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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39章 曲终人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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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战役,终于走到了它的尾声。
忠武将军虽然负伤,却仍坚持亲身作战,这让大梁士气倍增,加之两位将军经过夜袭一事同心协力,大梁可谓所向披靡。
而西凉一边,没了东离的援助,撑得住场面的便只剩了慕容峥一人。但西凉将士向来以骁勇善战为名,慕容峥的身手也不容小觑,因此尽管吃力,却并没有显出多少颓势来。
一时间,双方打得难舍难分。
战场外,苏闻一袭深青战袍猎猎作响,眯着眼朝远方望了许久,才慵懒地对身后招了招手。
身后临时跟着他的士兵立马将一个小酒坛捧了过来,小心问道:“副将是要上战场了吗?”
苏闻没说话,只朝他微微勾了勾唇角,而后手臂轻抬拔出酒塞,仰头一口气将整坛酒一饮而尽。来不及咽下的酒液自唇边溢出,顺着修长的脖颈滑入衣襟,在落日霞光里折射出清冽的光。
唯美而悲壮。
“啪”的一声,酒坛落地,裂成一地碎片。
满天烧红余晖里,年轻的副将手提长剑头也不回地朝战场走去,只留下一个坚定的背影。
漫天黄沙中,慕容峥面沉如水,常年冷漠的一张脸上此刻更是冷冽得不带一丝感情,一招接着一招往挡在面前的沈承渊身上袭去。
自战中听得时雍竟也偷偷跟来了战场时,他的一颗心已是不断下沉,一时气那少年王子只懂添乱,一时又怒大梁这一出请君入瓮。
他隐约知道这一战的主力怕是在时雍那里,一心想着突围冲到时雍身边,无论如何不能叫他落到大梁手里。可眼下忠武将军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一般,挡在他面前叫他寸步难行,心急之余下手自然不留余地,刀刀致命。
长刀当空劈下,沈承渊被迫后退数步,长剑在地面拉出一道长长痕迹,带起一阵黄沙飞扬。慕容峥身手的确厉害,怪不得西凉王会放心将边地交给他。
沈承渊这些年虽是身经百战,如慕容峥这般身手的终究是少数,此时自己负伤本就不占优势,不得不用上十分精神。
还未及他细想,明晃晃的大刀便又劈了过来,他立即出手如电举剑相挡,两股劲风在空中蓦然相撞,剑光电闪,刺耳的金属撞击声顿时响在耳畔。
沈承渊聚力于腕,猛地往外一挑,便将那力达千钧的长刀挥开,同时手持长剑陡然加速,势如破竹般直向慕容峥面门而去!
慕容峥原本面无表情,此时见他虽手臂受伤,剑术身法却仍能如此行云流水,眼中闪过一丝钦佩,抬刀挡下他这一剑,同时身体向后撤了两步站定,再出手时也毫不留情。
两人身手皆属上乘,顷刻间便过了十数招,招招狠绝,迅若雷霆。
正待再动,忽听身后一个散漫的声音:“将军且去吧,这里交给我便是。”
慕容峥冷硬的脸色瞬间变了,只是他向来漠然惯了,如今就算情绪波动也难以为人所察觉,只是握着长刀的手微微一颤,便叫他握紧了。
沈承渊深深看他一眼,却也没有多说什么,点点头抽身而去。
时雍殿下如今已是四面楚歌,慕容峥哪肯再放沈承渊过去,立即上前两步想要追上,忽然面前直直横了一道森寒剑光,随之而起的是苏闻温和带笑的声音:“我来都来了,慕容将军也不肯给个面子么?”
慕容峥身形一僵,硬生生顿住脚步,僵硬地转回身来,目光凛凛地看着他,握刀的手再度颤抖起来。
相比于他的如临大敌,苏闻倒是显得轻松许多,弯月似的眸子含笑看着他:“说起来咱们还没正经打过一次呢,要不要试试我身手如何?”
慕容峥深深吸了口气,望了一眼沈承渊离去的方向,转回目光看着眼前的人,声音沙哑:“苏闻,让我过去。”
苏闻挑眉:“我要是就不让呢?”
两人久久对峙,不远处刀戈相击的碰撞和拼杀的嘈杂人声都渐渐远去,化作模糊的背景。
慕容峥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紧,一直握在手里的长剑此刻却重如千钧,正被他缓缓抬起。
“苏闻……”
他向来淡漠无情的眼中隐约浮起一丝挣扎,很快被他一个闭眼的动作切断,再抬眼时已尽数湮没不见。
“慕容峥,别忘了你说过的话。”苏闻长发微微扬起,目光平静地看着他,“若是他日你我战场相见,定然不会手下留情。”
说罢,长剑如一道雪白电光般猛然窜来,苏闻脸上是少见的沉静,随着他漂亮利落的动作隐约透出凛冽寒意。
慕容峥深深看了他一眼,一声叹息在发出前就被他阻断在喉间,只是僵硬地抬起刀与他对上。
其实早已料到会有这一日,他们身份对立,这一战终究无法避免。只是还是自欺欺人地想着,也许不必亲自同他对上。
眼前的人,是他放在心底整整八年,不曾与任何人提起过的少年。
无可否认,他也爱了他整整八年。
可若自己就这样被他缠住,时雍那边遭到沈承渊与李安鸿的双重围攻,必然岌岌可危。如果叫他落到大梁手里,这场战争便不战而败了。
那是西凉王最爱重的儿子,是宁以边地为注,只为给他一个坐享其成军功的王子殿下,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
他不能被困在这儿。
慕容峥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再不犹豫,长刀裹挟着风声如泣,以强硬的力道将挡在面前的剑重重撇开,抢身就要往沈承渊离开的方向追去。
苏闻稳住身形,立刻飞身而至,再次抬剑挡在了他面前,眉眼坚毅,分毫不让。
“我说了,我不会留情。”他一字一句说得缓慢,“你若想过去,先杀了我再说。”
慕容峥瞳孔一缩,猛地抬眼看向他:“你别逼我!”
苏闻摇了摇头,淡淡道:“我没有逼你。你我各为其主,这一点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仿佛多年来隐忍心底无可奈何的挣扎与爱恋,都在这一刻人被从最隐秘的地方生生揪出来撕了个粉碎,疼痛让慕容峥紧紧咬住下唇,几乎被他咬出一圈血印来。
他冷峻的眉眼间骤然闪过一丝冷厉,手上招式突变,长刀被灌满强劲内力,以一个诡异又迅猛的姿态朝眼前人袭去!
苏闻虽话说得不卑不亢,可身手终究敌不过慕容峥。那攻势既快又狠,仓促间他只来得及提剑格挡,却也被那深厚的内力激得手腕一痛,长剑几乎脱手而出。
他眉心一蹙,一丝鲜血自唇间溢出,他也不在意,只是随意地抬手擦去。
慕容峥被那鲜红刺得眸中一疼,嘴唇张了张像是想说什么,却又紧紧抿住了。
终于肯拿出些实力了?苏闻看着他复杂的神色,不知是何感想地微微一笑。
他隐约知道自己不是慕容峥的对手,只会被他步步紧逼以至在他的攻势下脱剑而败,于是索性不再顾及,一心将管剑往他跟前送去,竟是将自己的空档尽数露在了他面前!
这般自杀式的攻击打得慕容峥猝不及防,眼见着苏闻只攻不守,他明明可以趁此机会将他一举擒杀,而后便再也无人阻拦了。可好几次刀锋都触碰到了苏闻的要害,却又被自己硬生生错开了去。
终究还是下不了手。
这样来回数次,慕容峥手中长刀缕缕受阻,威力早已剩了不到一半,可苏闻并不是他只凭一半功力就能随意应付的人,不多时竟反被苏闻打得左支右绌。
两人就这样纠缠了数百招,慕容峥始终不能真的下手伤了苏闻,却又无法将他制住。
“大将军——不好了!大将军被大梁抓住了!”
远处不知是谁凄厉地叫喊起来,那声音满是惶恐无助,听来如毒蛇游走般,直冷到人心里去。
“铮”的一声脆响,长刀落地,慕容峥微微一愣,也不顾面前提剑而来的苏闻,只是垂头看着自己的手,眸中怔然。
他终究是负了西凉,负了时雍。
败局已定。
他闭上眼,不再动作。
直到胸口一凉又一热,他才慢慢地睁开眼,只见一道银白长剑自他胸前穿心而过,正有无数鲜血自其间涌出。
他没有觉出多少疼痛来,只是觉得心里空荡荡的。说不清是因为多年来背负的使命终于不必再继续,还是因为眼前的人。
他微微抬眸,眼前的苏闻依旧含笑,眉眼不再是方才的刚硬,隐约带了些柔软地看着他,那模样与八年前清秀的少年重合在一起,渐渐模糊。
终于,慕容峥身子轻轻一晃,整个人脱力般栽倒下来,却并没有落地。
苏闻伸手将他接在怀里,自己也随之跪坐在地上,对他胸前不断涌出的鲜血置若罔闻,只是低下头在他唇上落下一个吻,又将自己的脸贴了上去,柔声道:“你看,你又骗了我。”
慕容峥的视线已经模糊了,他看不真切眼前人的脸,却仍执拗地睁着眼,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你根本就舍不得对我下杀手。”苏闻轻轻笑了一下,“你这一生,究竟骗了我多少次?”
耳畔温软的声音倏而遥远倏而清晰,慕容峥没有说话——实际上他也说不出话来了。不断的失血已经让他浑身发冷,连维持意识清醒都只是勉力而已。
但他竟没有失败者的哀痛,他只觉得平静。
他以身殉国,身死之后,那些胜负之事,早已不那么重要了。
怒,莫过于欲求之而求不得。哀,莫过于欲求之而不得求。
他这一生悲哀太多,却都尽数被他藏于心底,久而久之,仿佛自己都能骗过自己了。猝然想起,就如亲手将那些悲哀从自以为愈合的假象中撕扯出来,却又无人言说,只得独自消受。
如今躺在他怀里,像是八年来所有的悲哀都奇迹般被安抚,一切都有了归宿,他只觉满心安宁。
苏闻还在继续说着:“说起来,你唯一不曾骗我的一次,就是前几日我问你喜不喜欢我,你没有回答。没有回答自然就是默认了。”他顿了顿,又道,“我大度得很,只要这个你没骗我,别的也都无所谓了。”
他轻柔地梳理着慕容峥散落染血的长发,声音轻得像是怕惊着怀中的人一般:“慕容,你还记得五年前你离开时,我曾说过什么吗?”
慕容峥浑身累极,双眼忍不住半阖上,却仍是强撑着不让自己闭眼。
他知道这一闭,便是永久的分别了。
他想再多看看他。
苏闻撩起他的一缕发丝,认真地与自己的头发绑在一起,这才如释重负般温柔一笑:“我说,等这场战争结束了,我就跟你走,你去哪我就去哪,再也不会分开。”
像是感应到什么一样,慕容峥用尽最后一丝气力,颤抖着抬起手,想要按住苏闻的手,却终究力不从心,只动了动就反被苏闻握住。
“这一次,你再也不能将我一个人留在身后了。”
苏闻眉眼间皆是温软笑意,将心口对准慕容峥背后露出长长一截的剑尖,猛地自背后将他抱住。
剑尖直入心脏,温热的血几乎是瞬间就涌了出来,浸湿了两人相拥之处,逐渐融合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了。
苏闻“嘶”了一声,皱紧了眉:“还真疼啊。”
他向来是最怕疼的,怎么……怎么偏就这么傻呢。
愈来愈浓重的黑暗里,慕容峥头脑已是一片混沌,却还是隐约想着。感受到身后温暖的胸膛紧紧贴着自己,忍不住闭上双眼,眼角一道长长泪痕没入发鬓。
冷面一生的将军,终是在他弥留之际落下了此生唯一一滴眼泪。
“我可不像你一样总是说谎,我从不骗你的,从一开始,就没有骗过。”苏闻的声音越来越虚弱,终于还是支撑不住倒在地上,抱着慕容峥的手却始终不曾松开。
“从今往后,你去哪我就去哪。”
“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大梁宣礼九年春,大败西凉,活捉西凉三王子。
右副将以身殉国,门下督展眉在此一战后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