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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第五十八章 ...
“讲什么,有什么好讲的?”朱仙婉看她一眼,段岂尘愣了,“就,什么都讲讲呗。”
“比如?”
“比如,嗯,比如为什么世族会有这么多的钱和地呢?”
朱仙婉转过身来正对着她,缓缓说道:“首先呢,就像你们鲜卑部落,打了胜仗,给带兵的头儿赏赐牛羊和奴隶,汉人朝廷,也封赏有功的大臣。给他们地,给他们爵位和官做,也给他们的后代子孙官做,也对他们做的事情睁只眼闭只眼,纵容他们。久而久之,也就形成定例。”
段岂尘点头,朱仙婉接着说:“往下,那还不就是有权有势的越来越有权有势,靠着原先的地,发了财正当购买的,巧取豪夺的,什么都有呗。渐渐地就十分有钱,良田千顷了。”
段岂尘兀自念道,“明白了,明白了。唉,可是……”
朱仙婉接过鲜卑婢女端来的茶盘,自己专用的杯子放在自己面前,段岂尘的给她递到手中,“可是?可是什么?”
“可是陛下为什么要整治他们呢?”
朱仙婉把玩着手里的茶杯,耐心道:“你们部落打仗,是全民皆兵,小部落的首领带着自己的人马去找大首领,对吧?”
“是。”
“那么,我记得你跟我说过,战利品弄回来,也是平分,对吧?”
段岂尘点头,补充道:“以前是,后来学了你们汉地的风俗,不完全是平分了。”
“不管是不是吧,总之全民皆兵,自备干粮,对不对?”
“对。”
“但是我们不是。”说着,朱仙婉用手指在几上划了两杠,“汉人的军队{131},有固定的戍边军队和其他常备军队,还有需要时才征召的军队。前者就是职业的军队,比如崔玄寂管理的羽林军,她兄长崔玄策在江夏带的守军。这些军队由朝廷给予俸禄和给养,数量不是很多,应该是不足以应付大规模的战争的,比如北伐。后者则在战争发生的时候,再从各地的适龄男女中征发。征发的人呢,要是登记在册的人口。世族家里当奴婢的,当家丁私兵的,就不算。钱粮也是一样的,登记在册的每一户有一定的上缴比例,无论战时还是平时,都是按照人头算的,私兵家丁奴婢也不算在内。既如此,得已的不得已的,荒年里当奴婢岂不是比当个普通农户好得多?世族也落了便宜,唯独朝廷受不了。不要说打仗了,修筑什么河堤江堤可能都找不到劳力,国库空虚。”
段岂尘长长地“哦”了一声,连连点头。“欸可是——”
朱仙婉心说别可是了一次性问完吧。
“按理这些事情早也能想到,为什么陛下现在才动手处理呢?”
朱仙婉按下不耐正欲解说,段岂尘自己反应过来:“也是,早也整治不了啊。早先时候,大概根基不牢,靠人家还来不及,整治什么整治。”
两人默默饮茶,朱仙婉正含在嘴里品味呢,段岂尘突然又问道:“可这么一想,岂不是个死结?”
“何以见得啊?”朱仙婉问,倒好奇起这外邦人的观点来了。
段岂尘道:“靠他们就不能整治他们,整治他们就引起他们反对,统治动摇啊。”
朱仙婉摆摆手,“事情都可以商量,也都有个度,不是一刀切嘛。”
段岂尘“哟”了一声,“说得就像你不是世族出身似的,这样的话说出去,别人挨刀子挨得多的要恨你哟。”
朱仙婉冷笑一声,端起茶杯在唇边徘徊,段岂尘心随眼动,几乎被她这举动带走了神思,“其实我不关心这些事情。”
“不关心?这么多信可不答应啊。”
朱仙婉被逗笑了,“是,是,不答应。唉。”
“叹什么气?”
朱仙婉摇头不语,段岂尘却明白过来,故作轻松地说:“哎呀,我是觉得,你们汉人朝廷就是麻烦。”
“为什么呀?”朱仙婉笑着问道。
“比如这种事,就不如朝廷直接把地的所有权规定好,那些是封赏的,那些是国家的,都不许动,不许转卖,主人死绝了没人继承了,那就收归国家,国家给钱赎买,然后再分配,不就很好?”
朱仙婉手肘搁在小几上,手掌托着下巴,“那你为何就不曾想过,为什么这些大族可以生产那么多东西,而一般小农户就不可以?”
段岂尘眨眨眼,“那自然是没有钱,没有——”
“没有土地,”朱仙婉打断道,“没有土地,没有劳力,没有牛,没有犁,没有种子。什么都没有,只有自己的一点工具。所以你想,大族占了许多地,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的。集中人力物力,能够造的就越多,也有利于国家。不过物极必反罢了。陛下想要限制,当然可以,也应该,只是做起来,未必好做罢了。”
段岂尘犹在思考,朱仙婉还是摇头叹气,又转而故作轻松道:“我们说这些干什么,横竖与你我无关,你我也管不了的事情。”
“与我是当真无关,”段岂尘凑上去,拉着朱仙婉的手,生怕她手凉似地握着,“与你可不算。”
朱仙婉苦笑,问:“你们鲜卑,真的就没有这些事?”
“要说有,也有。可能人少地狭,便于管理吧。”
朱仙婉点头,段岂尘埋着头替她暖手,她就望着段岂尘的额头和发丝,低声道:“人少也好,小国寡民,长长久久。”
“哟!刚才谁还在说没地没人什么都造不出来的?”
朱仙婉将手抽出来,嗔道:“你又机灵了。”
段岂尘嘻嘻笑着,双手托腮,犹似小儿,“不如哪一天,我们回段部去看看吧,崇山峻岭,山里什么都有。我们在山里打猎足可为生。自由自在的,远离这些麻烦的是非。”
朱仙婉望望窗外春光,一树樱桃开了花,风过,白色的花瓣纷纷飘落,“江南景致也好,北国景致也罢,哪里都好,可是我们走得出这宫墙吗?”
“只要陛下同意,有何不可?”
“可是陛下为何要同意呢?”
段岂尘一时被问住,立刻开始筹划如何让陛下同意,说着说着,这样可以,说着说着,这样又不可以,不如那样。指天划地,左右扭动。朱仙婉看着好笑,但段岂尘渐渐急了,把自己说得难过沮丧起来,朱仙婉立刻过去捧着心上人的脸,“别说啦,别担心,不着急,想走,我们终会有办法;没有办法,我们在一块儿就够了,就在这宫里,也十分好。”
段岂尘知道她说的是真话,虽然不过是她一部分的想法、一部分的自我。
你总是如此,其实你已忍耐的太多,何必对我还这样呢?
“仙婉,”段岂尘唤她名字的时候,语调总是轻柔,加上她声音向来低沉好听,朱仙婉每每被她叫自己名字的声音所蛊惑。平常还好,榻上肌肤相亲时,她在自己耳侧这样轻轻一唤,自己浑身的皮肤便霎时便敏感十倍。“嗯?”
“你同我说过,你小时候在家中,这样也不可做,那样也不可以做。许你念书,不许你学射箭,说女儿家无须学这个。你说你其实希望自己像崔玄寂那样被扶养长大,或许会不一样,对不对?”朱仙婉点头,“那时你小,被父母约束,不能表达自己,表达了也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有可原。可是如今你已经这么大了,既有能力做,也能为自己负责,何必还委屈自己?人生在世几十年罢了,不开心的日子、不得已的事情已经够多,为何不能为自己活一次?”
“我只是——”
“就是因为我们已经被束缚成这样了,才要挣脱才要去做啊。不能因为你往日不被允许发挥自己发展自己,现在就放弃。”
朱仙婉沉默不语,但还是收起忧伤,对段岂尘点了点头,低声道:“好。其实我只是……暂时不知道罢了,我只是觉得去哪里都好,父亲和姐姐尚在的时候,我偶尔也会迷茫地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自己应该归属何处,没人告诉我,我也没有想过。这么多年之后遇到你,我,我终于知道我要去哪里了。”
“哦?去哪里?”段岂尘明知道答案,但是想听。
“和你去一处就好。”朱仙婉也从不吝啬把好听的话说给她听。
“哎呀哎呀,甜言蜜语!受不了受不了……”段岂尘聒噪起来,朱仙婉笑着佯装要打她。二人在深宫此处过得自在闲适,耳闻外面风声雨声,却与之无涉,更无须顶着风雨向前——比如官道上的崔玄寂一行人。
崔玄寂辞别凤子桓,带着人马,一路狂奔出建康,沿着长江向西南方去,跑出了五百里加急{132}的速度。除非换马,不在官驿休息。专选人迹罕至处走,正午或午夜时行人难以察觉时狂奔,在五天后的清晨抵达向家门口。
她猜测向家肯定已经得了消息,没想到自己真的跑过了飞鸽传书的速度。敲开门,家丁还是睡眼朦胧,她让手下人进去,直接控制住两侧,亲自进去宣圣旨。然而只见向锵一个,不见向希与其他涉事家奴。崔玄寂令把人绑上,扔在马屁股上带回去。向锵抗议,说我家乃何等的世族,怎么能绑着上京!崔玄寂白他一眼,“向锵,我还没问你向希到哪里去了。若我连此事也上奏,被陛下知道,谋害朝廷命官之上,加上一个私放罪犯的罪名,就不是你父子二人的脑袋可以摆平的事了。”
向锵闻言白了脸,但还是咬紧牙关啥也不说。崔玄寂一早做好准备,也没打算从他这儿知道。让手下先将向锵绑上马,带着他就往东南方向去。向锵以为儿子的行踪无人知晓,连日大雨也洗没了痕迹;哪知崔玄寂一早带了一个武陵出身的手下来,准备以他为向导,对武陵向家所在地周围能躲藏的地方全部搜一遍。刚走了两个地点,崔玄寂看看周围被人踩坏的草木,“可见是这个了。围起来!”
一队人马上山堵住后路,一队人马由她亲自带着进去。除了水食与被褥,山洞里竟是一地鲜血。到得深处,火把一照,几个浑身是伤的家奴被捆在地上——他们是幸存者,旁边几具尸骸,便是另外的帮凶。
山上传来呼喊,想趁机逃跑的向希也被抓了。走出洞外,崔玄寂命把凶犯押上来。一脸脏污的向希眼神狂乱,像只野兽,喘气如嘶吼。崔玄寂看他一眼就移开眼神,“扔马上。咱们去县衙弄几个囚车就走。”
向家父子关进囚车里,队伍以最快的速度回建康。换了官道走,有意给人看看。来往的人见了,议论纷纷。才走了三日,在路上就遇见住在附近与向家交好的世族前来,美其名曰,不忍见向家父子干渴受罪,希望给予水食,也给大人们献上一些,有劳辛苦。
崔玄寂只说了四个字,“免了。让开。”
来者面面相觑。崔玄寂重复了一遍,“让开。”
次日林中夜宿,又遇见想要劫囚车的。崔玄寂带的二十来号人里,有几个平日里老和皇帝一块儿打猎,就善于抓活的。本蠢蠢欲动,崔玄寂却让她们放走算了。手下不明白,崔玄寂也不想解释,只命他们严加看管就是。
无论你是谁,放你走了,就别再回来了。
一路上向希一直没停止骂人,先骂崔玄寂,再骂昏君,又回来骂崔玄寂。下起大雨,崔玄寂让给他父子二人的囚车罩上油布。向希犹在满口喷粪,所用的词汇肮脏不说,指责全无逻辑,崔玄寂想理解他的道理都不能。而向锵早已认命,全程不发一言。崔玄寂走过他的囚车边时,他用嘶哑的声音问道:“崔大人,可否问你一个问题?”
崔玄寂听他语气平静,也就停下了脚步,“你说。”
“我父子此去,可是必死无疑?”
“大概是吧,令郎不能免了。”
“陛下可会迁怒我家余下的族人?”
崔玄寂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毕竟她也吃不准凤子桓的气消了没有,或者有没有人让她气上加气,“实不相瞒,我亦不知。”
向锵苦笑起来,“老朽教子无方,还纵溺孽子干出如此勾当;事后还骄横自满,以为不会出事。如今想来,都是活该。自己身死,不足惜,那孽障更是早点死了算了。只是不想害了族中无辜之人。老朽曾听说,崔大人是陛下身边一等一的近侍,可否请崔大人赐教:若是侥幸得以面圣,老朽应当如何说话,才能保全一家老小?”
大雨打在蓑衣上,顺着帽檐流下来,崔玄寂眼前见到的是个须发凌乱的老头,心中见到的是面带失望的凤子桓。
“你也要辜负朕?”
我没有辜负你,陛下,我可以为了你背叛天下人。或者天下人都背叛了你,我也不会。但我更应该做的,是让天下人不辜负你,不背叛你。为此你说我什么都可以。我做不了佞臣,我只能耿直尽忠。
“若能面圣,您只管认罪伏诛,为您求情者,一概不见。当然陛下应该也不会让任何人去见您的。您只管认罪,甚至主动提出罚没家产,否则陛下盛怒难平。至于令郎的嘴,如何管住,就看您了。”
{131}此处将结合我国历代兵制重新创造,不是魏晋时真实施行的兵制。
{132}按照唐代记载比较详细的驿站制度和里程换算,一里大概是454.2米,日行五百里就是一天跑200多公里的样子。从建康到武陵,即从今天的南京到洞庭湖西岸的湖北湖南(近湖南常德)一带,姑且按照距离在1000公里计算。那么日行五百里,至少走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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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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