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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此间污浊 ...

  •   那时建国不过四十余年,人民还沉浸在真正获得民主自由的新鲜劲中,但凡是有点生意头脑的人,每天都在想如何借着改革开放的东风从百废待兴中拔地而起,再加上九年义务教育的普及,家长基本上只要把孩子送进学校就万事大吉,起码在初中之前都是任凭其自由生长的。

      没有辅导班,没有家长整天盯着,学习压力就是个屁,精力旺盛的小不点们就像丛林里的野猴,三五成群地开始探索世界。然而在这个三观不完善的敏感期和成长期,如果没有人去引导规正,就会出现很多问题。没有原则,不懂底线,只根据本能和直观感受去判断,他们只是看起来无害。

      心理学家曾做过一项行为实验,实验者给孩子一些硬币,让他们选择付钱去看“捣蛋的玩偶”被打,或者是玩贴纸。大部分孩子都选择了花钱去看玩偶挨打。这项研究发现人们倾向于从他人的痛苦中取乐,并且这种倾向在孩子4岁时就开始出现了。

      当我们惩罚他们,他们会哭、会羞耻,然后可能会改正,可是我们又能正巧看见多少呢?在这之前他们又不自知地当了几回魔鬼?而且一旦他们对这种扭曲的快乐上瘾,还会想方设法避开监视,永远不要小瞧孩子,更不要觉得真的可以掌控他们,可能我们看到的只是他们通过撒谎刻意表现出来的一面。

      因着上面这些共性和规律,毕蒙恩的整个小学时期都活在欺凌中。由于年龄小,最初暴力尚未出现,他们只是指着毕蒙恩的鼻子骂他是丑鬼,散播各种谣言。毕蒙恩直到被所有同学孤立后,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这种专门针对他的恶意,他很认真地向他们解释胎记的来源,结果得到哄堂大笑,并且立刻得到了第二个外号——智障。

      年级里流传一年级的毕蒙恩会给人带来厄运,身上有臭水沟味,只要跟他对视,当天就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始作俑者们还专门制造了大大小小的“证据”,增加这个谣言的可信度。一传十,十传百,还有真实案例,很快毕蒙恩就成为全校的名人,每天下课都有人到毕蒙恩班门口一睹尊容,如果毕蒙恩不小心抬头看了谁一眼,就会引起一阵鬼叫和幸灾乐祸的取笑。

      韦月从毕蒙恩口中得知了这个谣言,愤怒地直接杀到学校,毕和安也马上赶到,两口子一开始还能保持知识分子的气度,后来班主任拽着两个小子进办公室,他们头一次遇到这么大的事,吓得直哭,嘴里不把门,什么都说出来了。

      除了会带来厄运这件事,因为毕蒙恩长得丑,同学不想看见他,就让他坐在最后面靠墙的地方,那里照不到太阳。毕蒙恩碰过的东西都会被说带着“邪气”,后来他们会在毕蒙恩去上厕所的时候踩他的课本,把泥土洒在他的文具盒和书包里,因为毕蒙恩不配用这些好东西。

      韦月难以置信地看着听着,她把怀里瑟缩发抖的毕蒙恩紧紧搂住,眼泪不断落下,为什么才六岁的孩子会有这么大的恶意,蒙恩被指着鼻子骂的时候,心里是怎么想的,被谣言压得不敢抬头的时候,又是怎么想的,会不会怪他们给他这样的相貌,会不会认可自己是丑恶的,认为自已的存在是一个错误?

      韦月只要一想到蒙恩孤单地蜷缩在没有阳光的座位上,低头小声哭泣的模样,就感觉心被生生剜去,她毫无形象地冲两个孩子大吼,泪水狂奔肆涌,“他是人啊!不是怪物!他和你们一样才六岁,你们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怎么忍心呢,你们还有同情心吗!难道看到他哭泣,你们会快乐吗?滚出去!你们才是怪物!!!”

      毕和安握紧拳头,痛苦地闭上眼睛,良久才睁开。班主任满脸歉疚地保证以后这种事一定不会发生,他一定严惩传播谣言的孩子,不让这种欺凌再继续下去。毕和安和韦月能说什么呢,除了让班主任多多关注蒙恩,他们毫无办法,转学也会发生类似的情况,只能希望经过这次,这些孩子们可以知错能改。

      杀鸡儆猴的做法确实有效,班主任把那两个小子的父母叫来,严厉指责了一番,很快谣言在明面上几乎听不到了,针对毕蒙恩的侮辱也消停下来,不再大摇大摆广为人知。可是治标不治本,他们知道了这样是不对的,可还是觉得毕蒙恩长成那样还打小报告,被排挤是活该。

      于是大部分孩子虽然不去主动找茬,却无视毕蒙恩,举止间也十分排斥,如果和毕蒙恩对视了,就会立刻高高在上的给一个或嘲讽或鄙夷或不耐的眼神,完全不管这会给毕蒙恩带来什么影响,反正所有人都是这么做的,而且造成影响才更好呢!大人都说相由心生,那种猥琐骇人的相貌怎么会滋养出美丽的心灵,肯定在心里憋着,不定怎么恶心!

      毕蒙恩承受了三年的冷暴力,直到四年级,他真的变成了众所期待的样子,说话吞吐,低着头,不与人交流,苦着一张丑脸躲开人群,走在阴影里,就算有那么几个善心的,毕蒙恩也会惊惶地摇头后退然后跑开,让人尴尬的下不来台,他极力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浑身散发出一种暗示:不要看我,不要靠近我。

      有一次,体育课上几对男生女生追逐打闹,女孩口袋的小镜子飞出来掉在蹲坐在角落的毕蒙恩脚边,毕蒙恩吓了一跳,不知道该不该捡,正犹豫,一位男生走过来,弯腰捡起镜子,随口说了句,“果然丑鬼不敢捡这种东西,怕被自己吓到吧。”

      毕蒙恩已经麻木了,他没有任何反应,瘦弱的身子像以往受到伤害那般沉默地往后缩。不知为何点燃了这位男生的怒火,他狞着脸一把拽起毕蒙恩,把镜子放在他脸前,逼他看镜子。毕蒙恩的头低得都要折断了,他呜呜地摆手,想要挣脱,男孩的同伴见状都走过来,不言而明的恶趣味让他们心有灵犀地制住毕蒙恩,一人拽住他的头发往后拉,一人摁住他的脸和下巴,一人从背后反剪他的双手,一人在正前方举着那块小镜子。

      毕蒙恩死死闭着眼,泪水流出来,却只惹的男生们更加看他不爽,不住骂他娘们、丑货、傻.逼、孤儿。班上所有的同学都安静地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霸凌,有人皱眉但没有人上前,老师因为放他们自由活动去了办公室,有一个内向的女生看不下去,想要去喊老师,还没迈开脚,就听见,“谁去告老师,谁就是跟我们大家伙过不去,是叛徒。”

      毕蒙恩被人强撑开眼皮,看到镜子里那张骇人为他带来不幸的脸,痛苦地嘶吼,他不想看,他已经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了,只有这样他才会好过点,可以欺骗自己也许长大了脸就会正常一些,可是就连这么一点期待,都要被打破,镜子里的脸还是那么丑,巨大的胎记、变得更小的眼睛,塌鼻凸嘴,还有即使每天偷偷抹乳液却仍旧蜡黄的皮肤,为什么!为什么还是这样!为什么老天不对他好点,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好过头的。

      老师闻声赶来,男生们赶紧撒手,毕蒙恩睁着眼睛瘫坐在地上,裤子上都是灰,像是被丢弃的垃圾,要不是不断砸在水泥地上的泪还昭示着生命力,和死物已没两样。他拒绝了老师的帮助,用脏手抹掉眼泪和鼻涕,极力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站在队尾,他不说,老师也无可奈何,这件事只能这么过去。

      男生们心惊胆战,结果发现毕蒙恩根本不敢告状,觉得无比庆幸,后来他们凑一起说起这事,都有点不好意思地承认欺负人确实挺爽的,几人你一言我一语为那天的行为找借口,越说越觉得他们没错,回去后就开始不断找毕蒙恩的麻烦,毕蒙恩只是躲着他们,对他们的话一概不回应,男生们窝火极了,这是变相忽视他们呢!胆子不小!

      就这样,欺凌从冷暴力进化到暴力,毕蒙恩三天两头就会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被打,他们会使劲用手掌击打毕蒙恩低着的头,用脚踢他的大腿和小腿,走在路上就从远处用石子丢他,因为是孩子,力气并不大,但毕蒙恩的身上还是青紫不断。

      被打疼了,毕蒙恩会受不住地哭出来,只是默默的流泪都会让施暴者有隐秘的快感,下手反而加重,后来毕蒙恩根本不敢流泪,如果不小心流了,会立马擦去,然后闷声不吭地挨打,他逼着自己去习惯眩晕感、刺痛感,回家之前会去家对面的跆拳道馆的洗浴间清洗一下身体,甚至放了一套备用的衣服在柜子里。

      他瞒着家人把每月不太多的零花钱交给道馆,因为伤口都是在衣服下面,道馆主人只觉得这孩子可能是爱干净,虽然和他每天灰扑扑地过来有点矛盾,不过他有试着问过,结果这孩子根本不理他。

      毕蒙恩不想让父母和爷爷担心,他们是那么爱他,他不忍心让他们自责。韦月看到蒙恩每日整洁地回家,心口总算是松了气,她以为毕蒙恩顶多就是被所有人无视,这已经是最好的情况了。她跟毕和安比谁都明白只有读书才能让蒙恩改变命运,因此练习题、乐理课一直坚持着,两人商量着要不要买架钢琴回来,可是钢琴在那时候是毋庸置疑的奢侈品,他们一时拿不出钱,只能拖着。

      谁也想不到这一年,毕老爷子的身体就像突然失去养分的植物,迅速枯萎下去,他们要带他去治疗,毕忠勇不多废话,只是坚定地摇头,他宁愿家里的钱都花在他最疼爱的孙子身上,而不是他这个已经半只脚进棺材的人。

      没有人告诉毕蒙恩爷爷的病情,他们怕他承受不了,比起每天都要上班的他们,可以说毕蒙恩是毕忠勇带大的,而毕忠勇深知时日不多,更是抓紧一切时间想要为毕蒙恩做一些事,他每天晚上都会让毕蒙恩到他的床头,说他年轻时候的经历,说他遇到难关时是怎么度过的,又说很多伟大的人都是经历了无数的痛苦。

      毕蒙恩总是静静地聆听,只有在爷爷的床头,他才会害羞地拾起久违的笑容,被那双温热有力的大手握着,身上的疼痛便消失的一干二净,还会有一股力量涌进他疲惫的身体,爷爷是英雄,是撑住他脊梁的大树,毕蒙恩每天睡觉前都会祈祷爸爸、妈妈、爷爷可以长命百岁,如果一定要有代价,那就用他的寿命去换。

      可是毕蒙恩的美梦从来不会长久,老爷子终是撑不住了,他被紧急送到ICU,毕蒙恩在那天被人用凳子砸了背,一切都像是命运安排好的,他的背肿了,撑着他背的树也倒了。他愣怔地被毕和安接到医院,又被韦月带进病房,看到插着呼吸器的爷爷时,毕蒙恩失去了所有力气,跪在了地上,哭着爬过去握住那双扎着针的大手。

      毕忠勇看到孙子脸上的泪,已经快要休息的心脏疼得不行,他让护士拔掉呼吸器,他有话对毕蒙恩说,将死之人的愿望是会被得到满足的,护士撤掉了呼吸器,毕忠勇断断续续地说了最后一番话,“蒙恩,不哭啊,爷爷总是要有这么,这么一天,你也知道的,对不对,爷爷放心不下你,所以你一定,一定要坚强,不要让爷爷担心,爷爷把北京的那套房子留给你了,那是政府给爷爷的奖励,爷爷奖励给你,因为我的孙子是最优秀的。我希望,以后会出现那么一个人,可以保护蒙恩,不要多,就一个就好,护着你,在阿月跟和安不在的时候,这是我,我最后的心,心,愿。”

      手垂下了,毕和安、韦月、床边来探望的诸多好友,再忍不住,嚎啕大哭,呼唤毕忠勇的名字,毕蒙恩死死抓着爷爷的手,跪在冰冷的瓷砖地上哭到失声,哭到晕过去,他想,可能是他上辈子造孽了,才要来尝这么多痛苦和绝望。醒过来的时候,眼皮肿地几乎睁不开,毕蒙恩看着那一点点的光,带着破了个大洞的心,又放任自己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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