的。

      照雪拨弄着蓝宝坠子,听两个嫂嫂一来一往,觉得有意思极了。

      冯夫人已不耐烦道:“阿郑,究竟还去不去?”

      终于不叫“乖囡”了,榴娘松口气。
      她笑着给王氏道万福,王氏也回礼。

      冯夫人皱一皱眉,起身就走。

      榴娘连忙跟上。

      快步走至垂花门,外头已停了一辆翠幄青绸车。很宽敞,可以坐四人。榴娘弯腰进去时,见冯夫人靠了一侧,自己便另坐一边。

      冯夫人道:“来我这里坐。”

      榴娘犹豫片刻,依言坐过去。

      冯夫人满脸欢喜,伸手揽住榴娘,连声说:“这才是乖囡囡。”拈着她的手指头,细细地看,“你那些妯娌们,个个不是省油的灯。还是少跟她们往来的好。”

      榴娘有一种错觉……若非容貌毫无相似之处,她几乎以为冯夫人是她的生母。

      或者是爹爹当年遗下的风流孽债?

      冯夫人见故人之女,一时移情,弥补年少时的缺憾?

      也不对呀。自己生得更像母亲,只有一对凤眼是郑家相传。

      榴娘正猜疑着,却听冯夫人道:“身上没个配饰,也不大好。你过两日到我房里一趟,我给你添些东西——悄悄儿的,连你四嫂也不要告诉。这是娘的体己。我还记得妆奁里有一对红玉的禁步,错金纹,佩在身上好看极了。”

      她忙抽出手,推说:“太太,这我可不能要,您对我够好啦。再说我自己也有陪嫁的,雪娘知道了该怎么想?我服侍您,可不是为您的东西来的。”

      冯夫人嗔道:“我给你打扮,也不是为了你的服侍!你再推托,娘就生气了——五郎病着,病得还不轻。脾气更差,还要你伺候他。乖囡嫁进来,是受了委屈的。”

      “也不是我做娘的偏心眼。四郎健壮些,五郎身子骨就弱,打娘胎里就争来抢去,双生子就是这点不好。又娶了妻子,王氏看着柔弱,心眼多得很哩。我不多给你们一些私房,日后分家出去怎么过活?嗳,就数你乖,给钱你不要。”

      她嗔怒着拍了拍榴娘的肩,动作倒轻柔。

      一番话,说得有情有理,挑不出一丝毛病。

      榴娘总觉得哪里不对,但也说不上来,只好低了头,含羞带笑:“偏了太太的,真是不好意思。”

      冯夫人睨她一眼,“还叫太太?”

      果然是美人,她这样斜倚窗边、半嗔半笑地凝睇过来,都能生出无数风情。

      奇怪,榴娘暗想,冯夫人也是坐四望五的人了,依然鲜嫩如少女。
      方才去更衣,金蝉还在自己耳边念叨,“娘子也该善自保养,不然到了夫人这个岁数,满鬓的华发。”

      幼子都二十多了。
      冯夫人也的确是相当年轻美貌。
      二老爷坐在她身旁,看着倒像是……说句不恭敬的话,倒像是她爹。

      榴娘想笑又不敢笑,喊了一声:“娘。”

      冯夫人满意地点点头,“乖。”

      一路摇摇晃晃,婆媳两个说着私房话。

      故纸巷这一带,住的全是杨氏族人。嫡脉两房分家而不分居。长房居首,为显着亲热,与二房只隔了一条小巷子,不远。

      车辚辚地走着,约莫半刻钟就到了。

      仆妇垫了脚凳,冯夫人携着榴娘的手,慢慢走下车,随长房的人进了门。

      若说二房是珠灰色,那么长房就是阴雨天的锈铜绿,或说缎子上的一块云斑。屋里一应摆设素净,黑漆家俱,描金螺钿皆无。多宝阁上摆的是徽墨,堂前挂了古画,清淡而不俗。

      岑夫人坐在一张玫瑰椅上,气度高华,神色冷淡。脊背挺得笔直,仿佛拿尺子比出来般。她是南阳大族女,克己守礼,令人望而生畏。

      榴娘上前拜道:“给大伯母请安。”

      新妇好是好,就是太生得媚相了。
      她瞥了榴娘一眼,点点头,“坐下吧。”

      冯夫人笑道:“阿郑颜色好,性情也很温顺。”

      岑夫人不置可否。

      榴娘只在下首的玫瑰椅上坐了一刻,便觉腰眼儿酸,借着衣物的遮挡,她不安地扭了扭身子。大家大族,真是规矩奇多。

      静静地吃了一盏茶,岑夫人道:“新妇识不识字?爱读些什么书?”说话的时候,她的脸朝着妯娌那边,看也不看榴娘。

      冯夫人代为回答:“《女诫》解得不错,我一句一句提着背的。阿郑很钦慕班婕妤。”

      看见婆母睁着眼说瞎话,榴娘目瞪口呆。

      岑夫人微微点头,道:“可以。祖训不必背完,也须读熟,最要紧是《妇节》一章,讲女子的顺从、吾家杨氏女的贞烈,弟妇你要给郑氏讲明……”她皱了眉头,扫一眼身后,忽然问,“纤纤呢?”

      四娘子纤纤,是长房大老爷的庶女。按礼,认了亲之后,她该随着叔母冯夫人过来的。

      冯夫人含笑道:“纤纤转眼要出阁了,照雪舍不得姐姐,就多留她在那里玩一会。女孩子们说说体己话,借着新妇进门,松快片刻。大嫂就不要苛责她了——”

      语气颇有些小心翼翼。

      岑夫人面色一沉,喝道:“胡闹!认亲的衣裳鞋袜还未做完,怎敢擅自作耍?”

      冯夫人哽了哽,索性不说话了。

      榴娘也是浑身不自在,大伯母仿佛呵斥的是自己。懒的横针不拈、竖线不动,女红是个什么东西?

      她今日认亲的鞋袜都是赶在出嫁前花钱买的,连自己两个丫鬟都不会做。岑夫人训女,倒像是指着她的鼻子骂。

      岑夫人犹嫌不够,板着脸斥责道:“到了正日子,舅姑厌恶事小,丢杨氏脸面事大。大老爷给她定的也是大族人家,规矩重得很,若是行差踏错一步,徽州杨百年清誉可就全完了!”

      “纤纤又不做宗妇,何必……”
      冯夫人轻声地劝。

      岑夫人断然道:“要是大娘子在时,我早就上家法了。纤纤面有微麻,言辞柔懦,年小德薄,如何担得起宗妇之位!”

      榴娘觉得,若是每家宗妇都像岑夫人这样,那丈夫也挺可怜的。

      江南的大族,妻子可以为任何人而娶——宗法、公婆、叔伯、子嗣,却独独不用考虑作丈夫的想法。

      丈夫的喜爱是最没有必要的。
      把妻子当牌位那样摆着敬重就好了。

      冯夫人接连被妯娌驳了两次,也有些不大高兴,冷冷道:“大娘子的宗妇做得好,我看未必全是德行之故。”

      大娘子撄宁,是岑夫人嫡出长女,如今在同为世家望族的吴兴沈氏做宗妇。

      这话隐约有指责岑夫人偏心的意思。

      冯夫人自然也有资格说出这句话——摩奴、镜奴如今就养在嫡母膝下,冯氏对她们视如己出,非常宠爱,一应衣食与五娘照雪无异。

      岑夫人疲惫地叹了口气,说:“弟妇,你不懂。”

      她也不多解释什么,扭脸对婆子们喝道,“云婆子,去把四娘接回来,韩婆子,取了四娘的针线,就搁在我这里,我盯着她做!”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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