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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叶云亭1 ...

  •   叶云亭一直觉得齐潇是天底下最倒霉的人。

      身为风间道派入魔教九冥宫的影间,齐潇完美地潜伏了近十年,一直坐到了四大护法的位置,暗中插手捣毁了无数魔教教主的阴谋,秘密放走了一个又一个被俘入魔宫的正道弟子,直到九冥宫覆灭,他的影间身份都未曾暴露。

      但是,当仙盟剿灭九冥宫,他的任务完成,可以恢复正道身份时,风间道也被灭门了。

      门派中记录他真实身份的卷宗,验明正身的信物、口令等等,也都付之一炬。风间道的掌门人——江湖四大女魔头之一的姜芷,亦下落不明。

      这意味着,世间再无人能证明齐潇的真实身份。他将永远同九冥宫的魔教余党一样,被武林正派通缉、追杀,无处申冤。

      叶云亭却认为齐潇的命运不止这般苦。

      单手搂着这个和自己同盖着一床被子,还在熟睡的人,望着晨检窗棂外的微光,叶云亭长叹一声,在怀中人瘦薄的背上轻轻摸了几把。

      睡意全无的叶云亭,索性坐起身来,在齐潇的小腿上按揉起来。

      边为枕边人揉着终日奔波僵硬的筋骨,边打量着这间两人住了四年的小竹屋。

      纤尘不染的居室,虽然一切家具摆设都是齐潇去购置回来的,但叶云亭看得出,他都是按照叶云亭的喜好习惯来布置的。

      竹屋格局窄长,通透规整,平日以屏风隔开成里间寝榻和外间书房,现在是夏季,这几日闷热,齐潇干脆撤了屏风,书房和寝榻间无遮无拦,乌木的书案上,天青色的瓷瓶里插着几支翠竹,案边摆着软垫和一把三脚凭几。侧边的书台被加高过两次,叶云亭这几年不能习武,看书的时间越来越多。

      一把青色佩剑被端正地横置在书案后方。齐潇几次想将那剑藏起来,却总被他拿出来,执意要挂在那显眼的位置。他想用这种方式告诉齐潇,他真的早已释怀,也希望他不要再介意。

      齐潇真的被自己拖累得太苦了。

      在叶云亭看来,以齐潇的本事,即便回不去从前的门派,即便不能被正名,也大可隐姓埋名,做个逍遥自由的江湖游侠。

      而不应似如今这样,为了照顾自己这个没有半点修为,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之人,隐居在这穷乡僻壤,为了三餐衣食日夜奔波,操持生计。

      所幸,按丘离真人四年前所言,离情花开,还有三日。

      叶云亭心中默念,齐潇,三日之后,你就自由了。

      “轩啊......嘛呢......”

      悠悠转醒的齐潇,缩了缩腿,从叶云亭的手里把腿抽出来。

      “你再睡会。”叶云亭道。

      “按按肩吧,比腿累......”齐潇眼皮也不抬一下,他身子瘦,总嫌木榻硌得慌,叶云亭为他精心定做了厚厚的床褥,松软舒适。齐潇翻了个身,胸口就埋进了一团软绵中。

      叶云亭将他的腿盖好,又顺着他脖颈和背脊推拿起来。

      这人自从四年前重伤后,身板就一直消瘦着。叶云亭现在能为他做的不多,加上这人总是早出晚归的,也只有利用每日睡前和早起的片刻,为他疲累的身子按摩舒缓一番。

      趴在身侧的人突然坐了起来,扑到叶云亭身上,双手发力将他猛压在榻上,对着那双微张的唇狠狠亲了下去。

      “轩哥早。”齐潇舔着唇角满足地笑道。

      趁其不备狠狠扑到自己身上强吻一气,这是齐潇最喜欢的早起方式之一。

      叶云亭环上他的背脊,道:“昨日累坏了吧,今日多歇一下?”

      齐潇甩头道:“不行,今天要帮王伯送药材,顺便去陈记把米取回来。不过午后倒没什么事,不如我去学堂接你?”

      叶云亭摇头:“你忙完就回家休息,睡一觉。我下学后自行回来。”

      齐潇道:“不行,我白天一睡就起不来,晚饭怎么办?”

      叶云亭道:“我来做。”

      齐潇道:“那这样吧,我取完米顺便把菜买回来,你什么都不用买,回来我陪你一起做饭,我要是睡过头了你就叫醒我?”

      叶云亭摸了摸身上人的脸颊。

      “好。”

      二人起身梳洗更衣。齐潇经常跑腿送货,日日刮磨磕碰,衣服料子一向追求越糙越好,补丁也是越厚越好。但叶云亭要去镇上的私塾讲学,衣着须要整洁得体。

      齐潇从水盆里扬了几捧水到脸上,也懒得用布巾擦,满脸滴着水,三两下套上自己的粗布衣裳,然后熟练地为叶云亭穿衣梳头。

      “今天没做饭,我们去镇上吃早点吧。”齐潇道。

      “好。你想吃什么?”叶云亭道。齐潇转着圈给他系腰带,他趁着这人转到自己身前时,拿起水盆旁的布巾在他脸上擦了几把。

      “突然想吃玉米,不知道现在有没有。”

      “镇西钱大娘的铺子有。”

      “她家不是卖茶叶蛋的吗?”

      “我上次路过,她说最近也有玉米的。”

      “那好啊,我真是有口福!”

      齐潇砸吧着嘴,为叶云亭插好发冠上的青玉簪。

      不知道是不是惦记着今日有玉米吃,叶云亭觉得一路上齐潇的心情都格外好。

      即便最终他们并没吃到玉米。钱大娘抱歉地道今日她儿子外出,人手少,没煮玉米。

      齐潇将叶云亭一直送到私塾,就去找王伯取要送的药材。

      叶云亭在这家私塾讲学已讲了三年。

      这份差事还是齐潇为他说来的。如今他虽不能武,身子又弱,但至少还身体健全,为村镇孩童们传道受业,后半生若能如此这般也算有所价值。

      但近几日他状态很差,时常控制不住自己的失神,过了午后,索性让学生们自行默读。任由自己的思绪飘远。

      还有三日。

      三日后,丘离真人就会送来离情蛊的解药,离情花粉。届时只需让齐潇服下那花粉,他就解脱了。

      那之后,二人都将不再受体内蛊毒摆布,齐潇也不必为了那份愧疚寸步不离地迁就自己,不必再为了缓解蛊毒发作的痛处而被迫夜夜与自己同眠共寝。

      天下之大,安会没有他容身之所。

      而他叶云亭?

      也罢,四年的缱绻相伴,足够他后半生用来念想了。

      下学后,叶云亭去了镇上酒肆,买了两坛最贵的当地佳酿。想了想,又折去了钱大娘的铺子,讨了两根生玉米。

      肯定又要遭齐潇抱怨乱花钱。那人虽好酒,却很少买酒。宁愿把银子花在吃食上给自己滋补。

      二人的隐居之所,在一片翠竹林的深处,风吹竹动,沙沙的响动中散着竹叶清香,归家的这段路走了四年,早已踏出一片平坦。叶云亭将玉米揣在怀里,单手提着两坛酒,越走越觉吃力,于是换作两手各抱一坛。

      行至半路,身上已少许出汗。他怕齐潇万一还没休息,这样子回去被撞见肯定又要责怪自己一番。于是寻了处规整的青石坐下,稍作休息。

      叶云亭多么渴望现在的生活是一场永不会醒的梦,没想到这四年,过的真快。

      他的良心告诉他,真的够了,四年了。

      但内心深处深埋不住的欲/望却一遍又一遍地叫嚣着,不够,远远不够,和一辈子,下辈子相比,远远不够。

      他和齐潇相识已九年。

      叶云亭是天下第一剑宗天虚门弟子,十三岁就出师,是同辈弟子中剑法修为最强的。十五岁那年,某次获命去解救几个被九冥宫虏走的正道弟子。人救出来了,结果他自己却不幸被俘。

      九冥宫教主,虽甚少涉入江湖中惹事,但好研习各类阴邪的阵法咒术,彼时不知道是为了试验什么邪术,到处抓各门派的年轻弟子。

      叶云亭被缴了佩剑,他十五岁前并未习过咒术阵法之类,唯一会的就是剑法,手中无剑,意味着他毫无抵抗之力。

      那次,他以为自己难逃一劫的时候,是齐潇救了他。

      十九岁的齐潇,那时还比他略高几分,隔着关押俘虏的冰冷牢门,负手望着他。

      “天青袍,天虚门的?”齐潇的嗓音清亮,宛如少年,在这封闭的地下牢房里轻轻回荡,竟有几分空灵。

      十五岁的叶云亭本着视死如归的决心无惧地跟他对视上。却发现这个传闻中最年轻,最心狠手辣的魔教护法之一齐潇,那张脸俊俏白净,眼光中并无想象中的那种杀人狂魔的戾气,目光清亮甚至带着几分天真懵懂。

      “运气不错,宗主最看重的就是天虚门弟子了,这几天又刚好就我一个在......”齐潇挠着下巴自言自语道。

      语毕,齐潇单手施咒,打开牢门,将叶云亭拎出来,一路拖向自己寝宫。

      没了剑的叶云亭不敢贸然袭击他,并且这人身上并无杀气,索性默默地跟着他走。路上撞见的九冥宫门人,见齐潇扣着一个新捉来的年轻弟子急吼吼地往寝宫走,纷纷闪开来低头行礼,谁也没敢说什么。

      叶云亭却分明听见,两人刚经过,身后那几人就在嘀咕:“今天好不容易才抓来一个,又要被齐护法......”

      “你没看那小子长得那么鲜嫩,齐护法不就好这个......”

      齐潇的寝宫乱如鸡圈,洗过的和没洗的衣服堆在一起,大大小小的纸张、书卷铺得到处都是,简直分不清哪里是榻,哪里是桌。他看了看这个被自己拖进来的整洁少年,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这乱归乱,但是不脏的,你等着,我清个地方给你坐。”

      说罢他手脚并用地拨拉来一块地界,捞出一个薄垫,殷勤地示意叶云亭坐下。

      “你得先在我这住几天,再放你走,这样才不会惹疑。你的剑是不是也被缴了?”齐潇道。

      叶云亭点头。

      “无事,你走之前我给你找回来。行了,你先歇着吧。我出去忙了,饭菜等着我送进来,你自己千万别出这个门。”

      齐潇交待完,拍了拍袖子潇洒地推门走了。

      叶云亭被留在这乱糟糟的屋子里,茫然不知所措。听意思,齐潇是要救他?为什么九冥宫这个丧心病狂的护法要救他?

      齐潇回来的时候,果然带了热饭菜和茶水来。一进门,脚下一个趔趄,险些以为自己进错了门。

      房间已经被打扫得整洁无比,桌案、茶几都摆放得规规整整,桌上笔砚置在右侧一角,散落一地的衣服被一一叠好摆在榻上,那些堆积如山的书卷纸张也被整理好,摞在桌案侧的席子上,那些被胡乱揉过的纸团也被一一展开抚平,因为没有镇纸,被一个缺了口的小花瓶压着。

      叶云亭仍端正地坐在齐潇给他留的那张软垫上,仿佛一个认真听讲的学生。

      “你收拾的?”齐潇瞪大眼睛,反手关上了门。

      软垫上的少年捏紧掌心,额角冒汗,点头道:“冒昧了。”

      叶云亭其实心里慌乱得很。他分明就是想借着整理屋子,查看一下齐潇房内有没有记录魔教机密的书信卷宗。一番收拾完并无所获,发现都是些杂书和日常事务笔记,又有些后悔,谁也不会喜欢被外人乱动自己的物品。万一他真的有心救自己,反而把他惹恼了怎么办?

      齐潇咧嘴一笑:“无事无事,就是吓我一跳,以为进错门了呢。这屋子果然还是整洁起来亮堂哈,辛苦辛苦了!”

      齐潇将吃食一一摆在桌案上,笑着道:“你这大门派的小公子,也会做家事的啊?”

      叶云亭点头:“从小都是自己做的。”

      “没有家仆代劳吗?”齐潇道,“之前也偷偷放过几个小少爷小公子什么的,那架子大的,宁愿回地牢里也不愿在我这屋里多呆一会,真是......”

      “公子你......常常救人出去?”叶云亭试探着问。

      齐潇笑着将一对竹筷递给他手上。

      “尽人事,能救几个是几个。要是真的救不到的,我也没办法啊是不是?”

      几个热馒头,还有几碟腌渍的咸菜,叶云亭本是吃不腌制咸菜的,但眼下也没资格挑剔,一为求生,二是不想辜负齐潇辛苦为自己带饭。硬着头皮吃下去。

      齐潇知道他肯定吃不惯这些,却面带感激地吃了个干净,一声也不抱怨。对这小少年更多了几分喜爱。

      “你叫什么名字?”齐潇喝着茶问道。

      “叶轩。”叶云亭道。彼时尚未取字,他只有一个名字叶轩。

      “我叫齐潇,你应该猜到了吧?”

      叶云亭点头。

      “我果然很出名啊......”齐潇垂眸道。

      “你记住,回去之后,绝不能对人说是我救的你。能做到吗?”

      叶云亭第不知道多少次点头。

      就这样,齐潇一日三餐地招待着叶云亭。每晚就寝时,就把床榻让给叶云亭,自己就不知道去哪了。直到五日后,终于言出必行地将叶云亭放出了九冥宫。还真的将他的佩剑一并交还给他。

      之后差不多过了有五年,叶云亭都没再见到齐潇。

      他多方打听过,这些年来,一直都陆续有九冥宫俘走的弟子莫名其妙地就被送回门派,奇怪的是,他们都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出来的。

      他起初以为,他们也是听了齐潇的话,隐瞒不说的。直到后来他才知道,齐潇是放走他们之前,对他们用了一种可以夺人记忆的药粉。所以他们是真的不记得了。

      但唯独对自己,齐潇没有用那药粉。

      叶云亭时隔多年,才理解齐潇那时的心意。

      他身为影间,冒着生命危险,在魔窟中救下一个又一个无辜的人。却不能暴露身份,只能抹去他们的记忆。以至现今无人能为他正身。这世间肯相信他的好的,竟只剩叶云亭一人。

      也许齐潇当时是真心信任他,希望好歹留下一个人能记住自己曾经是个好人。

      叶云亭却相信,齐潇一直是个好人。但他更相信,齐潇真的是个出色的影间。他可以将自己伪装得滴水不漏,无论是敌是友都看不穿他的真心。

      床榻缠绵时那令人信服不已的眼神和话语,换作任何人都会相信这个人并不是受蛊毒做累,而是真心倾心自己的。

      叶云亭知道,他只是不想让自己觉得他受了委屈,不想让自己内疚罢了。

      他起身,重新抱起酒坛,抬眼望向竹林深处较为茂密的一方。

      那日提早下学。他归家时,就是在那片竹林里,第一次看到齐潇跟那黄衫女子相会。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叶云亭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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