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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落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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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六年(1927),邺城。
药房中连空气都带着中药特有的清苦味道,大夫问脉颇为费时,谢长安就盯着暖炉看,木炭烧出噼剥的火星,等的时间有些长,长到他有些犯困。
胡子花白的药房先生望着谢长安欲言又止。
谢长安看着大夫为难的样子,隐隐有点不忍心。
他知道自己病了,也知道自己可能没几天好活了,他只是想弄清楚自己到底是得了什么病,再顺带讨些止痛药免得疼的太厉害。
没想到到底是给别人添了麻烦。
“但说无妨的。”谢长安敛了衣袖,又把脱在一边的大氅披上。
大夫瞧他眉眼温和,心里感叹,提笔在纸上写了方子给他。
“是血证,公子血气凝滞,精力毁损过度。若静心善养,再拿药护着心脉,应尚有……一年光景。”
精气毁损,败血之症。
谢长安自小熟读医典,当然知道血证是必死的病。
他自小便算无遗策,跟了陆西臣后更是精明的过分。那些被他算计过的人总咒他不得好死,如今竟然应验了。
可不就是把半生的计谋都算计尽了,把自己也耗了个油尽灯枯。
“有劳。”谢长安接了药施礼告辞,面上半分波澜也无。
从药房出来的时候,谢长安发现下雪了,雪沫被风卷着落在他眼睫上,他才迟钝地察觉又是新冬。
他随着陆西臣北上有十五年了,还是没能适应北方的冬天。
干冷干冷的,是要把骨头里的暖意都榨干的冷。
药房离陆公馆并不近,大雪埋了路标,整座邺城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南北不明。
他紧靠着路边的立牌灯,想拦一辆黄包车。
陆西臣对谢长安有着近乎执念的占有欲,他不喜欢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靠近谢长安,理所应当地把他锁在陆公馆的后宅里。
在后院伺候的人本来就少,仆人十有八九都不认识他,认识他的又碍于陆西臣的命令不敢和他搭话,久而久之,陆府甚至没人知道谢长安的存在。
谢长安有些好笑地想着,他到现在都没回去,陆府别说派人来接了,可能到现在都没人发现他失踪了。
不过这样也好,出门都省了带保镖,陆西臣的那些死对头们估计也想不到自己就是陆西臣身后那个让人恨得牙痒痒的幕后军师。
想到这里他竟然笑出了声。
“好巧啊陆少爷,什么事情笑得这么开心?”一道流里流气的声音挑衅般地响起,谢长安下意识看过去,果不其然对上祁夜白那双含笑的桃花眼。
祁夜白很邪。
谢长安只知道他是政府高官家的公子,高到什么层面他就不知道了。祁夜白每每出现在谢长安面前,都像是个放纵惯了的二世祖纨绔,看上去不甚精明。
但能从陆西臣身边打探到自己真实身份的人,能单纯到什么地步呢?
单纯好奇也好,别有用心也罢,祁夜白开始频繁地和谢长安偶遇。
今晚他应该是刚从舞会里出来,车上还坐着一个美艳的女子,在祁夜白摇下车窗跟谢长安说话的时候,那女人附在祁夜白耳边说了些什么,两个人随即都笑得前仰后合。
谢长安拧了眉,就算听不见他们说的话,他也能感觉到那个人的不怀好意。
祁夜白一只手撑着下巴,轻佻地对谢长安吹声口哨:“怎么了谢少爷,失宠到了这份儿上,出门连个随从都没有?这大冷天的地滑,你也不怕摔了?”
“劳您费心。”谢长安不想和他争论什么,持续的低烧让他做什么都恹恹地提不起精神,他向立牌靠的更近些,灯光洒在大氅黑色的绒领上,像是晕开的一束光。
祁夜白莫名心头一动。
副驾上妖艳的女人像是等不及了,软着声音催了祁夜白一声。
祁夜白回过神来,仍旧是带着嘲笑的声音,面上却做出一副无奈的表情:“今晚和佳人有约,实在脱不开身,就不送谢少爷回家了。你再等等,说不准陆帅马上就派人来接你了。”
谢长安预料之中地没出声,祁夜白不屑地耸肩,将油门踩到底。
却还是忍不住在后视镜里看了谢长安一眼。
谢长安低敛了眉目,雪花盘旋着落在他身上,他像是畏寒一般紧紧靠着那一小壁灯光。
岑寂的有些可怜。
接下来的路上祁夜白总是提不起兴趣,坐在他车上的是最近火起来的一个电影明星,惯会察言观色,眼看着祁夜白提不起兴致,心里暗自觉得祁夜白可能是被刚才那个男人折了面子才坏了心情,斟酌了一下措辞,小演员决定说两句俏皮话活跃一下气氛。
“刚刚那人谁啊?不知天高地厚地,竟然给咱们祁少甩脸色?”小演员悄悄打量祁夜白神色,见他挑了唇角,又继续说:“我刚刚跟您说的其实还不全。像他那样端着的货色,确实讨有些老爷喜欢,但最后还不是被人嫌寡淡,玩腻了就扔在一边……”
那小演员正说的起劲,冷不防祁夜白踩了刹车,她差点没被惯性甩出去。
“祁……祁少。”
祁夜白脸上还挂着笑,声音里颇有几分不屑:“还真被你说对了,刚那小子就是喜欢端着,后来就被玩腻了。”
“是……”小演员战战兢兢。
“不过啊,要记得祸从口出。”祁夜白走下车,替她打开车门,单手搭在门框上,眼中的笑意让人不寒而栗:“他再怎么样,也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呐,你现在想下车对不对?那改日再约。”
小演员完全弄不懂情况,但还是识相地从车上下来了,而后目送着祁夜白潇洒地关门,转了个方向绝尘而去。
祁夜白莫名觉得气闷,等他后知后觉地停车时,才发现自己又把车开回了遇见谢长安的巷口。
他看着已经空无一人的街道,盯着那扇米黄色灯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谢长安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一辆黄包车,他没有直接回家,直接叫车去军区找陆西臣。
陆西臣已经将近半月没有着家,谢长安没心思去想他在外面做了什么事,只是他时间不多了,于情于理,他需要告诉陆西臣发生了什么。
军区里的人或多或少都听过谢长安的名字,没怎么通报就让他进了军营。
谢长安一路就上到了陆西臣的办公室楼,副官守着门,没料到谢长安会过来似的,明显慌了脚,想通报陆西臣一声,却又神色尴尬地闭了嘴。
一声吃痛的哽咽透过门板暧昧地传出来。
副官跟着陆西臣时间够长,也知道谢长安虽然没个名分,却是实打实的正室原配,副官尴尬之余,还想为陆西臣解释一下。
谢长安对他温和一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下去。
走廊里空无一人,想来是没人敢来打扰陆西臣的兴致。屋里的少年应该是被折腾的厉害,越来越凄惨的呻‖吟声持续了很久。
谢长安很耐心地在门口等着一切结束,紊乱的呼吸在空旷的夜色里显得清晰无比,他等的疲惫,索性靠在门框上半闭着眼睛。
他原以为自己早就无所谓了,可是现下心口针扎般的疼痛清晰地提醒着他,他没有自以为的那么旷达。
他跟着陆西臣南征北战十数年,当然明白现在军区情势稳定,陆西臣不回家,绝不是因为忙。
军队从来不是什么干净地方,谢长安以前浸淫其中,知道那里面的厉害,故避而远之。
陆西臣却五毒俱全,不过几年,军队上那些不入流的花样都玩了个遍,以前都在战场上奔波,没几天安生日子好过,如今江山打下来了,三教九流齐齐奉承,他的心也就野了。
这种乱世,只要有权,金钱、佳人就跟着有了。
什么时候开始了呢?五年前进驻邺城便如此了。
谢长安不是隐忍的性子,他只是不屑去说。
两个男人,实在不该像女人一样去斤斤计较——毕竟他认识的男人,没有一个是完全干净的。
他们相识于安平年少,扶持于乱世硝烟,好不容易才有了如今的一切。
陆西臣就是他的过去,是他的未来,是他数十年来为止付出的唯一感情,抹煞他们的过去就是抹煞了谢长安这个人。
最开始的时候是深夜的应酬,是烟草气里夹杂的香水味,再后来是被扯掉了袖扣的西装,是突然乱掉的发丝。
谢长安有些自嘲地在想,毕竟陆西臣还没把人带到家里去,好歹还给自己留了几分面子。
等房间里安静下来,他才叩门。
陆西臣还以为是副官,没怎么多想就开了门,在看见谢长安时不自然地朝屋里看了一眼,屋里的小倌被他折腾的半死,自然没力气穿上衣服,现在浑身都是狼藉的痕迹。
他几乎是下意识就堵在了门前,冷着脸问,“你怎么来了?”
谢长安清咳了一声,双眼清明,“别挡了,没意思。”
陆西臣被他那双清明的眸子看的心烦,总觉得像是沾染了嫌弃与厌恶,愈发照出自己的不堪来。
陆西臣心烦,说话也刻薄起来,“不愧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少爷,挡着没意思,捉奸就有意思。”
言语之间,讽刺谢长安小题大做。
谢长安没心思跟他吵,一个闪身就进了办公室,在看见眼前场景时却还是吸了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