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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鸿门宴 ...

  •   一连晴了好几日,这一日却下起了绵绵小雨。

      罗家大公子罗瀚文下了小轿,立马便有一把油纸伞遮到了头顶上,他理了理衣襟,在家仆的簇拥下踏进了县衙后院。

      按理说,皇帝相邀,自然要家主赴会,但罗家先前没有主动拜访,便理亏在前,罗家家主索性称病,只需由罗瀚文解释一下家父抱恙无法来拜会便好。

      带来的家仆被引到另一去处,罗瀚文则跟着小厮来到一处花厅,厅内装饰尚可,然而在自小在金玉中长大的罗家大公子看来,却略显寒酸。

      花厅正中央摆着两方矮几,上面却空荡荡的,罗瀚文难免犯嘀咕,这陛下宴客,难道连先摆些瓜果冷盘供客人赏用都不知道吗?

      难怪父亲会说这个皇帝是个不中用的,从前就是几大世家联合扶持起来的傀儡,家里的食客都说,嫪根县迟早会被攻破,到时候只需适当的讨好一下曹将军,背后有海安罗家撑着,新帝也不敢动他们,不论谁当皇帝,都有他们的富贵。

      就在罗瀚文四下打量的时候,后门传来一阵脚步声,他记起出门前父亲的叮嘱,现在还没到撕破脸的时候,忙将脸上的鄙夷之色收敛干净,微垂着头,拱手作揖,朝来人处恭敬地行了一礼。

      “放肆,见到陛下难道不知道要下跪吗?!”

      女子冷喝声骤然响起,听声音,似是昨天来府上请客的那名谢使女的声音。

      时下宫里挑选宫人对外貌本就苛刻,毕竟哪个主子也不喜欢有个歪瓜裂枣天天在眼前晃来晃去,而谢衣的容貌气质在一干宫人里,也是出挑的。昨天她去罗府上时,罗瀚文当场便惊为天人,惦念到现在,此刻听到声音便忍不住抬了下头。

      却不想对上一双深不可测的眼。

      这一眼便使他背生寒意,连眼睛主人长什么样都没看到,就跪倒在地:“陛下息怒,瀚文出生卑微,从未想过能有一日可以亲眼见到天颜,瀚文见过的最大的人物,也就是覃刺史了,可现在瀚文才知,若覃刺史是地上的一只萤火,陛下便如天上的皎皎明月,瀚文被陛下天威所摄,这才御前失仪,连礼都忘了怎么行,还请陛下恕罪。”

      谢衣心里不齿,这人昨日便一直放肆打量她,她自然生不出什么好感,不过话又说回来,罗瀚文生为商户之子,第一次陛见竟然也没乱了分寸,舌灿如花,拍马之言张口便来,倒也算是个人物。

      萧辩脸上神情还挺和煦,和蔼地道:“今日罗家主是客,一切自便便是。”

      罗瀚文正要解释自己并非家主,就听萧辩又道:“罗家在这嫪根县也待了许多年了吧?”

      “是,”提到这件事罗瀚文不由有些骄傲,“前朝时我们罗家便在此安家立业,如今已有一百二十一年了。”

      “那可真是底蕴深厚啊,”萧辩笑道,“朕还听说,你们罗家和珠州的罗家有点关系?”

      珠州隶属于海安府,而萧辩口中的“珠州的罗家”,便是声名远扬的“海安罗家”。海安罗家在两个朝代以前,祖上曾伴随晋太/祖打下天下,最后获封异姓王,封地便是海安府里最富饶的珠州,权倾朝野。

      此后罗家后人,代代女儿进宫为后,男儿封侯拜相,罗家以珠州为根基,将枝叶延伸到京城等各地,牢牢把持着朝堂内外。罗家之名,历久弥新,到晋朝末期,世人更是只知有罗家,不知帝王名。

      后来战乱,当时的一名皇子逼宫,将旧皇党的一干臣子绞杀干净,罗家在京城的一脉无一幸免,元气大伤,只能蛰伏回珠州。

      不过到底是福祚深厚,罗家修生养息一段时间,还真给养回来了,新的朝代陆续出过两任内阁首辅,只是当时的皇帝深谙平衡之术,还扶植了其他世家,罗家风头渐渐被压了下去,不能继续一家独大。

      再后来,就又发生战乱,到了国号为周的今朝,当朝高祖虽然草野出生,但眼界远大,从前朝的失败之中总结出教训,坐稳皇位后,一直在努力打压世家,扶持寒门,其后的太宗和成宗也相继效仿。岂料这一举彻底激怒了世家,遭到严厉反弹,到了中宗也就是萧辩他爹在位时,朝政又重新落回世家的把持之中。

      不过要说起萧辩能回俪京当太子,这其中和世家还有一些渊源——中宗虽然儿息祚薄,但还是有两个儿子的,可惜这两个皇子太过聪明,年纪小小便锋芒毕露,后来莫名其妙就都薨殂了,萧辩这才会被找回去当傀儡皇帝,虽然时人不说,但其实心底都清楚,那两个皇子怕都是被世家之人害死的。

      话题扯远了,说回当下。

      罗瀚文答道:“回陛下,我们罗家正是珠州罗家的分家,我的太爷爷,和罗家如今家主的父亲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罗瀚文虽然赔着笑,但到底表面功夫不够,如萧辩谢衣这等见多了各种面皮的人,他笑容里的轻视一望便知。

      谢衣在心底冷笑了一声:真是不知死活。

      一名小厮过来给他们各斟了一杯茶,罗瀚文一看,却见是用粗老的茶叶泡的,当即就没了动口的欲望。

      萧辩面容如常:“罗家主百忙之中能来与朕见一面,本该好好款待,奈何如今战事未解,军中粮草吃紧,能吃的全都送到军中去了,只能让罗家主吃些粗茶淡饭了。”

      罗瀚文一时有些为难,方才没能第一时间解释自己不是家主,此刻却是不好特意解释,万一被皇帝戴个欺君的帽子,那可不是说着玩的。

      反正这皇帝也做不了多久了,就先误会着罢……再说,被人喊家主的感觉还挺不赖……

      一想到这尊贵的九五之尊一直十分客气地喊自己“罗家主”,罗瀚文便有些飘飘然了,心道父亲说得不错,这皇帝做得果然窝囊。

      他一口茶都没喝,笑着道:“陛下能与士民共苦,乃百姓之福。”

      萧辩也笑:“听闻军中大部分粮食,还是罗家所捐,要说起来,那些士兵要谢的,还是你们罗家。”

      罗瀚文到底还是有些头脑的,冷不防听皇帝提起这事,心中登时警醒,义正言辞地道:“那是罗家应该做的,毕竟多亏了有这些士兵守城,我们才能安稳地活到现在。”

      萧辩赞道:“罗家主目光高远。”

      就在这时,又有小厮端着餐盘走了进来,罗瀚文定睛一看,只见端上来的三个碗里装着的全是米饭,只不过第一个碗里的米细白喷香,第二碗夹壳带糠,第三碗里的却是粗糙黑黄,仔细一看,还有不少肥胖的米虫混在其中,罗瀚文乍一见,差点没将早上吃的东西给吐出来。

      萧辩笑道:“这粗茶淡饭可是全了,罗家主不用客气。”

      罗瀚文:“……”

      敢情这位皇帝陛下说的粗茶淡饭,还真的就是“粗茶”和“淡饭”。

      也亏得他还能维持住笑容:“那小民就却之不恭了。”

      萧辩却慢悠悠地道:“且慢。”

      罗瀚文嘴角直抽,还得保持笑容:“难道这米饭还有讲究?”

      萧辩含笑指着第一碗精米:“这一碗米,是朕的婢女昨夜连夜挑出来的,每一粒都是经过精挑细选,只有高门勋贵才吃得起,罗家主不妨尝尝。”

      罗家每天都吃这种米,罗瀚文不知道萧辩说这话是在故意寒碜他,还是在挖坑给他跳,只得笑着应了是。

      正要扒一口进嘴里,忽然听萧辩道:“哎,朕怎么给忘了,罗家主什么出生,自然天天吃这精米了,没什么好稀奇的。”

      便是罗瀚文再迟钝,此刻也能察觉出一丝古怪,更何况他并不迟钝,只觉得皇帝话中有话,心里不由有些没底,又想起自己背后的靠山,如今江山动荡,想必皇帝不敢和罗家直接作对,才稍微放宽了心。

      萧辩又指着第二碗糙米:“这是刚舂完之后的米,寻常百姓家大多吃这个,不过我从俪京一路走来,见到的百姓大多只能吃面食,吃得起这个米的,也算是富足人家了,这米想必罗家主没吃过了,不妨尝尝?”

      罗瀚文十分镇定地端起碗,当真吃了一口,笑道:“虽然吃着粗糙,但也别有一番滋味。”

      萧辩见他吃得开心,不由也笑了起来:“这第三碗,想必罗家主更喜欢吃了。”

      饶是罗瀚文表面功夫了得,也不由露出一丝茫然:“陛下此话何意?”

      萧辩看着他,笑容可掬:“这一碗米,可是罗家捐到军中的米呀,怎么,罗家主竟对此毫不知情吗。”

      罗瀚文终于知道今天这场鸿门宴所为何事了,对上萧辩杀气腾腾的眼,心跳停了半拍,忙从坐姿换成跪姿,就要巧言诡辩:“陛下息……”

      哐当!

      萧辩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将一碗陈米摔到他面前,面容森寒,哪里还有半分笑意。

      罗瀚文觉得,这一下好像砸在了他心脏上。

      哗啦啦,二十名着甲御影军从各个角落钻了出来,兵刃在阴雨天里闪着森冷的寒芒,将小小的花厅围得水泄不通,领头的不是旁人,正是久不见影的花常侍。

      没想到皇帝说变脸就变脸,罗瀚文傻在当场,看着四周指着自己的明晃晃的兵刃,知道皇帝恐怕是来真的了。

      萧辩这才开始与他算账。

      “北营的士兵,有一大半是赵长史带来的,有一部分是朕从俪京带来的,他们背井离乡,丢下老弱的父母和妻儿,长途跋涉来此,为的是什么?为的是来被饿死,被冻死,被敌军杀死吗?!”

      萧辩疾言厉色,说到激动处,忍不住站起身,扶着桌子,朝罗瀚文一步步逼去。

      “他们为的是保住这一座城!保住城中百姓的性命!保住你的性命,朕的性命,还有你后宅之中养的那些伶人的性命!可你们竟然连饱腹之粮都舍不得分给他们!好不容易捐出一点,还是蛀了虫的陈米。你告诉朕,那些陈米是哪里来的?”

      罗瀚文被他气势所摄,脑袋一片空白,下意识后仰,以双肘为支点,朝后挪了两步,只有一个念头不断回荡:不是说皇帝懦弱怕事的吗,怎么和传闻的大相径庭啊……

      萧辩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不说,那朕来告诉你,此地天干物燥,若非府库之中粮米堆积,怎么都吃不完,又怎会放到蛀虫!你们有着吃不完的大米,却还舍得不分出去一部分真是其心可诛!”

      罗瀚文终于找到一丝说话的力气:“陛下息怒,这,这捐米之事,是由管家负责的,小民也不知道他捐了多少,更不知道他竟然用陈米滥竽充数啊!”

      萧辩简直被他的恬不知耻气笑了,一脚将他踹翻在地,看得一旁的谢衣张口结舌,好似第一次认识自家主子似的。

      萧辩:“因为不知道敌军究竟什么时候就会攻城,那些士兵,每时每刻都得守在城墙上,天这么冷,他们身上穿的棉衣却连罗府上仆从穿的都不如!你告诉朕,那些饷银,那些棉衣,都到哪里去了?啊?!”

      “陛下明鉴!这军饷如何,小民自然更不知了,陛下明鉴啊!等小民回家之后,定要好好查一查这捐米之事。”虽然被吓得够呛,但罗瀚文还没被吓傻,好歹知道,这一口怎么都得咬着不能松,只要没有证据,皇帝就不敢对他怎么样。

      “等罗家主查,怕是等到打完仗都查不出来。”萧辩冷笑一声,懒得与他废话,从腰间刷的拔出佩剑,朝他脖子一划。

      寒光厉厉,如催命恶鬼,有那么一瞬,罗瀚文觉得天旋地转,以为自己人头已经不保了,等萧辩收剑回鞘,他摸着脖子,发现脑袋还在上面,才吓得滴泪横流。

      方才那一剑,萧辩只是将他脖子上自幼挂着的长命锁给斩断,挑回了手中。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尿臊味。

      “斛珠。”

      没想到这个罗瀚文看着一表人才,竟然这么不经吓,萧辩有点嫌弃,扭过头不再看地上的人。

      花斛珠:“臣在。”

      萧辩将长命锁丢给他:“留两人押他去大牢,你拿着这个,去罗家,问他们要两千石米。”

      花斛珠:“……”没想到堂堂皇帝竟然也做这种拿人质要挟的手段,他一时有些瞠目。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萧辩余怒未消,瞪着他,大有他开口劝阻就将他也一脚踹翻的架势。

      “是……不过,押他进牢怕是有些不妥,”花斛珠硬着头皮开口,“毕竟没有证据,师出无名。”

      罗瀚文忙不迭点头,他现在已经被这个做事不按章法的皇帝的无赖手段吓怕了,只求能尽快回家,只要能回去,再和爹商量商量,铁定能有办法的。

      萧辩却是弯了弯唇角:“怎么无名,他可是明明白白地犯了欺君之罪,你说是吧,罗,大,公,子。”

      罗瀚文脑袋里嗡的一声响,彻底说不出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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