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壹·云山如昨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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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辰年的雪格外安静。
没有风的早晨，雪盖在青黑的路面上，漆红的门头映着雪光，红纸灯笼还没来得及撤下。瓦甍的纹路积攒着薄薄的霜花，似乎连低垂的占风铎都冻住了，不发一点声音。漆黑的树枝横斜在无云的天色中，留鸟单腿凝固在树杈上假寐，并不聒噪。西门楼该推出热腾腾豆花的摊贩今早没有来，好像连同京城的人气一并消匿了。
日头好像又爬高了些。
远远的，家犬没有被回暖的春光蒙蔽，嗅到生人味道后乱吠的声音在雪地中，既嘹亮而悠远的传了出去。占风铎不情不愿的歪了歪，发出倦怠的铃声，震碎了青檐下一滴将聚未落的水珠，在牌匾底下砸出小坑。树枝上黑色的留鸟警惕的收缩翅膀，扑棱棱低飞了起来，随着它喳喳的抱怨，西门楼下传出豆花小贩的叫卖声。
裹着黑袍，把文明帽压到极低的男子腋下插着一卷遮住头版的报纸，匆匆从街的东边走到西边，犬吠声、风铃声、鸦叫声、喝卖声，这些都加剧了他的焦虑，烧起的肝火燥的他五内俱焚，于是软布鞋踏的更急了些。
转过这条街，男子有些鬼鬼祟祟的从帽檐下左右环顾了街巷，然后低头用胳膊肘碰了碰拐角不起眼的古玩铺，他还没碰第三下，木板门便悄无声息的开了，从里面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把他拉了进去，显见古玩铺老板比他还要着急烧心。
男子在门槛上踢掉布鞋上的雪花，刚喘口气就迫不及待的丢掉帽子，露出他年轻硬朗的方脸来，他横起手臂蹭了蹭前年刚冒出青色的胡茬，兴冲冲的把《晨钟》递给老板：“予怀，取消帝制了！南方那边大军一到，袁大头就不得不下台了。”
古玩铺老板是位留着胡子的年轻人，他打扮的颇为老成，此刻抑制不住心情激荡，拿起报纸细细读下去，他一双明亮的眸子闪烁如晨星：“放弃洪宪帝制，恢复民国年号，起用段做国务卿，哼，他难道还以为能在大总统的位置上坐着吗？接下来他的动作肯定会更大。”
赵启明挥了把汗，他大刺刺的坐在板凳上翘起腿：“我们也该离开京城了。往南去！肯定有用得着咱哥俩的地方，现在正值风起云涌之时，南方的仁人志士举兵反袁，正是我们革命党人一展身手的时候。孙先生刚在东京完婚，要回国还有一阵，要我说咱们就带着予安……他在哪呢？”
“予安还在东北读书，以他的性子，不会来的。”君予怀合起报纸平复心情，微微摇头道，“你不知道，他昨夜给我来信，说并不看好南方毁诺之举。予安还说，只要北洋仍完好无损，日本海外战争没有受挫，无论是张世凯、王世凯都会冒出来，建议我们留下看好形势，不要出头。”
赵启明抖了抖脚：“就他看的开？前一阵古德诺还支持帝制呢，这下袁先生不仅皇帝做不得，连总统恐怕都坐不稳，这也不算胜利么？何况，等孙先生回来集合众阀军力，定能夺回民国正统，到那时你可别说我马后放炮。再说了，予安才十七，他懂些什么呢？咱们这个年纪的时候还不净是念书、背书，教授都死板的很，非要把人脑子学木。予怀，你个当哥哥的不能总听他的，要这样，以后叛逆起来还管得了？”
君予怀背起手无奈道：“他知道你要这么劝我。这些年这鬼小子给咱们拿了不少主意，这回权且也听听他说的。南方形势不明，还是等孙先生安排吧，你且看看予安来信。”君予怀从玻璃柜内小心翼翼拿出泛黄的牛皮纸盒，从里面抽出叠整齐的信递给赵启明。后者伸手接过，同时嘲笑他说：“弟弟的信恨不得裱起来看。”
君予怀温和的笑了笑，当他微笑时，眼眸的精光便有些书卷气。他摸摸扎手的胡须，尽管已经两年多了，但他还是不习惯自己为掩人耳目所留的短髯，予怀知道自己笑起来过分温和，只能靠胡子遮掩下年轻斯文的面孔。借着赵启明读信的一点时间，君予怀踱步漫想，如果这次事毕，自己就可以北上寻亲，等予安完成学业后就将他推荐到队伍里，但如果他还想深造，便送他去国外读书，只是有些遗憾。
他和弟弟君予安已有四五年未曾谋面，只写信发报联系，一些时候他任务特殊，十天八个月也不回复，予安学费昂贵，生活也拮据，有时甚至没钱发报，只能投信。这一来一回，两人的交流日渐减少，所以予安每一封到南京的信，君予怀都会细致的收好，得空就拿出来看看。有时予安也会寄成绩单来，从信中见闻到成绩单上的A，就连君予怀也为他这位小弟的进速心惊。
赵启明读完了信，把纸搁在腿上，神情有些犹疑：“予安是讲真的？我看总有些危言耸听的意思，□□已成倒行逆施、人人喊打的举措，难道还有人不开眼往枪口上撞？要说这次起义会席卷中国，这我信。可他说孙先生也无法力挽狂澜，这是打死我都不会信的。”
“予安讲话百无禁忌，他不是革命党人，你不能替他发言。”君予怀笑着说。
就在这时，木门突然被撞响。赵启明一下蹦了起来，只听外面有人粗声粗气的喊道：“开门！警察搜查间谍，开门，开门！”然后是咣咣的砸门声。
赵启明慌乱的看君予怀，后者冲他比划了一下，低声道：“从后门走。”顺手抄过赵启明的帽子塞给他，眨了眨眼轻声说：“最近总有那么一出，不要紧。”
赵启明紧张的点点头，转身从后门偷溜到巷道外，他的手戴帽子时有些哆嗦，鼓膜里隆隆作响，好像刚才的敲门声还在胸腔里共振回荡，等他走出半条街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捏着君予安寄给自己哥哥的那封信。赵启明猛拍额头，大骂自己没出息，脸烧的滚烫，怎么自己就没有君家两兄弟那么从容镇定又精明诡诈呢？懊恼着自己业余的失措，赵启明兜了一圈又转回去，想把君予怀珍视的这封信还给他。
路上的人好像突然都多了起来，三两交头接耳的人让赵启明汗毛都竖起来。但他临走时君予怀那句“不要紧”的勇气还在体内，所以赵启明还是挺起胸走了回去。越往古玩铺走，赵启明越觉得不对，零零散散的黑皮让他躲得狼狈，他心中警铃大作，但依然凭着一次年轻气盛硬着头皮把路走了下去。
黑皮吆喝着聚起，又突然哗然散开。赵启明连忙竖起领子装作无意的站在对门的玉石翡翠店门口，装模作样的欣赏起刚摆出引客的白玉镯子。然后，赵启明眼睁睁的看到散开的黑皮们把君予怀抬了出来。他脑子里嗡地一声，好像榴弹爆开了，赵启明的脸血色一瞬间褪的干干净净，他圆睁着还显得稚嫩的双眸，眼底除了困惑，还是困惑。
怎么回事？那个身穿长褂的年轻老板挺拔的身子，怎么突然倒在了地上？
怎么回事？那双递给他信和帽子的温热双手，怎么软绵绵的垂了下去？
他的脸为什么白的像港口新晒出的盐？为什么他胸口有两颗大洞，往外流着红酒似的液体？他那双热情起来好似晨星的双眸为什么紧紧闭着？为什么他胡子下面温和的面孔，此刻像鬼怪般陌生？为什么他身上覆盖着白布，就像一袭还未入殓的素衣！？
为什么？为什么几分钟前还在和赵启明谈天说地的活人，转眼就变成了一具尸体！？
赵启明惊呆了，好半晌，直到黑皮拖着君予怀的尸体转身走了，他才噗通一声跪在雪地里，这才感觉浓重到无法呼吸的悲伤涌上心头。他脑子里全是予怀、予怀、予怀死了，赵启明全身颤抖着趴到地上，炽热的脸颊贴着地面。
懊悔、自责、悲哀、怀念、惊恐、愤怒一齐涌了出来，他感觉不到沁凉的雪地正在身下慢慢融化，也不知道乌鸦正在从他头顶的天空喳喳叫唤着，追着血腥味而去。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壹·云山如昨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