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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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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干旱,收成不好,也仗着胡家一向宅心仁厚,十几个佃户跑到家门口磕头借钱,又加上老太太病重,胡家腊月里忙的脚不点地。
胡音南从奶奶房里刚一走出来,站在门侧木着脸的大夫就对着他摇了摇头。一时心头沉重,正欲追问几句,却见小云急急忙忙跑过来,说太太突然肚子疼,恐怕是要生了。
眼看着太阳高高升起又落下,到日暮点灯时,胡家终于等到了一声婴儿的啼哭。胡音南悄悄用手帕子抹了把脸,待老妈子收拾好出来,便不顾血腥味急急冲进了房里。一时看看孩子,一时看看兰芝,眼泪顿时又下来了。刘兰芝四肢都脱了力,将眼里的泪在枕巾上蹭掉,才转过头来冷笑道:“这下老太太不怨我了吧。”
胡音南一时不知怎么开口,眉头皱了皱,但满心的欢喜即刻便冲淡了这份尴尬。他微笑着在床边坐下,拉过她的手轻轻抚摸着:“如今孩子生下来,母子平安,是天大的喜事。老太太的病是又重了,以前的事儿就揭过去吧。”刘兰芝不置可否地笑笑,半晌恢复了点力气,把手抽出来理了理头发,盯着孩子看了一会,胸腔里不可避免地漾开几分为人母的柔情,问道:“名字起了一册子,到底定了哪一个?”胡音南老来得子,喜不自胜。此时看着孩子皱巴巴的脸,眉开眼笑道:“你随了你娘是个急性子,提前一个月就跑了出来,叫你雁北可好?”
雁子北飞,便是春暖花开时了。
这个正月里胡家过得喜气洋洋,宝贝曾孙子一出世,灯尽油枯的老太太精神气又恢复了,只险险在阎王殿门口转了一圈。阖家上下里里外外都说这孩子是上天赐福,贵重得很。老太太天天让乳母把小雁儿抱到房门口,却不许进门,生怕过了病气给他,只靠在床头大睁着双眼笑着瞧。其实也瞧不出什么,老太太的眼睛早在儿子早亡那年就哭花了,看什么都蒙着层雾。齐妈妈就当起了老太太的眼睛,中气十足地回话:“这鼻子!这嘴!跟音哥儿小时候完全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待孩子抱回去喂奶了,齐妈妈给老太太捏着腿,小声道:“老太太真是沉不住气,先前发作的狠了些。”老太太闭着眼休息,眼皮抬都不抬:“一个小门小户的丫头,音哥儿巴巴的娶进门来当了太太,这也算了。十几年过去肚子连个动静都没有,我还不能治治她了?也不知道音哥儿是中了她什么蛊,死活都不纳妾。这人哪,年纪上来了,心肠也软些,不然早就轰出门去了。”齐妈妈停下手,偏着头笑道:“也是奇了,黄妈妈、陈妈妈,连着那两个接生婆,个个看着那肚子都赌注说是女孩儿。可见呐,不到瓜熟蒂落还是算不得数。”老太太不屑又得意地哼了一声,将另一条腿也搭过去,两人又絮絮叨叨商量起该到哪家给孩子算八字。
小雁儿长到五岁上,老太太终究没撑过去。最后摸了摸他圆乎乎的小脸蛋,嘱咐齐妈妈给他系上了一个金镯子,断断续续叹着气:“熬不到我们小雁儿过生辰了。要听爹爹的话,多吃多长,得空也来坟头和我说上一两句吧,太奶奶惦着你呢。”小雁儿并没有听懂,只模模糊糊地知道常给他东西吃的太奶奶再也没有了,便也跟着爹爹趴在床头呜呜的哭着。
老太太缠绵病榻许多年,胡音南悲切之余,也算卸下一副重担,终于松了口气。刘兰芝则是守得云开见月明,操办完丧事呜咽了几声,还没过头七,便让小云将老太太嫁妆里的首饰都翻了出来,晚上对着镜子一一地试。金丝点翠的光泽微微荡在耳垂,俨然已经是一副当家女主人的样子了。
胡家本是扬州的盐商,到了胡音南爷爷这代就开始没落,现在只剩下一副空壳子。刘兰芝听闻表妹嫁到了上海何家当姨太太,早几年就想去投奔。奈何胡音南是个诗酒烟茶过日子的,就打算守着祖宅和老太太,并无什么挪动的心思。老太太去世之后,刘兰芝又旧事重提。她有理有据,头头是道:一来家里还有点底子,去上海做做生意或可再振家业;二来袁大总统几个月前过了世,眼看着时局动荡,战乱年代还是得抱抱大腿攀攀亲以保家中平安,万一真有什么风吹草动,消息灵通也跑得快些。胡音南对这个颇有见地的太太一向爱重有加,枕头风吹了些时日遂下定了决心,留下几个忠心的老伯在老家打点,开春便携着一家人往上海去了。
刘兰凤进了何家之后,才知道姨太太不是那么好当的。
原先见何明应器宇不凡,她也心存爱恋,日日都如同活在甜蜜的幻梦里。时日一久,了解了几分真面目,少女情怀便慢慢淡去了。再加上何明应的女人数不胜数,头上压着大太太,底下又新纳了一房,没进家门的更是海了去,中途很是黯然心伤了一阵。
何明应这边呢,娶进家门来过了新鲜劲,女人的那些感性落在他眼里便不再是情趣,只是矫情罢了。懒得哄一张臭脸,何明应干脆冷落了她,去寻新的乐子。这么冰冰冷冷地过了小半年,刘兰凤才终于想明白过来,将一番全无用处的柔肠去了。她踏踏实实本本分分地享着姨太太的福,洋房轿车、麻将大烟,时不时烫烫头跳跳舞,好不快活自在。甚而何明应在外头玩,刘兰凤还替他遮掩包瞒,安抚家里其他的两个太太,让他很是满意。再说她本就长的白净漂亮,心情一好格外明艳动人,反倒和何明应又恩恩爱爱起来。
刘兰凤与刘兰芝甫一见面,两姐妹就像小时候那样紧紧挽起了手,阔别了十几年的旧是要好好叙叙的。刘兰凤也有意要显示自己的能力,差人去帮胡家物色房子,晚上又和何明应软软卖娇要他帮衬着。何明应美人在抱自然是一口应承,第二天就让胡音南去管一个私家赌坊。可胡音南却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他初来乍到难以服众,兼之性子软弱,日日吃瘪,回家都挂着苦相。刘兰芝一气之下自己上手,居然打点得井井有条起来。过了些时日,何明应渐渐听闻自家这个姨姐颇有几分能干,便又提携他们夫妇二人去轮船公司当主管。
父母一忙,胡雁北没人管,长期待在何家,和刘兰凤的儿子何长新天天厮混在一起。胡雁北虽比何长新小一岁,但上能掏鸟窝,下能捉小鱼,不久竟混成了何长新的老大。夏天日头晒得紧,何长新自小体弱,刘兰凤不给他吃冰棍,只能怨气十足盯着胡雁北。胡雁北越发嘚瑟,两只手一手一根,左边舔一口右边舔一口,眯着眼睛噘着嘴说:“这要是在扬州,齐伯就带我去钓青蛙了。”何长新来了兴趣,双手托着腮问:“青蛙可以钓?怎么钓?”胡雁北学着说书先生的口气:“你呀往棉花球上滴一滴香油,用线绑在竹竿子上,放到田沟里抖啊抖啊抖,青蛙就咬上去啦。青蛙是蠢东西,咬上了就不松口,好钓得很!”何长新从未听过这种趣事,对胡雁北的敬仰不免又多了一层,喋喋不休地追问细节。胡雁北装模作样地示意他给自己捏肩,每当他听得入神停下来手上的动作胡雁北就咳嗽一声,何长新赶紧又尽职尽责地捏起来。
正听到扬州的蟹黄汤包,何长新嘴里咸咸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脑壳却猛地挨了一板栗:“真没出息。”他忍着泪回头,转怒为喜,一把跳起来抱住来人:“哥你回来了!”又牵着手给胡雁北介绍道:“大哥,他是芝姨的儿子,胡雁北。小雁儿,这就是我大哥!”胡雁北早就听说长新的大哥叫何长缨,因为在外头念书,不经常在家里呆。此刻做贼心虚,乖乖地低下头:“大哥好。”何长缨用力捏了捏他的脸,笑道:“人小鬼大。”又问何长新:“爸爸在书房?”得到肯定答复后便懒洋洋往书房走,走了几步似乎感受到背后炽热的目光,回过身来一脸嫌弃道:“行李还在车上呢,待会儿你拿出来一起分着吃。”
何长新这才兴高采烈起来,拉着胡雁北去车旁边等,眼巴巴一直跟着两个箱子到了房里。拆开来看见一大盒西洋点心,两个人一下子就笑开了花,盘腿坐在地板上吃了满手满地的渣子。突然听到书房里摔碗的声音,胡雁北吓了一跳,瞪圆了眼睛去推何长新,何长新却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又若无其事地接着吃,含混道:“没事儿,大哥每次回家都这样。”
这次回来何长缨就没有再离开了,开始跟着何明应进进出出处理事情。大太太甚是欣慰,说都十五了,该接手接手家里的事了。胡雁北和他也渐渐熟络起来,每次碰到都要被他扯住两颊的肉捏上一捏。
转眼到了正月,何长缨照旧要去给苏州的外祖父拜年,何长新和胡雁北纠缠了一番得偿所愿地跟去了。苏州的园子又大又漂亮,没曾想桥上水气结了薄冰有些滑,两个小孩子跑起来没刹住车,胡雁北刺溜一下就摔倒了,何长新伸手去扶他,反而也摔倒了,还把胡雁北拱进了湖里。何长缨本来在后面慢悠悠晃着,定睛一看头皮发麻,疾冲几步跟着跳了下去。
胡雁北回上海足足躺到龙抬头才又活蹦乱跳起来,只是从此就落下了怕冷的毛病,一年里有一半的时间都裹的像个团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