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有内应》红山楂

1、爱卿

　　后半夜的风裹着清冷，在狭长的甬道里肆意流窜，划过几声应景的鸦雀之鸣，似乎这场漫长的阴谋将不闻不问，闭目而眠。

　　唯独长青宫的灯火在万籁寡淡的长夜中尤为灼亮。

　　“太子爷，改明个您就是真龙天子了，亦当收了此顽气。”

　　余公公言讫，瞥见地上摔得粉碎的玉杯，隐隐泛着光泽，如同陈年秘密不攻自破，其面色平如，只是微微摆手，遣退了匐跪的奴女，好似方才之乱未尝有。

　　“萧伏何在？”

　　少年未脱稚气，过度动气而唇色发白，声线些许颤抖，袖袍已被捏得褶皱，他分明在余公公眼里看见了不屑，似乎“萧伏”二字不当出于九五之尊口中。

　　“太子爷，您身子弱，且勿动怒。”

　　少年自幼病魔缠身，用尽了灵丹妙药，方可维持性命，阊州徐半仙掐指言：太子这病怕是二六足已。虽是道听途说，先帝依然下告满朝文武捉拿徐半仙，却因半仙神出鬼没便无人再问津。七日前，先帝驾崩，太子大悲卧病在床，如今刚醒，却唤不来他的恩师。

　　“本宫问你萧伏何在？”

　　再度发问，语气更加不耐。

　　余公公低了身，缓缓道：“这……萧少师自是离了宫。”

　　“定是你们逼的。”未着任何思索，少年脱口而出，多少个念想与之背道而驰，竟也成了习惯，只是此时此刻，他终究不再待毙。

　　“凌寒独自开，老奴认为萧少师这等孤傲人物，自然不愿终老于深宫。”

　　虚无缥缈的一句，竟与那淡然容颜相重合，冷艳得令人心颤，于是辗转思绪。孤雪纷飞，青衣男子背对着，少年的恩师，将书叠放于雪皑之地，衣袖翩翩，一书一人，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单薄，少年伸手，方想触碰，落空，无法逾越，只等止步，久目。

　　男子渐行渐远，余音回响。

　　心似浮云常自在，意如流水任东西。

　　“好一个孤傲。”少年冷笑，手指抖得厉害。

　　倒不像在点人，浑浑噩噩地指着空气，少年眼里充斥着难以压抑的怒火：“你们……你们一个个皆欺本宫！”

　　说罢，踉跄退数步，险些踩在地上的玉杯碎片，余公公赶忙上前扶正，焦灼万分，嘴里叨念着“祖宗又是何苦”。

　　何苦？疑惑涌上心头。

　　自认世，他便是太子，空有虚体，莫名承受本不宜云雀之狱，折翼深宫，他不明为何他的一切所云所行为无数目承，如傀儡苟活，他怕死，却深知会死，日复一日。

　　初见恩师，他便将繁花似锦的诉求托于恩师，萧伏的存在仿佛是一道曙光，开启了少年义无反顾的心。萧伏，他的恩师，这位高处不胜寒的圣人，逆风而行，常说“山高水长，为师自在”，于是牵着少年的手，不分贵贱不论身份，给予本不属于他的温暖，那是一层无法突破的网纱，透过缝隙，是少年从未有过的幻想，忐忑且荡漾。

　　尊而不叛，远观而不可亵玩。

　　仿佛禁忌之花，滋生在长满刺荆的青石板上。

　　少年推开余公公，几步便要出走，奴辈不敢使力，好生阻止，拉拉扯扯至门外，成何体统。

　　“太子这是在作甚？”

　　四下一片寂静，那声音动听且威严，贯穿大殿，只见身着金缕的贵态女人走了进来，遏止了闹嚣，奴才连连跪地，女人扫视一眼地上狼藉的杯碗，眉目中夹杂着一抹厌恶。

　　“皇后娘娘。”

　　太子哽咽。

　　皇后自顾将地上的碎片拾起，艳色冷淡，她闭眼缓睁，未着任何情绪，开口：“先帝病崩，萧家乱党谋朝篡位大逆不道，偌大的乾清殿四面楚歌，若非先帝早有预见，将兵符早交移将军府，沈将军率领一万大军埋伏于皇宫之中瓮中捉鳖，才平了这谋乱，否则大元王朝怕是要改朝换代，不复如始。”

　　无人辩，皇后再言。

　　“如此乱臣贼子，自当满门抄斩，念在萧大人之子萧伏曾是太子之师，便留活口一人发放边疆已是仁慈义尽，只可惜箫少师难忍背忠之辱，便服毒自尽而亡。”

　　大病刚醒，翻天覆地。

　　“萧伏……他死了？”

　　逐字而出，霎时间面色惨白，少年难以置信地跌坐在地上，窗户开了半，夜风带着死一般的寂静抚摸着他的面庞，空洞，仿佛失了灵魂。

　　太子，为了一个男人竟是如此落魄，设想过多种可能，却自以为是少年心智尚未成熟的情窦初开，仅此而已。

　　然而此刻，画面竟是可笑至极。

　　皇后皱眉，缓缓开口：“即贵为天子，太子不觉得为了区区少师如此劳神过于不妥吗？本宫深知太子是被奸人所惑才会执迷不悟，也请太子好自反省，明日一早，大元王朝的天下便是您元伺清的了，皇上。”

　　最后的一根弦被硬生生扯断，少年最终悟懂了逆反，于是他大言不惭。

　　“这天子谁愿当便当！”

　　“混。”

　　迎接他的，正是皇后恼怒的指责。

　　一巴掌，拍醒梦中人。

　　睁眼，是书卷的异香，他正扑在奏折前，困意早已因回梦而烟消云散。

　　“几时？”

　　“回禀皇上，已是晌午。”

　　元伺清任尤女奴为其整理装戴，一席龙袍在身，将方才虚无缥缈的梦境拉回现实。

　　“沈大人可还在门外？”元伺清问着，视线放远。

　　“不曾离去。”

　　“呵。”冷笑，不痛不痒。

　　与我何干，只便让他再等上一番，于是抄起奏折，漫不经心地理政。

　　虽说已是晚秋，晌午的太阳却不温柔，大殿门外的白衣男子一语不发，站在阶梯之下，阳光灼烧，背部些许汗津津。

　　老奴曾不忍，禀报几次，见皇帝依旧面不改色，于是不再多言。

　　元伺清是故意的，焉知沈大人已立两个时辰，试问，谁不想一睹沈大人那张高傲脸上带着恼羞，皇帝玩味大增。

　　一时之间，对于批阅奏折，竟怎也提不起兴。

　　焦躁将笔搁浅，元伺清缓缓走出殿门，步步带着难以察觉的迟疑。

　　沈珩站得笔直，在阳光的辅佐下尤为刺眼，元伺清一阵不悦。

　　“爱卿好雅兴，这一站倒是不愿走了？”

　　沈珩见来人，惊动脚步，久立两足而发软，失足仆地，神情难看，以一极窘之态行了大礼。

　　“微臣叩见皇上。”

　　一席话，如同耳边清风。

　　元伺清面不改色，伸手握住沈珩的胳膊而扶起，手中触感如此纤细单薄。

　　若是曾经，元伺清定会耻笑，冯太后到底是低估了自己，安排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在他身边，可惜，沈珩不是纸老虎，这个文人比刀剑更为锋利，天子的一言一行在沈珩眼中漏洞百出，仿佛失了自由，一览无遗。

　　这种人才是最可怕的。

　　天子不由一阵似笑非笑，戏谑开口：“爱卿不必行如此大礼，朕会心疼的。”

　　“微臣恐慌。”

　　沈珩后退一步，冷不丁来了一句，看似受宠若惊，实则小心戒备。

　　元伺清着实好笑，伸手钳制住沈珩的手腕，食指轻擦，在大人的肌肤上打转：“朕十六登基，爱卿便无微不至地跟在朕的身边，何必如此介怀。”

　　十年如一日，一晃便虚度了光阴。初见，小皇帝还是个病秧子，转眼间，天子已与自己一般高。

　　沈珩无言，紧盯着被握住的手腕，心情复杂。

　　见沈珩默不出声，皇帝自然焦躁了，他松开了沈珩的手腕，缓道：“说吧，你又是在替哪个莺莺燕燕求情？”

　　字字讽刺，一介男儿怎能与妇人之道相苟合。

　　沈珩眼中清冷，怒而反笑：“皇上，佐皇后的凤鸾宫已经落灰了。”

　　“哦？”

　　元伺清听罢，一副毫不知情之态。

　　上次踏入凤鸾宫已是二月前，他自幼体弱多病，对后宫佳丽三千不太上心，更何况是冯太后硬塞给他的皇后，儿女情长对他而言如同过眼风沙，一吹就散矣。

　　反之，沈大人为此上心得很。

　　“爱卿理政不勤，倒是爱打理朕的后宫。”

　　上前，元伺清一把搂住沈珩的腰，轻轻一带，两人便紧紧相贴，衣料相蹭间发出细微的，暧昧不清的声响。

　　沈珩试图挣脱，奈何皇帝搂得更紧。

　　“皇上日理万机，微臣定当分忧，只是佐皇后隔三差五就让微臣往凤鸾宫跑，似乎不太妥啊……”

　　不知从何时开始，宫中流传，当今圣上只愿听沈大人的话。于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陆陆续续有达官显贵拜访沈大人府上，久而久之，后宫琐事也赖在他手中。大臣也罢，妇人也罢，这让沈珩有些乱了方寸，他不是良人，自然不愿处理这些与他毫无关联的事。

　　前些日子，佐皇后几次派人召见他，最后无可奈何去了凤鸾宫，看着皇后梨花带雨，说着深宫怨念，其原因便是皇帝过于冷漠。

　　沈珩只图一个清净，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来到了皇帝这。

　　沈大人仿佛哑巴吃黄连，元伺清见了便心情大好，他修长的手指插进沈珩的细发间，轻轻把玩着，低头声线温和：“爱卿也怪朕过于冷漠？”

　　这话说得别有一番韵味，令人遐想。

　　沈珩不恼，勾起唇角开口：“皇上贵为天子，金龙转世，从头至尾都是镀金雕琢，我等凡人怎会怪君。”

　　那确实是往脸上贴金，若是允许，沈大人必定会将“厚颜无耻”四个大字写在皇帝的脸上。

　　皇帝收了笑，低头贴近沈大人的耳畔，一阵热湿的温度袭来，仿佛蚂蚁在心头周转，瘙痒得厉害。

　　“顽皮。”

　　元伺清一顿一字，缓缓开口：“当年若不是你，朕的病怎能好，朕的……爱妃。”

　　沈珩瞳孔猛得一收，这是在唤他的，他几乎从未从皇帝的口中听到“爱妃”二字。只是顷刻间，沈珩止住方才的错愕，伸出一指，勾起皇帝的下巴，颇像个调戏良家妇女的伪君子。

　　“皇上可能不知，微臣冲喜不成，反会催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