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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一枝赚来的笔 ...

  •   吐过之后,酒劲儿醒了不少。亏得是醒了,不然醉猫似的爬回家去,虽然一时人事不省,但总有“省”的时候。到那时,老婆那儿,必然没有好果子吃。
      现在状态不错,神智清楚,身上还存着些酒气。这非但没过错,反而有面子:你看,我也有人请吃饭,吃可以喝酒的饭,红酒。
      他也知道,这顿饭的主客不是他,他连陪客也算不上。正如所长所说,“靳先生大驾光临,蓬荜生辉。您看,我们全所的人都来欢迎您了”。他的作用,就是和其他人一起凑一个“全所”罢了。有他参与的饭局,也就是个刻意摆出的大场面,以表示对对方的足够重视,其后必然还有他参加不了的、更小范围的私宴。
      他想象着私宴上的菜色,一边打开了门。
      妻子正蜷在沙发上看电视;一头中年妇女标志性的卷花在靠背上摊着,那凌乱、稀疏、不均的样子,活似厨房里那团刷了几百个碗的钢丝球;怀里抱着一只靠垫,靠垫下压着与之同体积的肚腩;两只赤脚缩上去,脚踝处乱七八糟地露出一截秋裤。一双拖鞋歪扭着躺在沙发脚下,中间夹着一盆略嫌混浊的洗脚水。
      他突然觉得自己老年痴呆了。他尝试着努力回忆,却怎么也想不起她做姑娘、做少妇时的模样。好像从他认识她的那天起,她就是这个样子。
      他带着一身脸上有光的酒味儿,打了个招呼。妻子好似没听见,忽然低下头在沙发角落里翻找起指甲刀来,全神贯注。
      他讨个没趣,耷拉着脑袋黄花鱼一般溜边游过客厅,游进了儿子的房间。
      还没顾得上看那永远不叠的被窝,从不清扫的地面,就闻到一股不和谐的味道,熏得他张不开嘴。他偏头看见在门边椅子一堆脏衣服上置顶的两球袜子,将手指圈成O型像捏死老鼠一样拎起它们,迅速包裹进下面待洗的衬衫里,勉强换得了适合人类生存的空气质量。
      他带着畏难情绪蹭到儿子的电脑桌边,那桌面异常凌乱——山头林立,杂物纷呈,奇门遁甲似的惑人眼目,任何东西往上一放立刻叶隐于林,如入四维空间一般消失不见。
      他硬着头皮清出一块空地,然后把手伸进衣兜,拿出一枝笔来。即使是在自己家里,他也是先左右看看,再悄悄拿出来的。他凝视了那笔好一会儿,顺手从桌上抹过一张纸条,拔开笔帽在上面划了几笔。笔划连贯,出水流畅,谁说这回的笔不好用来着?他满意地对着笔点点头:多亏了那个挑剔的小梁,自己赚到一根笔。一根笔,是一根笔呢。
      他感觉些微满足,他经常感受到这样的满足,因为他经常把单位的东西拿回家来。在他和妻子房间的衣柜里,叠放着半柜子浆挺的白大褂,都是所里发给他,被他拿回家的。其实,这种东西,在家里穿简直神经,穿出去就更是有病,也就只能在单位暂时披挂一下。可是,把工作用的东西用于工作,总觉得有些蚀本;而摆在家里再没场合穿上身,倒好像真的变成了自己的。也难怪小梁看到他身上簇新的白大褂就会怀疑其归属,仿佛大家都知道他那件一定是穿了几年的。
      他把笔小心地插好,又在手里眷恋地掂弄了一阵。每次偷偷欣赏这些“收藏品”,他心中就会涌起一种神秘的快感。大约,靳连城看到妻子的细腰和儿子的希腊鼻子时,也会有类似的感觉。只是,人家的快感,用不着这么神秘。
      他咂咂嘴,把笔端端正正放在桌上唯一的空白处,然后又觉得竖放不够醒目,再把它横过来。他希望儿子能发现它,并把它用在工作学习之类有用的地方。这近乎梦想——有梦想谁都了不起。
      他随手抓起试笔的纸条要当垃圾扔掉,却撩见白面的背后抖动着花花绿绿的图案,“全球行销百万册”的宣传语赫然在目。无疑,这是一本书的腰封——出版商花很少的钱做的小广告,阅读时它会上蹿下跳搅扰得你看不好这本书。像老靳的儿子这样把它摘掉是明智的选择。那上面除了不知是否属实的发行量以外,还印有其他几行字:
      这一切都是谁的错?又是为了什么?
      谁该为此负责?谁又负得了责?
      有时生活,不过是一场黑色幽默。
      这云山雾罩的腰封所勾连的书,也在桌上,倒扣在读到的那页。《谁之过》,一个颇具寓意的题目,被鲜血横流的封面和罗列着胡吹乱侃名人简评的封底弄得低俗而廉价。
      他瞥了瞥并不低廉的售价,嘟囔着“老弄这些没用的”,带着难免的好奇掀起书,眼睛随便找到一行看起来——
      在那一刻,他忽然觉得一切的一切都到了尽头,身体里好像有什么崩碎了,他不知道是什么,只知道高速飞溅的尖利碎片茬得额头、眼睛甚至指尖都抽搐地疼。身上的毛孔全张开了,汗毛竖起来,从里到外一阵冷一阵热,也不知难受还是舒服。他眼珠瞪凸着,闭不拢嘴,大口大口喘着气,却控制着不发出一点声音,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也许他害怕惊扰的,正是自己。他蠕动般轻轻挪移着身子,手鬼使神差地伸向他一直觉得奇怪的雕像,微触到后一把攥死,冲着那个在眼前不住晃动的头颅,狠狠地……
      “啪”!他猛地合上书,被吓到一般将它丢得远远的。他用力咽着口水,心里砰砰地跳。从那不祥的字里行间,他感受到了某种危险的东西。
      一个声音由远及近传来,意识模糊时听得影影绰绰,这一回神,尖锐得仿佛炸在耳边:
      “老靳!干嘛呢?聋啦?叫你没听见啊?!”
      他迅速奔出房间,在能望见客厅的拐角处停了下来。与妻子相对,他总习惯呆在这样的地方,仿佛身边有个障蔽,见势不好能立刻隐身其后——虽然他从没敢这么做过。
      妻子上半身趴在膝盖上,蜷着腿正在剪脚趾甲。听见响动,斜着眼睛挑了挑他,将只连着最后一点的一片趾甲揪下来,弹进垃圾桶里。
      “婷婷妈又来电话了。”
      婷婷是儿子的女朋友,也是他上学多年唯一的收获。第一次把她带回家时,这位“技校的女同学”缤纷得让老靳不敢正视,眼前只闪耀着那奶油般白皙的皮肤、被莹彩唇膏勾勒得边界分明的丰润双唇,以及一双出奇修长的腿。他当时简直不敢相信:怎么?我的儿子也能找到这种质量的女人?真是与有荣焉。
      比起这边的扬眉吐气,女方家却显得灰头土脸。未来亲家母显然认为,自家女儿的条件,配得上更好的人,于是对这死丫头的没眼光和她没眼光的对象万分痛恨。刁难,是免不了的。
      “这次,又是什么事儿?”
      “能是什么事儿?”没好气的答话,“还不是催命似的催登记?”
      这哪儿是催登记啊?这是催彩礼呢。看这架势,给少了一定不行。可是多了,也拿不出啊。自己和妻子是没钱了,就儿子上班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劲头,指望他更是没戏。这着什么急啊?缓缓不行吗?再说了,就算不登记,那姑娘还能跟儿子掰了?不能!虽然没摸着真凭实据,但看儿子越来越频繁的夜不归宿,这俩人,一定寻个地方住在一起了。
      老靳这人幼稚得紧,今天这年月还以为女人和男人上了床,就再也跑不掉了。
      “你就跟她说,登记嘛,还得过些日子。”他嗫嚅着,“你放心,搅和不散的,都跟咱们儿子睡过了……”
      “就是睡过了才麻烦!”妻子气贯长虹地一擂沙发扶手,恨铁不成钢地怒瞪着在角落半遮半露的他,忽然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扭过脸去,“婷婷怀孕了。”
      怀孕?一道响雷直接劈在老靳天灵盖上。短暂的惊愕过后,意识回流的他,竟然开始窃喜,因为他发现,这是一件对己方有利的事情。这回该轮到那边火上房了,他们一着急,那标准自然降低,什么条件也不能挑了。他以为肚子里有了自家的种,就更卖断给他们家了,还买一送一呢。他显然不知道,什么叫未婚生子,什么叫单身妈妈,就算结了婚还能离婚呢。
      “那、那、那,赶紧、赶紧让他们把手续办了啊。”
      “办?怎么办?”妻子抖手把指甲刀掷在地上,“啪”地摔散了,“你成心装糊涂啊?结了婚他们住哪儿?房子呢?”
      房子……一听到这两个字,老靳就觉得有无数只蚂蚁酥酥地从尾椎爬到颈椎,整个脊梁又麻又痒绷得难受。他又往转角里缩了缩,带着点闭目受死的认命——一级空袭警报!
      “我可告诉你说,那边一口咬死了,绝不让闺女跟公公婆婆一块住。你单位的房子,到底怎么样了?”
      不出所料,轰炸开始了。
      是,从福利待遇上讲,研究所是万里挑一的好单位,一直有提供给员工的便宜房子。这种遮遮掩掩的分房,也做过多少回了,每次有动静之前,早已满城风雨;报名时大网捞鱼;最后真能得偿所愿的,寥寥无几。老靳也填过多少次申请表了,可临到要交上去时,却把那张纸在手心攥出了汗,最终揉成一团,没敢自取其辱。这一次在家人的催逼下赶鸭子上架,总算过了递交这一关;在如雷贯耳的唠叨声中,他也真正意识到了形势的紧迫。看现在坐了火箭似的房价,他就是再蠢,也知道这样的好事,多半是最后一回了。就算不是,几年后的下一次机会,他也赶不上,那时他早退休了。除非反聘,但这是想都不敢想的。他这个岗位,只要顶替他的不是一只猫,大概都能干得比他好。所以这次,真的是孤注一掷,背水一战了。
      自从房子有了点信儿,他心里就跟长了草似的,满耳朵听的都是传说。三天一个消息,还都不一样,也不知道该信哪个。最折磨人的动荡期,好歹是咬牙熬过去了,但紧随其后、纷至沓来的决定,却是几家欢乐几家愁——这个已经定了,那个肯定有了,等来等去,怎么也听不到自己的名字。随着想象中的小房子们一栋接一栋变成有主物从脑子里抹去,心里的草也只好越长越长。这一来二去,没几天的工夫,就只剩下了最后一套。门牌1404,死啊死的不吉利,好听点的早被人挑走了。Last one,火烧眉毛了,真的着急了,却也没胆量闹到所长那儿,只好暗地里搞来一份从来不是秘密的全所工作人员的名单,有空就在那里研究:嗯,和自己同年头的、以及来得晚却比自己有成就的,人家都已经分过房了;剩下的那些才刚到几年,又还没有资格。这么说来,自己,难道还,很有希望?
      虽是这么想,但在妻子面前,壮死胆也不敢把话说满:
      “你别着急,那房子……还……应该还有戏……”
      “最好是有戏。”腔调是明显的威胁,“婷婷妈下最后通牒了,如果肚子大起来之前,还没个明确的说法,就让她把孩子打掉,跟咱们儿子分手!”
      这回是闪电,老靳眼前白花花一片,这一切彻底颠覆了他的人生观世界观。他完全懵了,心中不服地窃想:都残花败柳了,甩了这个,还想找什么样的?他混沌的记忆里,突然浮出一个希腊鼻子,他居然荒谬地把婷婷和另一位靳家公子联想到一起,并恐慌地发现这两个全不相干的人站在一起如此登对,他们在虚空的黑色背景中执手而立,而儿子像自己一样扒着个角落探着脑袋旁观——这、这、这,完全没有竞争力啊!
      以前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考虑过问题,现在五雷轰顶般,骤然意识到人类社会动物性的残忍:一个雄性,如果没有抢到足够的地盘,没有捕到肥美的食物,没有在族群中称王称霸,是无法吸引优质的雌性的。
      这时,思路自然而然地从下一代过渡到上一辈,如果靳连城和自己抢一个女人的话——他看看沙发上的妻子,不甘心地轻轻吐了口气:人家不会这么没品味的。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一枝赚来的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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