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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樟树下 ...

  •   [故事梗概]

      七八十年代,村里乡下都是重男轻女看面子的风俗,生男孩壮家门,就是那个时代的产物;
      一个纯真少女,没有爱情的主观,也没有说话的权利,终将沦为命运的玩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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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覆水难收,收住了,只剩下浑浊的底。

      那时候,每天都是风和日丽,上山下田,招来呼去,现代人所向往的田园生活,该下再贴切不过了。

      大国只不过一个四处无依的邋遢少年,一张草席,带着它睡遍整个村与镇。他任人糟蹋与辱骂,只有秋兰愿意听他诉说;他孤苦伶仃四海为家,也只有秋兰才会同情他,所以他只关心秋兰一人,要是秋兰受到欺负,他定会寻机报复对方。

      那天天气往常般好,只是一件道听途说的事,从此改变他这一生的轨迹。

      听说,秋兰要嫁人了。

      为了再见到她一面,大国匆匆奔赴了一个小时路程,从乡川延绵入山。陈旧的木门大白天就关着,敲到裂痕斑斑终不受待见,只听见秋兰的母亲破口大骂,叫他莫再来打扰了,秋兰已经嫁出去了。

      他就像是一头激愤的野兽,猛烈地推撞这扇大门,开门走出的中年男人,将他狠狠打了一顿。他捂着脸,一瘸一拐的睡进了草堆,夜里的光,有如他口中呢喃的名字,逐渐微弱。

      他的世界,似乎只剩这片星空。

      露天电影是那年代最先进的活动,一年下来虽不见得能放上一次,却是大国最期盼的事情了,因为电影里的人,大公无私,正义凛然。

      集上的杆大白天立起来,就说明晚上要放电影了,他便马不停蹄地奔赴一个小时去喊秋兰,再跑一小时赶回来占位子,为了占到两个连坐的位置,曾被人狠狠围着揍过一顿,他宁死不屈,把事情闹到了有权见的村事部,这点小事被人揪着那多不好,所以后来乡里的人都不和他拗,避而远之视同恶狗。

      村里旦逢有了些条件,于是那撑白幕的杆子也不必早早竖起来了,一个电话传开,四面八方都搭着队伍而来,场子大了,也不必赶来赶去的。那时正好是秋兰嫁出前晚,见黄昏才立杆子,大国连忙赶往她的山里,却听说她早就跟着大伙儿走了。

      那时每家每户都生好几个娃子,就指望凑到一起看热闹,吆起来比年夜还有气氛,几个乡村的一并聚拢,人都多的挤过了路几米,越挤越欢。

      开场不过几分钟,只见大国从侧面冲到了荧幕之前,一眼就从人群中抓住了秋兰,她仍是坐在那个最熟悉的位置,大国就蹭进去把她拉了出来,气喘吁吁的说:“秋兰,咋的不告诉我你要出嫁了?他是谁?哪里的?”他歇斯底里的样子,令秋兰第一次感到恐惧,只塞给一块细绸,当作是由衷的慰藉。

      秋兰耷拉着脸,避开大国那忧忡的眼神,只应了句:“我也不知道,娘说他是镇上的。”

      她是了解大国的,其实打心里就一直把他当作最好的朋友,只是从了娘所说,他是个连爹妈都没有的人,一双破烂不堪的布鞋子都要穿一辈子,到了冬天也只能往里面塞干草,整天混吃等死,活着就已经是不错了,还提甚么媳妇,村里人最见不得他了。

      千言万语,只由得这块绸缎吞噬,化作轻柔一句:“明天,我能送你吗?”

      忍不住的泪水从秋兰脸上轻快滑落,她几乎失了声,一个“你”字在喉中反复抽搐。

      “你...你以后别来找我了。”

      她很快的往回跑走了,在一个看不见大国的角落,回头再看一眼,以后就真的再也看不到他了。

      望着秋兰的身影淡没长路,大国身体一软倒在了地上,由电影轰烈的声音将他淹没。

      蜿蜒的沿河路上,思绪如水流淌;萤火虫从岸边飞来,好像窃语这个少女内心的想法。她眼神下垂,试图看见自己的模样,十六岁这年,她第一次体会到了悲痛的感觉,仿佛脱离身体,究竟是对家人的不舍,还是对大国的不舍,好像过去的一切都在对自己告别,从此以后,她就要远离家乡,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和一个陌生的人过余生,只听娘说,他老实的不得了,是个好人家。

      唢呐的声响环绕在青山绿水间,一列纵队缓缓向镇上行进,看他们个个红光满面的,唯独秋兰的脸上不见任何光鲜。

      镇上的人出头看热闹,她勉强抿嘴,终于见到了新郎的样子,脸色才红润起来。

      新郎叫平春,是镇边上二十来岁的汉子,身躯壮硕扎实,一看就是干活长大的,不过颧骨圆秀,也算俊气,这也是让秋兰一眼相中的点。秋兰也不是丑人,她圆润的脸蛋上扬,又微微下垂,腼腆的样子十分讨喜,平春就搂起了她转圈,招得哄堂大笑,两人投合得来,婚宴下来也是热热闹闹的。

      从这里出去的文员只以个计算,几日看来,上山干粗活下地干农活的一般都是青壮年,但家中还算自在,不愁吃穿住,他弟弟平仁读中学,每隔三差五才会回来,独不见姊妹。

      秋兰曾问起,平春说:“四个姐姐都嫁出去了。”秋兰心中略不安,即问:“就为了生你两兄弟吗?”

      平春说:“是的啊,可把我娘苦着了哎。”后来,秋兰独自奔了两多小时的路回到娘家倾诉,她娘却只搭理道:“你怕什么嘞,年轻气盛的,还怕生不出个男娃子嘛。”也没留她吃饭,就催了回去。

      山间的清风和煦,心情像风一样吹向田野。先前老有伙伴夸她命好嫁了个体贴的人家,天天含着蜜过日子,嘴都笑歪了;那才不过半年,就挺着了大肚子,坐在阳光下哼曲儿,为将来的孩子织着衣裳,看最心爱的男人在田地里干活,给他捎去糖水,那几往的岁月里,她尝尽了甜头。

      年底团圆夜,老爷子又笑又喝:“吃一只鸡是能生一个娃的,吃两只,没准就是个双胞胎了。”大大方方地给了秋兰两只母鸡养着,间接性的吃就能补上两三个月。

      两人幸福美满,也正是大家如愿以偿的,只是秋兰性格含蓄,除了对待平春,再无多余的心思,能跟公公婆婆聊上一些,已是非常融洽的画面。

      鸡鸣在指引这片土地的生机,几声简单的问候也在窗外吆喝起了。透窗而来的薄光,照在平春的脸上半满昏黄,捞了碗过夜的粥,扛着锄具轻轻带上门。

      云游过来,摇曳在岗上的樟树。秋兰坐在矮坡荫处,看平春杵在地里干活,阳光始终晒不干他的褂子,终于看到他脱了,那一身古铜肤色暴露阳光下,与田的颜色十分契合。捡起褂子抹抹汗,又时不时地朝秋兰抛一眼挑一眉,秋兰就,哼起歌儿给他听。

      “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若要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嘞~”

      那一句句嘹亮田野之上,扎田里的个个都站直身体往这瞧过来,这是平家的媳妇,那嗓儿跟刘三姐似的,平春没听过什么音乐,只觉秋兰的歌声特别好听,尤其在微风拂面,夹杂着花的幽香时,所有的疲倦与乏味都随之而去。

      站在山脊,已是镇边上,这头是小镇平原,那头是青山绿水,可打实的说,镇上的景色比山里好看太多,特别是在秋兰看来,这里嵌着都是得体的屋面,要再去想山区那破烂不堪的土屋,便立即觉得不美了。

      她又回来安逸的坐着,呼声中含着浓浓期许。

      “孩子他爹!”

      “啥嘞?”太阳刺眼啊,有灼热的感觉,平春皱着眉头,这声嗓儿很吃力的样子。

      “你为什么不像你弟弟那样去读书嘞?”

      一阵大风吹到田野,衣衫随之鼓起,顿觉到刺神的清爽,整个视野都为之清晰,平春便立着多吹会儿,环顾四面的说:“我又不会读,从小就是跟着做粗活。时代在进步啊,会读书的人真好,你瞧那镇头的小何,都跑国外读了,现在他老子当了镇长,爽得很呐。”

      其实平春是读过书的,屋子壁上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几个简体大字,就是他很小时候刻上去的。学业无疑是最有出息的路子,可是供读书是每个家庭的重担,那镇头老何家可是掏了笔大钱的,那会儿东借西借,可算是把小何送出国外留学了,还好他积极进取,品学兼优,当上了外头的高级人员,这是上了本镇名垂青史的事,老少皆知,都爱挂在嘴边,秋兰不懂书中黄金,听腻了自然要扯点别的,那半年才回一次的表哥,也是读过书的,很斯文。

      “你哥是做什麽的,看他提着个包。”

      “他是文员,干部。”

      汗又止不住的从他脸上抹到褂子,拧出一行黄水,掷到坡上,一阵汗气扑鼻而来,好比一碗隔了几夜的馊菜,秋兰护着肚子,挪到别处。想起自己的过往,这背上也跟着冒起了汗,打五岁起,她就跟着父亲下地干农活,一年比一年辛酸,记忆之中就是这种味道。

      “差不多了,早点回去吧!”

      自此到午饭时间,秋兰就飘飘地望着天空,大概在盼着他那表哥的出息,也能给他沾上些许,最好是罢了这苦杂役。

      锄头挥挥落落,一晃便过去半天,沟凿通了,那水就顺淌到田里,平春也大声吆了起来:“吃个饭,再干活咯!”

      回家的路上他说:“不晓得今天的田怎这么硬,挖的累死个人。”

      秋兰可不絮叨这点,她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平春,有些羞气的说:

      “你有没有想过去外地打工赚钱?”

      “咋嘛,你开始嫌弃我是个干农活的噻?”

      “工地的话,你也能干...”

      “能干是能干,只怕你一年都见不到我咯。”

      说的也是,那成自讨苦吃了。

      午饭两盘菜一碗汤,就已是寻常人家极好的一顿午餐了。几口饭就饱了秋兰肚子,剩下的倒进平春的饭盆里,平春说:“你多吃点嘛,以后菜再多炒点。”秋兰抚着肚子说:“我跟娃子都看着你做事,又能吃得了多少。”平春笑盈盈地说道:“晚上给你看样东西,你保证喜欢的。”

      午后的太阳,更烈了。

      平春要搭乘老王的三轮,把干柴卖到镇上。几日的柴堆上去,高出了车头半个身子,平春站在后头把着,叫秋兰好好在家等着。

      余晖褪尽,一阵哒哒哒的声响驶过,平春也只如常带了一扎零钱而已,秋兰说:“你说的好东西嘞?”他就很轻娴地上手去扶她,侃侃的笑了,说是卖那东西的老板呀,家里要生娃了,得过些天才回来。

      终于有一天,他托着一个灰色机器回来,对秋兰说:“看,喜不喜欢?”

      秋兰的视线在机身迂回,小心触摸。

      平春说:“这叫收音机,可以听到歌的。”

      “你怎买得起嘞?”

      “不是攒了点钱嘛,你现在就不用闲着没事跑田里看我干活了,有这个新东西陪着你。”

      看着平春憨憨的笑容,秋兰喜中透忧,这大块头的,差不多要花掉这半年来的积蓄。

      年中,秋兰生了个女娃,于是再没有那么闲了,她得跟着平春上山下水呀。他们牵大了一头犊子,田里的耕活,都是平春一手驯服的,一年的时间,也算把地里活干练了。

      平平淡淡三个月后,又值收获丰光,放眼望去一片麦黄,像吹起了浪,一波拱一波的,也扬到了农民的脸上。平春撇下柴活,与秋兰、他爹一起割稻子,家里人多田多,“手里有粮,心中不慌”这句话,唱的是越来越顺口了。

      老头子快六十岁的年纪,圈子里有十来只牲畜,平春虽这么大的人了,整天累死累活的,也不会见他爹给只鸡补补,还斥责秋兰怎么还不会养鸡养鸭的。老头子嘴尖,平时又只能顺他说的,稻穗拖回家了,跟平春分开的稻子,全叫他轧他就轧,秋兰自然也闲不得的,她不去跟着干,老头子就骂啥事不做,倒也不是么苦活,只是啌啌哐哐的声音,听着心头甚是烦躁。

      正好是村那头邻居来这送贺礼了,秋兰才有打发的时间,那袋印着红色字的鸡蛋,说明刘大娘家进了个孙子,那年头,生个儿子邻里都要贺来贺去的,这喜讯在秋兰听来,像荆棘似的。

      一天,路上有个孩子吆喝:“看电影了唷!”秋兰喜出望外,喊给了平春,但平春是没那闲功夫的,白天砍柴晚上彻,秋兰便自己搂着娃随队伍去了。在那村头,那团好位置已被别人挤得模糊,不禁又让秋兰想起之前大国给自己占座的情景,心中苦涩泛微,当然他这次肯定没来,不然肯定躺在那儿,上身朝天占据两个位置。

      喧闹声终究随着电影的开幕消停了,所有人聚精在荧幕上,尤其放到红军强渡大黄河的壮景,灯光将众人的脸上照得通亮,直到落幕,无一人离席。

      灯光一散,顿时被黑暗笼罩,重新亮起,村长已站在白幕前,趁村里邻里的都在,又把计划生育的政策普及全国的消息,扬声宣布了一遍。周围立刻像起了锅粥一样,秋兰便抱着孩子独自回了家。

      昏黄的房里,秋兰端了盆热水进来,给平春拧了条毛巾,乏力地坐在床榻上。

      “你晓不晓得那计划生育颁到咱镇上了?”

      “晓得。”平春没有多说什么,擦净了脸,将水又倒进脚盆,匆匆忙忙。

      “一家最多生两个了呀!”

      “唉,说是这么说,又有几个做得到嘞,不会蛮查的。”他很坚决,让人很有安全感。

      秋兰撩起他的脚丫,为他剥死皮。“你看你忙的,死皮磨了这么多,剥下来都可以喂鸡了。”那斑驳的死茧白里翻白,足有几层。索性用指甲捏重了些,不慎揭出一块血肉,平春咝的一声缩了回去,痛虽痛,笑也好笑,他直接把秋兰搂了起来,说:“那就生个崽出来。”

      ...

      不过多久,教育部放大力度,组织镇上知青去边远城市学习。平仁自当要去的,老头子就像嘴边割了块肉,笑着疼,哭也疼,活也懒得干了。他娘比他爹老几岁,提前就倒下了,老头子硬要平春上来腾房睡,说要多个照应,这自然在理,平春也说,要是哪天晚上娘嗷起来,可能一不小心就走了的。从此秋兰不再是包揽两个内人的活,尽管挺着肚子,老小都要服侍,按理是本分事,夜里要是流了点泪,擦擦也就算了,平春不也是个粗人,他又抱怨了什么呢。

      那天秋兰去田埂送凉茶,对着平春信手堆的柴枝,很习常地去捡,平春吼了一声,靠过来又很温柔地说:“你身上还扛着娃,这些事就让我来,知道吧。”听说计生委员前些天来查,镇那头的阮、丁、付妇几个超生,不给钱还要抓去结扎,孩子也带走了,这些事在回来的人里叨了一路。平春牵着牛,牛驮着秋兰,两人面面相觑,神色不安。接下来日子,平春杀了两只鸡给她补,秋兰整天受宠若惊的,这一胎不给男的话,就太对不起平春了。

      天过暖,就到寒,秋兰果然又产了个女娃。

      平春如此心愿了空,发了狂的天天上山剁柴,但是他言不由衷,只怨老天不公,秋兰深知他的心情,却怎么也劝不住他。那天天色不好,吃完饭的平春又拿着刀上山去了。一时辰乌云急涌,雨愈下愈大,他怨天,老天就给他一个轰天雷,把他跌下了山;秋兰上山唤他,他就倒在菜地里,坍塌的泥石盖满身体,不见伤口,而血水染透衣裳。

      接下来一个月的活自然而然都摊给了秋兰,平春天天的像死了一样躺着养手脚伤,脸上那几道伤口结成了疤,永远的刻在他身上,不过他那狂怒的性情,也终随着这场灾难平息了。

      后来他站起了身,上山下地,照样能干,但晚出早归,不及往常,这样几天下来,就感觉夜幕落得好早。平春端来一碗水,伸出手掌,温柔地说:“把这个吃了。”

      “这是什么嘞?”

      “避孕药,镇委发的。”

      “咳,没必要吃这个吧。”

      平春不语,仍笑笑的,手已在搂她的腰上。

      秋兰把药片吞下去,一股甜蜜的滋味直上温颊。

      可是几个月后,秋兰肚子又见大了,像是歪打正着了,平春笑,她也跟着笑。当时临年底,大娃生了病,那奄奄做病的母年猪,终于也应了平春的意愿杀掉了,一点给娃补,一点给秋兰补,一点给老母亲补,再留一些挂火上熏,其余的都兑现入他爹的口袋。

      只有到了年夜,秋兰才指望感受到团圆的温馨,大碗的肉闷在锅里,掀开盖子,一团热腾腾的蒸气翻涌,给明朗的大堂蒙上了一层昏暗感,被勺一捞、嘴一呼,搅碎在灯光下。他哥接过盛肉的碗,啧了一口酒,说:“现在越抓越严了,一抓到就要交钱,只能躲。”

      秋兰与平春相瞧一眼,给他哥满上,

      娇娇的笑道:“你不是当干部的嘛,让平春多生两个要什么紧噻。”

      “找门路一样要钱的,我啊,有时间去问下。”他哥吃得烫嘴,一句话轻描淡写带过,那“钱”字两人却听得甚是清楚。

      老爷子对着平春,大咧咧地说:“你就只管生,生个崽出来,先拖着,只要不上户口,有人来抓就躲。”

      半年下来,还是大失所望,自那一胎,秋兰再没得补,三个垂涎的娃子,只得一口乳,两天饿,如此一晃便是一季,期间他娘去了,奔丧回家的,只有两个大姐姐。原来平春常在田里招呼的“郝大姐”,当真的是他亲姐,只上了中年,却熬成了老妇人模样;二姐嫁得好些,话里就带刺,说这就是命唉,平春吭不了声,秋兰更吭不了,结果给大姐劝住了。

      老爷子心烦呀,又宣泄不止,他还骂那两个没良心的小女儿,一个比一个嫁的远,亲娘死了连个影都没有,最心疼的平任也骂,走了就再也没回来了,连个信都不会捎,还骂自己呀,生了一群没出息的畜牲!

      那是一个聒噪的夜,孩子的哭声,秋兰的抽泣声,在平春两耳边缠绕,耐不住了,就抱住秋兰,他细细地摸出,那一杆瘦骨如柴的腰,在她耳边沙哑的说道:“算了,咱们不生了。”

      生了娃的身体,就再也伸不直了,秋兰的体质本来就弱,一不小心就昏倒了,老头子在上房嘬着烟斗子,听到娃子的哭声,咳了一口痰吐到地上,他想破口,可大堂子里独他一人。

      秋兰睁开眼睛,看见桌上放着一碗碎面,走到厨房外,只见平春坐在板凳上,在打开一个铜色烟盒子;不知道他啥时候买的,金黄色的烟丝看上去不是便宜货,拈一撮铺在方纸上,卷成杵,细的一端搁在凳边,一根火柴就点上了,再衔在嘴里轻轻一吮呼出,让烟一团团的,蒙住他灰色的面容。透过那烟的颜色,凹陷的五官再不显得那般俊气了。

      不出几口,地面已烟灰一片,秋兰小心簸到撮箕里,无力地说着:“你怎么抽起这个玩意了?”

      “老是瞧别人抽,我也试试味道。”

      “娃的尿布堆了一篓,你 拿去溪边洗洗吧..”

      “晓得了,我明天再去镇上买点药,给你熬些鸡汤补补。”

      “咱们养的鸡,还没长大吧?”

      “我向爹要了两只,在上面圈子养着呢,他虽然说话难听,总归是顾着下面的。”

      这一句眷顾,秋兰缓缓的蹲在平春膝旁,说:“要不再生一个罢,不行就认命了。”

      平春快的吸了好几口,才嗯了一声,他面如死灰的脸上,硬是看出了一丝享受。

      秋兰一般不会上去见老头子,都是跟着平春后面,上房那熏肉吊在梁下糊了一年,也没见割去多少,平春还敢明着向他爹要,说是秋兰有了孕要补身子,老爷子一时暴躁,狠狠地把话甩给秋兰听:“丢了也不给这畜生吃!”

      “这生的也是你的孙子啊,你就这么没有人性!”平春捂着拳头,说了他从来没敢说的话。

      争执声中,夹杂着秋兰委婉的劝辞,重复的,越叫越大,却是小鸟一般无力。终于,老头子把那提肉扔到了猪圈:“去跟猪吃!”

      后来,平春提着那串熏肉,挂到自家火坑的梁上,说:“老头子真是该死啊,这么没良心,那么多东西都想留给平仁,我也是他儿啊。”秋兰也不敢多说什么,上去切了一块洗洗放锅里。

      上下屋离不远,老头子碰见她是难免的事情,一见就瞪,骂她猪狗不如,生不了儿子,还要不停地吃他儿子!哪天终于把身体都骂趴了,平春就又把大姐叫回来照顾,郝大姐是明白人,她挂念秋兰那大肚子,跟她说:“还没上户口的孩子送人家养吧,无论如何不要留多了。”平春则说:“再等等,等孩子生下来再说。”

      却命运不饶,生的仍究是个女娃,平春无话可说,天天嚷着赶紧卖掉卖掉;秋兰喂完一个月的奶,虚脱的几欲休克,但她还没有倒,她得跟着平春去给孩子。

      “嘀...”轻卡车里坐着一对夫妇,惶惶恐恐的只开半扇门,说现在到处都在卖娃,要抓紧的。而平春要交出三个,秋兰则问:“给两个就行了啊,二娃可上了户口的呀!”

      “就说是死了呀,要这么多娃子干啥!”

      三个极小的娃,只听到这声竭力的吼叫,纷纷啼哭,那尖尖的叫声,是最刺激心灵的力量。

      “留个大的,到时再生一个。”他降低了语气,带着抚慰的意思。

      那轻卡司机不耐地说:“嫂子你就给了罢,天涯何处无芳草呢,留在自家是白吃苦的啊。”

      秋兰裂皮泛白的嘴唇,硬是咬出了血丝,装进泪水,泣不成声。刚松开怀抱襁褓的手,胸前便即送来一阵凉意,那娃才一个多月,身上还是妈妈的体温,会落到谁手里,他们会给她吃什么?

      平春所要是一个娃一百块钱,三个便是三百块。那收孩子的轻笑道:“你还以为是以前吗,现在谁多生,谁就犯罪,丢给别人别人也不要,我不收你钱就是便宜你了,要是别人还反要你钱嘞。”

      “那少点,一共五十总要的吧?”

      那人挥挥手,准备关上车门,平春一手把住,只得一个个的交出去,跪在地上恳求:“麻烦你们,一定帮她们找个好人家。”

      哭啼声越驶越远,他拧着拳砸地斥骂;回头看已跪在地上嚎哭的秋兰,终于也落下了泪。

      房子还满是奶水的酸臭味,只是较往常安静了很多。秋兰感觉身下痛的厉害,洗在盆里像是没有稀释般的红,她赶紧撑着身子倒进沟里冲掉,尽量的不让平春发现。可哪天夜里,他像狼一样紧靠在身后,并且上手抚摸,黑暗中,秋兰窸语:“我不舒服…”平春不听,一面继续脱,一面继续揉,扯着含糊不清的烟嗓:“正是好时候…”秋兰使劲的挣开,再拉亮昏暗的灯,头发乱成一糟。

      “再不生个男娃还有什么用嘞?你看看人家!”一句怒吼下来,天经地义很。再不顾她的痛诉,摁住双手,俯在她身上,那动作,简直比发情的狗还疯狂。秋兰无语凝噎,只咬着牙,感觉下身被乱捅而来的痛,涌上心头,麻痹神经。

      她像死了一样的躺着,应是没了力气,或没了知觉,瘫在床上,只剩在眼中闪动的泪光。大姐给换了床单,端来一碗肉汤,秋兰想向大姐倾诉,却只能表示出两行舛流的泪,擦不干。她竭尽全力撑起了身子,端起碗,喝到渣也不剩,这样一天、两天…直到哪天稍能起步,她立即就把大姐给谢走了。

      平春则还是忙于他的农活,从来不闻不问,如此般的日子他再腻不过了,只要秋兰还没死,还没到死的边缘...

      无依无靠,也不知是什么力量给她撑到了秋末,整个身体除了丰盈的肚子,均已凹陷透骨。听说隔壁村的山有金挖,那些天平春都跟着去掏金了,傍晚才得归。那些天,就是秋兰一个人顾着整个家子,晚饭还没吃完,门外就闹哄哄的说那群计生干部又来抓了。如今秋兰手下两个娃本应不是问题,她却躲在房里惶恐得很,等到大姐汲汲来告,果然是叫她最好去躲躲!秋兰记得那些凶煞的面孔,还看过他们给村妇堕胎的惨状,这一讯息瞬如雷贯耳,她便抱着肚子,往河滩坡下躲,直至横七竖八的光柱子亮起来,像干戈一样在夜幕里乱搅,即使过去了,她也不敢探头,渐渐地,她已不自觉的在背坡憩着了。微风中,她的面无颜色,鼓着肚子,面色却像是刚分娩的羊羔,披头散发,若不是尚存的呼气,真叫人以为是死了。

      潺潺声、淅沥声、呼啸声,秋兰仿佛做了一场大地为她独奏的梦,几声殷切的叫唤在脑海萦绕。

      “秋兰...秋兰!”那温柔的语气,是她欢喜的声音。她睁开朦胧的眼睛,眼前是一张极度沧桑的面孔,但她识得,打早在他的声里就识出来了,那就是她的青梅竹马大国,她竟以为还在梦里,不敢张嘴打破,只楚楚地躺着巴望,身子瑟瑟发抖。

      大国小心地扶起她的后肩,掀开已破旧不堪的大衣给她依偎取暖,也不出言劝慰,只搂着那细腰杆子,除了那层鼓起的肚囊,再没有什么肉感,稍用些力,就能从后截断。热泪滴落在秋兰的发上,他听不见秋兰的声音,应是意识到了什么,决要把她送回她娘家。长木板车的轮子在辙道上哐啷牵响,连夜拉到了山里,她娘很强烈的把大国制止在外。

      火堆旁,秋兰把她的惨历一五一十诉说出来,她娘却说:“才怀五个算什么,村里都是六个七个的,你要是不生个男娃啊,头都抬不起。”这话很轻易的将秋兰的痛楚打发了,口气里巴不得她快点走,大国坐在门外,全都听在心里。

      半夜抽泣难眠,好不容易睡着了,却已时分夜晓。她娘轻轻唤醒,给她煮了碗肉汤,一面自己忙活,一面劝说:“你也别急着生,可以养个两年先,身体要紧。没什么事的话,再住个两天就回去了罢,家里还有娃呢。”

      汤很淡,跟没放盐似的,她虚弱地打开了门,看见大国卧在墙角,睡意朦胧的。这碗汤端在他面前,他突然醒了,抓住秋兰的手就往外面跑。

      石桥底下简陋的洞面,就是大国的住处,没人会在意他在这里风餐露宿多少日月,那张稻草铺成的床垫,躺在上面已毫无质感。

      秋兰脸色苍白,几乎立刻就能闭上眼,大国说道:“这儿太冷了,我把你送回去罢。”

      秋兰张开像胶粘住的嘴唇,吃力地说道:“有人在..抓…”大国听不见她在咕哝什么,直到贴近她的嘴边。两人就面面相觑着,失落的面容上,分别讲着各自悲伤的故事,而她并不想让人看出乞怜的样子,于是头扭转,让散发盖住她的脸庞,渐渐的,又在疲倦中睡着了。

      大国踩动河边的石响,往镇心走去。

      冬未至,却已在夜里飘起了风雪,秋兰突然冻醒,稍微恢复了些气力。她披着大国的军绿棉衣,抬头望着浑浊的天空,又正视前方。踽踽独行,迎风哀嚎,任雪敲打,全身只有一个肚子值得他去拥护的,像个冬瓜一样缓慢前行;片刻,身子终于有了种不一样的感觉,那是腹下一阵剧烈的疼痛,很熟悉的痛,但她再坚持不住了…

      平春终于在深夜找到了她,秋兰躺在血色的地上,让雪皑满一身。慌忙抓起她冰冷的手,还好身子是温热的。

      灯光拉亮,在难产的折磨下,秋兰几乎要汗下所有的水分。随着一声极锐的婴儿叫,她发出了女人一生中最满足时刻的喘息,硕大的瞳孔渐渐缓和,双手轻轻砸在床板上。

      她好像是死了,在二十岁的最后一刻;她不知道最后为平春生的娃,是男是女。

      不过放松了的脸上,是一副很解脱的样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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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樟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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