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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无事春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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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凡是庙里唯一一个留着头发的和尚,也没多长,就一点点寸头,可在庙里有头发就那么异类,香客往来都不叫他小师傅,他不高兴,再说这么短又不保暖。九良就一直缠着师傅刮光头,可师傅怎么都不给剃,玄咕隆咚的说,他的缘没到。
“当光头和尚还要什么缘,来一个剃一个,来两个剃一双。不就是庙里缺一把快剪子嘛!我自己化缘化回来!”休凡就搭着褡裢下山了。
九月十九,观音生日。山下的镇在给菩萨请生。远远听到鞭炮的声音,升起香烛纸钱的烟。休凡高兴,在人群中穿来穿去。热闹啊,敲锣打鼓,人们脸上是一种兴奋又敬畏的表情。
“请观音过街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出一声震天锣响,压过所有,人们都不动了,立在街边。有人握着香,有人闭眼合十。休凡从人缝中一个不稳,跌倒人群最外面。“哎……”哟字还没出口,抬“观音”的法轿就来在了身边。休凡揉着小手一抬头看到了“观音”—— 风乍起,吹开月牙白的纱幔,掀开一角。望去,雪白脖颈,乌黑发丝,翠色的耳坠子。净瓶柳枝随着轿夫的脚步微微晃悠,嘴角柔柔地上扬。
休凡说不出话来,一切好像都没有了声音,张着嘴傻傻看着。法轿带着风,翻飞幔帐像网像梦在袅袅香火气中,在人群簇拥之中离开了。一咕噜爬起来在路中央站着,呆了很久。若有所思又什么都没有想,直愣愣回山上去了。一跨入山门,休凡像是被点了机关,兀地开始飞奔,一边跑一边把褡裢随手扔到一边,也不管师兄弟的喊叫。直冲到大悲坛,站在观世音相前望着法相。
师傅走了进来,休凡没有注意到。师傅拍了拍休凡的肩膀,“这月廿四,剃头吧。”
休凡也是先呆呆点头,等回过神来再看师傅,已经走到大悲坛外了。休凡高兴了,一步三回头的走出了观音殿。
从那天开始,休凡都高兴着,走路都哼哼着不成调的曲儿。干事情积极了很多,也少偷懒了。大悲坛的观音像每天都去看一次,但是越看越生——法相端庄但不是那日鲜活。
往日来说,休凡一下早课就会跟着慧空师兄去钟楼撞晨钟。休凡个子小,撞钟都是师兄一个人来。他只背对金钟,伸长脖子到楼栏外,望着山那边,张开嘴捂着耳朵。等着钟声惊起大批的飞鸟“腾”地从山林之中升起来。当鸟群最后边缘飞过了凡头顶,了凡就跑去另外一个角,看鸟群四散在群山之间。了凡感觉自己的心在鸟身上,胸膛中有东西在随着振翅声往外涌动。虽然钟声大的张嘴捂耳也消去不了,但是这样的仪式了凡喜欢,喜欢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可今天不同,了凡没有跟着去撞钟,因为上个月师傅就说有客人要今天来,让慧聪师兄早早安排。了凡顶不爱“客人”,更不喜欢慧聪师兄老是指使他。
“慧聪师兄肯定要去钟楼下逮我,让我打水、洒扫,我细胳膊细腿,不行不行。我今天先去藏经阁躲着吧。”休凡这样想着。悄悄地四下望了望,没有其他人的身影,低着头,尽力隐藏自己,溜到了藏经阁。藏经阁门虚掩着,蹑手蹑脚地进去,轻轻把门缝压小,偷摸上二楼。在二楼楼梯中间,恰一回头,看见一个身影蹲在靠窗户那排书架前翻找着什么——那人,青白色衣服,梳着单髻。看起来约莫不过10岁。了凡蹬蹬蹬跑下去,立在那人一步左右距离。“小施主您哪里来的?藏经阁不许香客进。”
那人蹲着偏了一下头,看了他一眼。不说话,拿着了一本《佛典》站起来。自顾自地翻了起来。
“小施主?”休凡探头望那个人——面容姣姣,杏眼柳眉,眉心点了一粒朱砂美人痣,耳朵上戴着银环,光打过来能看见鼻尖脸上微微茸茸毛。“您把书放下吧。藏经阁不许香客进”。那人又瞥了休凡一眼。
休凡有些急了。“小施主,莫要不听劝告!我……”一边说话,一边伸手准备去夺,可话还没说完,那人双眼一瞪,就着手上的书就丢了休凡一脸。砸得是眼睛鼻子疼到一块。那人还气鼓鼓的瞪着。
“不要以为和尚脾气好就好欺负!我也是差点儿入选是武僧院的人!”休凡说这一张手摸了一把鼻子,眼睛也不离那人,一边说一边蹲下去捡书——“散了!这……这!哎哟!”再一看,自己还留了点鼻血,刚刚一抹一拿蹭书上了。“完了完了……师傅要念我了,万一不给剃头怎么办……”
急得眼泪要打转转,看了这个“不速之客”一眼,把散落得拿几张书页揣怀里。上来一把抓了他手腕,“你要跟我走!找师傅去!”
“哼!”那人手一抽一甩。背手昂头。
“你别哼!进藏经阁你不对,拿书你不对,打人更不对!要是因为你我不能剃头了,就是特别不对!不对到如来佛祖那么不对!跟我走!”休凡又要去抓他,那人把身一扭,气呼呼鼓眼睛瞪着。一撇嘴,把手缩回衣袖里,隔着布抓这人胳膊,半拉半拽地把他拖走了。
休凡的师傅是明海法师,是寺里知藏——主管藏经阁。招待客人的禅房也离着不远。休凡弓着腰,像小牛犊犁田一样姿势把那人带到了禅房前。慧聪师兄不在,休凡转过来说,“这里是庙里,出家人不打诳语,你一路不说话,不管能不能说话,在佛祖面前都不说假话,心里想假话都不可以,一会儿要跟我师傅说实话!不然…不然佛会不高兴,你求的就都不灵了!”休凡放手了,让人跟着他进去。那人嘟了嘟嘴,也进去了。
“师傅~”休凡奶声奶气地喊,简直是跳进了禅房,“师傅~今天……”有个带着八角帽,山羊胡子文人打扮的人端端正正坐在师傅对面。银滚边的衣服一看就是哪个大户人家。休凡停下来,规规矩矩合十举了一躬,“施主好。”
“小师傅好。”那人也笑咪咪的回他,“小师傅,怎么这么慌张呀?”
“有人,有人偷偷进藏经阁,师傅。”说着从怀里掏出来那几页散出来的书摁在桌上。“那个人还拿书砸我,我都流鼻血了…”休凡两个小手绞着衣角,撅着嘴。“那个人,我把他拉过来了。可能她是个小哑巴,一直没和我说过话。师傅,您别气……”
师傅抬头望了一眼门口漏出半个身子人,“小施主进来吧,没事。”
那小孩就这么沿着门,蹭着墙一点点挪进来了。立在门口,不走了,撅嘴看着地上。对面八角高帽的人站起来,作揖。“这是犬子孟鸿羽。不懂规矩,实在是唐突了。还望法师和小师傅莫要怪罪。”
明海法师摆了摆手“无妨。鸿羽,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好,好。”休凡不懂这句是什么意思,只是转过来盯着孟鸿羽,来来回回好几遍。孟鸿羽又是哼一声脸扭了过去。
“可今日之事实在是……难言表率啊”孟珏叹气摇头,转过来看着休凡“小师傅,犬子儿时算命,八字轻,轻易养不好,打环痕替破面相,梳丫髻以抵阳。会说话只是不爱言语,加上个性乖张……”又看吗,明海“道人批他十岁遇劫,非寄养庙宇不能化。适时当俗家弟子一年零七月,入不逢九出不遇水则得良缘,化百病,登高科,耀门楣。今日一是拜访故交,二也是为此事。”
“不妨事。”明海点了点头,“主持佛法论道归途之中,大约明日回,今天孟小施主先住下。你。“明海点了一下九良额头,“陪着孟小施主去把书补一下。孟小施主从未一人独寝,以后你们两人一起住。”
“哦……”休凡低下头,看了一眼孟鸿羽。两人四目相对,同时“哼!”了一句,把脸扭过去了。
在藏经阁旁边,到禅房过道的正中上了一棵巨大的黄桷树。黄桷树很大,把路都给填满了。为了避开,加修了台阶。休凡正眯着左眼,举针穿线,书摊腿上。小孟托着腮,看地上的黄叶打旋。
“诶。”休凡胳膊肘怼了一下小孟的肩膀。“帮忙把书摞齐。”小孟嘟了一下嘴。
“诶,诶,诶……”休凡连环用肘轻击。小孟正起身子,蹙眉,用一套连环王八拳回击。然后把九良腿上的书一把拖过来。
“有鼻血那页在最上面。我可是出生就在看这些书了,我师傅说,让我当命看着。”小孟看着书上点滴荫翳的鼻血,摩挲页脚,眨巴着圆圆杏眼。把书放在旁,腾的站起来,侧身摸怀里的内包。
“你……你干嘛,你不会又要打我?别闹啊,那凶器我可……”
小孟白了他一眼,从怀里掏出东西来,握着拳头伸到九良面前,“给我?”休凡指了指自己,小孟不看他,扭着脖子算了一下头。
“什么东西?不会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吧,我跟你说啊,我这人不为利益所动,不为声色所迷,可谓是……”小孟剁了一下脚,拖过九良的手,左手攥紧他的手腕,九良把拿针的右手尽力举高,扭着身子挣扎。小孟把东西摁到他手心,放手之后一撩衣服,坐下来,把书拿起摊在腿上,把散页一张一张理。
九良把右手的针别到衣襟上,摊开手,是三颗圆滚滚的糖莲子。咧开嘴笑了,丢了一颗到嘴里,把另外两颗放口袋里面,拍了拍,心满意足仿佛自己已经是天下第一大富豪一样的表情。。下意识加快两步跟紧,不小心踩掉了九良的鞋,九良向前一扑又牵九良挪往小孟过去了一点,“诶,我不气你了。我是九良,不过隔几天我就不是了。隔几天我就有法号和光头了!我就是小师傅。以后,我罩着你。”
小孟转过来看他,嘴角有点模糊笑意。“放心吧!”休凡拍拍胸脯,“哎哟!”被针扎了,九良吃痛,嘴巴都张成“O”型了,满脸浮夸。小孟,轻笑出了声。“你这人怎么笑话人呐!”休凡一边嘟囔一边嘬手指。
小孟又掏出来两三颗糖莲子,摊开手让九良拿。“知错能改就算了,不过可不是因为糖莲子啊。”休凡翘着扎伤的食指,一粒一粒把糖莲子从小孟手里捡起来,又一粒一粒放口袋里。开心得下意识晃了晃头,都快哼起来无名小曲儿了。
秋风一阵穿堂,吹得黄叶满天地的翻飞。掉了一片刮过九良头顶,擦啦嚓啦响,小孟伸手想帮忙弄走,大概是因为笑着呛了口风,连着猛咳好几声,九良挪到他身边,“你靠我近点,我帮你挡住。”九良逆着光,背对着风,张开了双手。
小孟眨巴眼睛,低了一下头。“谢……”还没说完又是一阵咳嗽。“走走走……”休凡把书往地上一丢,拖着他手腕就往禅房那把快走。“我们去禅房,藏经阁没有热水。等会儿我去找典座师叔看看有没有丹药止咳。”
小孟顺从跟着,见面到现在被他拖着走两次了两次,看着他的短发寸头,看着他的脖子后的朱砂痣,虽然他的手握不住他的手腕可是很踏实,像是看得到的白色热光源,是一盆子热水,温度蔓延到冰冷的自己着小孟,九良摔倒地上,小孟摔倒九良身上又滚到一边。痛出眼泪,委屈巴巴的捏了捏小孟手腕,问了句,“你是不是克我?”
休凡趴在地上,小孟平躺而脸侧向对九良。听完九良那句话,小孟眨巴眨巴眼睛微微抿嘴。九良盯着他眉心的那点朱砂痣,下意识松开握着小孟的手缓缓伸向它。直到小孟有点急促的气息喷到他的手腕。愣了一下,翻身平躺,又换了只手握住孟说:“这里没有风,缓缓。”孟也把头偏了回去。
天空的云被风扯薄。干燥的蓝,好像很高离得很远又好像就一伸手,伸手就能碰到“你看那朵花,像不像昙花?”拿手指着天上几缕云。孟顺着望过去,坐起来,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休凡没有看他,像是自问自话:“跟你说,昙花一现,只为韦驮。这个故事是我最喜欢的故事。它讲的是这昙花爱慕韦驮菩萨,可菩萨的爱是大爱,就是没有私,对所有都爱也都不爱。昙花只在韦驮菩萨来采朝露的时候开放。岁岁年年的等着。希望菩萨能看到自己,得他一顾,可菩萨并没有发现……”
休凡一偏头,看见小孟表情木讷,直愣愣的大颗大颗眼泪往下滴。“你怎么了?怎么哭了?我……我……” “腾”地坐起来,想给他抹眼泪又觉得手抹不合适,衣服又脏,看他眼泪跟珠子一样牵线掉,是急得手足无措。
“你,你别哭啊。我……我……我不讲了。这个,这个就是《佛典》里的一个,一个故事。你……你别哭……我……我把糖莲子还给你,你能不能不哭了?你……你这……”急得站起来又蹲下去,围着小孟团团转,说着车轱辘话。
“为什么韦驮不看昙花?昙花多好看!”小孟一边抽抽一边说。
“看了,后来看了!”见他搭话,眼睛突然就亮了,跪在地上,双手握住小孟手腕,“不光看了,韦驮菩萨也觉得——昙花怎么那么好看!怎么这么好看!还把它种在了神殿陪着!”小孟眼泪不流了,抽抽嗒嗒的把头低下去。
休凡盘腿坐下来,把脸凑到小孟面前,小孟泪痕还挂着,咧开嘴漏出一口白牙眼睛眯一条缝,“不哭了哈。”半哄着站起来,把小孟也拉起来,帮他掸掸身上的土,又拍了拍自己的。
小孟眼睛还是红红的,休凡扯了扯他衣角,竖起四根手指,“我刚刚说的都是真的,骗你我就当不了小师傅。”看着小孟郑重点点头,小孟笑了一下,低下了头。九良也笑了,眼睛细得看不见。
“糟了!《佛典》!”休凡撒脚就跑,跑了三步回头跟小孟说,“你先穿过这个门,或者找个师兄师弟带你去禅房。我一会儿回来。”说完“蹬蹬蹬”跑了。小孟在后面挥了挥手,长了几下嘴又什么都没说,看他钻过去没影了。
“哎哟!”九良一头撞到了什么硬呼呼的东西把他弹开一截。抬头一看是留惠师叔——院里的僧值——管理清规执行和僧众威仪——也是九良最怕的师叔。
“毛毛躁躁,莽莽撞撞,不像样子!”
“师叔好,我……我着急找师傅,那个……孟大善人的公子刚刚突然不适,我正去叫人呐!所以,着急了些,师叔莫怪……”
“孟善人?你师傅今天接待的那个?方向你跑得不对!说是不是干坏事了?全院你最淘!说!”
“嘿嘿,看来瞒不过师叔。那个,我……我我今天早课之后逃了洒扫,刚刚……刚刚躲师兄呐……”
“果然!你说你……”师叔开始了说教模式,九良也耿着脖子听。心里道,也怪自己不能撒谎,出家人不打诳语……完了,刚刚我好像说了……怎么办?我还发誓了,完了完了。
“九良!下次不许了。”
“没有下次了!”九良仰起头,摆出笑嘻嘻的表情。准备跑过去了。
“不许跑!”师叔振声。
“哦……”休凡走了两步,回头一看师叔没注意,连忙跑去找书。到哪里一看,哪里还有!“这……这……这怎么办!完了完了……啊!这不会是撒谎的惩罚吧!”
“休凡!你撒什么谎了?”正抓耳挠腮,一听声音,背后的汗毛都立了—— 完了,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