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为你》小紫泉

1、初见

　　1934年秋 ·北平

　　雨水从女子师范学堂的琉璃瓦檐上滑落，滴在青石阶前的水洼里，溅起细碎的涟漪。宁淑站在廊下，指尖轻轻摩挲着袖口绣的木兰花——这是母亲留下的最后一件衣裳。

　　学堂里的西洋自鸣钟敲了九下，她深吸一口气，踏入教室。

　　新学期的第一堂是国文课，先生正在讲《诗经·郑风》，抑扬顿挫的诵读声里，宁淑低头研墨，笔尖悬在宣纸上方，迟迟未落。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忽然，教室门被推开，一阵冷风卷着雨丝灌了进来。

　　所有人都抬头望去。

　　门口站着一个穿藏青色学生装的少女，短发利落，眉峰如刃，左眉上有一道浅浅的断痕。她没打伞，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在木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郑念。”她简短地报上名字，嗓音微哑，像是许久未开口。

　　教室里鸦雀无声。

　　国文先生皱了皱眉，指了指后排的空位：“去那儿坐着。”

　　郑念大步走过，制服下摆带起一阵风，宁淑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石味。

　　她没看任何人，径直在宁淑身旁坐下。

　　——那是她们第一次相遇。

　　下课铃响，宁淑收拾书册时，一张纸条从她的《女诫》里滑落。

　　她展开一看，上面是一行凌厉的钢笔字：

　　“你觉得《郑风》里的女子，算不算离经叛道？”

　　宁淑指尖一颤，下意识抬头，正对上郑念的目光。

　　那双眼睛漆黑如墨，却又亮得惊人，像是藏了一簇火。

　　宁淑抿了抿唇，提笔在纸条背面写道：

　　“《郑风》里的女子敢爱敢恨，可她们终究逃不出‘思君子’的宿命。”

　　纸条递回去时，她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了郑念的手背。

　　——像被烫到一般，她迅速缩回手。

　　郑念盯着纸条看了片刻，忽然笑了。

　　那笑容极浅，却让宁淑心头一跳。

　　“有意思。”郑念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她听不懂的情绪，“那你呢？”

　　“——你想逃出去吗？”

　　下学时，雨停了。

　　宁淑站在校门口，等家里的车来接。忽然，身后传来一阵骚动。

　　她回头，看见几个女学生围着一份报纸议论纷纷，神情或愤慨或惊恐。

　　“又抓人了……”

　　“听说这次是燕京大学的学生……”

　　宁淑走近几步，隐约看到报纸上印着“□□分子”“处决”几个刺目的黑字。

　　她心头一紧，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书袋。

　　“害怕？”

　　一道低哑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宁淑猛地转头，郑念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目光沉沉地望着那份报纸。

　　“我……”宁淑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郑念忽然伸手，从她书袋里抽出了那本《女诫》。

　　“这种书，少看。”她淡淡道，随手将书塞回宁淑手中，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腕骨。

　　“——会把人看傻的。”

　　说完，她转身离开，背影很快消失在街角的阴影里。

　　宁淑站在原地，腕上被碰过的地方隐隐发烫。

　　她低头，发现书页里夹了一张陌生的纸片——

　　那是一页被撕下的《新青年》，边缘还沾着干涸的血迹。

　　当晚，宁淑在灯下展开那页残报。

　　上面是一篇未写完的文章，标题赫然是：

　　《论新时代女性的觉醒》

　　署名：青萍

　　窗外，夜风掠过庭院里的木兰树，沙沙作响。

　　宁淑望着那凌厉的字迹，忽然想起郑念问她的话：

　　“——你想逃出去吗？”

　　她垂下眼，指尖轻轻抚过那个名字。

　　——像触碰一个危险的秘密。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