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一章 ...
-
微雨初下,柳条新绿,泥土的湿润感混杂着草木的清香悄悄氤氲开来。
[阿姊,我去了——]
林丛中,闪过隐隐约约的影子。
定睛一瞧,那影子原来是个半大不小的男娃子。
他身上松松垮垮地套着粗糙的小短衫,躯体紧绷疾驰而过,左手抱着一张燕子形状的纸糊风筝,
而另一只手紧紧拎着个颇有垂坠感的小麻袋。
一听这声叫唤,在屋前晾衣服到的姑娘就浑身一个激灵,晓得大事不妙。她赶忙放下手里的衣服,匆匆擦了把手,往屋里跑去。
只见小矮房地上零零散散掉着竹片,彩纸和一些细绳(古代风筝用可以用竹片,彩纸和一些细绳制成),却不见了她幼弟的身影。这好小子,说是自己在屋里做风筝,一做完便跑去玩了,孩子心性重。
[这娃子,老是这么莽撞,也不注意点。]姑娘只得叹叹气摇摇头。
转念一想到爹娘,她复又直起身子,双手插腰,中气十足冲着那孩子喊:[清明就在这几日了,阿让你自个儿担待些!莫要再叫爹娘操心了!]
那娃子名作阿让,是阿爹上山打猎时捡到的,约莫二十来岁。捡到时阿让已经气息奄奄了,是村里的大夫熬了好久,一直照顾着他,才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他醒来后便忘却前事,连自己的名字也记不得了。由于捡到他时他嘴里一直喊着[让……让…...]便叫他阿让了。
阿让穿过稀稀疏疏的林丛,踏过凹凸不平的乡间小路,到达大壮家前边的小路时,远远瞧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家在和大壮他爹说些什么。
他情绪激动,多次失态,具体的话语根本听不清,阿取只隐隐约约听到了[盘缠][赶考]之类的。
老人家身形佝偻地拄着拐杖从大壮家离开,阿让还不懂得很多东西,但就在此时看着老人家离开的身影,不知怎地,阿让觉得心揪揪地难受。
待到老人家走后,阿让便跑进大壮家。
[你怎么这时候才来,给猪喂食去了么!]大壮笑着调侃。
[可别提了,做风筝就需要这些时间,我哪赶得及。]阿让边说边从怀中抽出几个风筝摆在地上,手脚麻利地把那个小麻袋和风筝一同装入一个大麻袋里,“还有……我老早就想问了,那个老人家是谁,我好几次都看到他了。]
[哦,你说那个老人家啊,他是我爹的一个远方亲戚,姓吴,考了三十年的科举,从少年考到头发花白,却连解试也没过。]大壮慢悠悠地拿个缺了口的木碗,乘了些凉茶,递给阿让,才接着叙说。
[久而久之,认识的人就称呼他为吴白头了,他这次来,就是找我爹借些钱,备着参加科举。这个穷酸读书人家徒四壁,他媳妇就这么跟着他苦了大半辈子,也没扔下他。]
阿让接过碗,沉默片刻,说了句:[那可不,说什么万般下品读书高,吃的用的才是最宝贝的。]
他低头喝了口凉茶,甩甩头装换思绪,对着大壮说道:[我此次来,主要是找你带我去集市里,前几日偷偷进山采了些野菜,打算连着自己做的风筝一起拿到集市上换些银子。隔几日就是我姐的生日了,我想拿这些给她换个簪子,我从小到大都没见她用过这些东西。]
大壮挑挑眉,笑说道:[你小子也是有心,不枉你姐那么疼你,放心吧,这事儿包在我身上,过会儿我便要随阿爹去集市里采买些东西,带上你便是。]
行过两侧遍是葱郁绿意的小路,和着或是有一滴没一滴或是绵绵密密细细下着的春雨,他们一路吆喝着不知名的山歌,一路妥当快速地前进,反倒不似赶集的农乡人。哪怕说他们是呼上二三好友出游的文人,瞅着那自在的模样,这话指不定也会有人信哩。毕竟同样都是潇洒,同样都是写意。
终于行至开封城,此时已过了许久,风尘苦旅总归是令人疲倦。可当阿让远远瞧见开封城的时候,他便觉得别管是这样的旅途,就算是来两次这样的路程,能瞧见开封城一眼,也是非常值当的。
街道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那不是农村里的[人群],而是各式衣裳、形容不一的[人潮]。他们正巧站在马行街上,这是开封的一条繁荣街道,有着许多的民宅,贩卖者各式不一的商品。
大壮他爹走进一家民宅鼓捣生意,而阿伟和大壮就停留在了街道上。
阿让见了觉得很是新奇,忙问大壮:[这些不是他们的家吗?为何要在家中卖东西,这样采买不会混乱吗?]
大壮刚想回答,却被人抢了先。
[这嘛,很简单。]一个陌生的声音插了进来。
那声线清扬,却又带着一丝混不吝的无赖。[从这马行街呀,到对边儿的封丘门大街,多半都是商户。]
此时正走过那么一长段路程,有些倦怠。于是阿让揉揉脸庞,抬眼看去,却发现那话语的主人是一个身着白虔布衫,倚在墙边的青年。他的相貌极俊,微微垂着眼睑,嘴角轻轻叼着根草叶,双手却在颤抖。
阿让觉着这人很是熟悉,却不记得在哪里见过,刚想询问他是谁,就听他也不管他人反应,接续着开始说道:[因为都是商户,所以这些买卖钱财重要地很,再多开些铺子,多数人拿不出那么多余钱。]
[所以只因为这个就把铺子设在自己家里,没有别的原因?]阿让觉着有些乏味,皱起眉来。
那青年听罢此语,轻轻笑了起来。他抬起头,正视着阿让,那眸子流光溢彩,风姿多端,那草叶子也随着他抬头的动作悄悄晃动。
他开口:[当然不只是这一点了,这些商户还在自家的后院开了一小块地,专门用来制作放在前边儿卖的商品。]
阿让原先还觉着乏味,现在一下子就精神起来了,熠熠凝视着青年:[所以便不需花银子雇人来送这些东西了,东西也不怕在送的时候坏掉了是吗?]
青年不再倚墙而立,站直了身体,拍拍衣服上的褶皱,戏谑地盯着阿伟,朗声道:[看来你还不是个小傻子。]他把那个[傻]字拖得极长,好似生怕别人不认得这个字,却又把那个[小]字念得极其亲昵。
所以阿让的第一反应不是生气,而是不争气地红了脸。
他支支吾吾地说道:[你……你不能说别人傻,这样不好…….这样不好的!]
一旁的大壮终于看不下去了,他挺身站出来,对峙那个青年,粗声粗气地叫喊道:[你谁啊?]
与此同时,他直直瞪着阿让:[你小子平时不是能耐地很吗,怎么一看见这个人,脸就跟猴屁股似的,我还没看你这么……这么……哎!我不说了,你争些气吧!]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阿让的脸就更不争气了,那红彤彤的色泽,从耳根子又蔓延到了脖子。
大壮气急,只得别过脸当从没认识这个朋友。[我去帮爹爹了,三日后咱们便在此处会和罢。]
青年也不管大壮的脸色,径直搭住阿让的肩:[我一见你,便觉得亲近得很,不如结个兄弟,带你看遍这开封府的市井人潮]
阿让悄悄地低下头,小小声地说了句[嗯]。
青年大喜:[我名李清让,你唤我阿让便是。]
阿让侧身看他,脸色纠结:[可是我也叫阿让啊……]
李清让一愣:[你是周泓……不,你不叫阿让……不不不,你为什么叫阿让?]
阿让敲敲脑袋:[我醒来时,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记忆……被一家农户救起,因为当时的我嘴里一直无意识念叨着让……让……所以他们就叫我阿让了。]
听到阿让说一直念叨着让时,李清让呼吸一滞,[难怪,难怪……]缓缓说道:[那你想要一个名字吗?一个独属于你的名字。]
阿让轻轻地笑了笑:[当然想啊…可是每次我念着阿让这个名字的时候就会觉得很安慰,阿爹阿娘让我自己来想名字,可惜阿让足以令我开心。不过此时有了你,我便觉得心里某一块回来了,改个名字也无妨。]
阿让的想法和大多数人不同,有些人终其一生也不会改名,阿让却是随意自然,他本就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那叫泓取,周泓取怎么样?]李清让直勾勾地盯着阿让。
阿让挑挑眉:[那就这么说定了。]
李清让牵起他的手,眉目间满是张扬意气:[那么,泓取,现在就让我带你游游这开封府。]
至夜晚时,周泓取和李清让才到达了朱雀门。
周泓取看着夜市里满目的珍馐,感叹道:[我在村里从没见过这么热闹的景象。]
李清让看也不看那夜市,只管瞧着他的小伙伴:[这还不算什么,到了夏天,这儿才算热闹,那白嫩嫩圆溜溜的……]
[冰雪冷圆子,是阿让最喜欢的夏日解暑菜了。]周泓取接着他的话茬,随即便注意到李清让突然停下了脚步。
李清让张张嘴,声音哽咽,好像要说些什么,却又活活吞了回去,复又改口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最喜欢这个?]
周泓取也是一愣:[对啊,我怎么知道的……]
李清让见他快要想破脑袋,道:[这指不定是咱哥俩前世有缘呢,到今生都还记着呢。]青年嘴角衔着笑意,夜市里的珍馐都比不过他微微眯起的眼里,若有若无的风流意。
周泓取认真地注视着他的眼,仿佛这一眼能从亘古的从前望向未来:[我虽从未见过你,却觉得曾经与你生活了许久,一见你便觉心神雀跃,安分不定,有你为友,我之幸也,指不定,真是前生的缘分。]
李清让听罢,痛快大笑了起来。
这一夜,李清让和周泓取找了个歇脚处共枕而眠。梦里,周泓取看到了两个少年,都是最意气的模样,搭着肩头,游着夜市,带走了许多的冰雪冷圆子。
后两日,李清让带着周泓取游了许多的地方,他们看过甜水巷里形形色色的人,看过凌晨吆喝的修理工,看过壮丽的军需辅屋……最终来到了元宵节花灯最多的一条街上,就这么并排着坐在巷口。
李清让注视着周泓取,仿佛他的眼睛里只能看得下这么一个珍宝:[你知道吗?元宵节的时候,这条街的花灯最漂亮。]
周泓取侧过头:[听说元宵节会有很多姑娘出来赏花灯,与青年才俊相约会,你有看到过吗?]
李清让哂了一声:[元宵呀我倒是看过,不过没什么姑娘看得上我,所以我和一个傻子每年元宵节都要一起来这里赏花灯,好显得不那么孤独。]
周泓取抿抿嘴:[那个傻子是我…….对不对?]
长久的沉默之后,李清让点点头:[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周泓取笑笑:[见你的第一面。]他伸出手,搭在李清让的肩头。
[这么多年了,你喜欢咬草叶的习惯还是没有变。]
[我都说了多少次了,这样吃进肚子可不好。]
[其实这几年来我在农户家里常常会做梦,梦见两个少年,嬉笑怒骂,风雨同舟,记忆一点点地被找回。直到刚才全部找回]
[我记着你和我说过,不管怎么样,开封就是我们的家,你会永远和我一起守着这个家。]
[我只记得开封,却不知道你会在哪。]
[谁曾想,你就这么如期而至。]
周泓取见李清让并不出声,凝眸看去,只见李清让转身抱住了他,泪水打湿他的肩头。周泓取心疼地叹了口气,轻轻抱住他,不停地说着一句话。
[我回来了。]
李清让这才抬起头,断断续续地叙说。
[雇的护卫说突遇滑坡,你失踪,我浑身发凉。]
[我带着人搜山,只找到尘土却不见了你。]
[你答应过我一辈子都要平平安安的,于是我日复一日就在这开封城口等。]
[好在,等到了你。]
[小傻子。]
周泓取和李清让本是被人遗弃的孤儿,吃百家饭长大,自幼一起在开封讨生活。两人颇有默契,同时脑子也灵光,做起了生意,是这开封城有名的生意人。然而几年前,周泓取前往在访问远客的路上,遭遇滑坡。李清让找人搜遍,自己也亲身上马,却仍然不见周泓取的踪迹,好在此时,一切失落过往,终于重逢。
[现在,我们去给阿姊挑个簪子,我给你好好介绍一下这些好心人。]周泓取笑着揪住李清让的衣袖。
李清让全然肯定:[首先,我们要先去找那个凶凶的大哥。]
周泓取轻轻弹了下李清让的额头:[他叫大壮!]
身后,寂静的小街无言沉默。谁能想到元宵节时,花灯相映人面,春风不辞故里,一条街的星火流转与微光闪烁,一座城的潇洒决然与意气风流,全都落入了那两个少年的眸子里,沉沉相和,久久不散。
俊朗儿女,应都是一副好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