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自古空余恨》长风万里

1、欲渡苦无桥

　　对于锦儿来说，一年之中她最盼望的日子，就是七月七。
　　不是为了乞巧，也不是为了姻缘，只是为了团聚。团聚？是的，团聚！——一年之中唯一的团聚。
　　因为她的父亲，是牛郎，她的母亲，是织女。
　　只有那一天，相隔遥遥银河的她们一家，才可以团聚。
　　这一天，是锦儿一年之中最快乐最开心的一天，同时也是最痛苦最悲伤的一天。
　　快乐开心属于未见前、相见初的希望，痛苦悲伤属于分别时、离别后的失望。

　　父亲时常告诉她，让她不要哭泣，要像哥哥那样坚强。可是哥哥是男子，锦儿只是女子。而女子生来就是为了依偎在母亲怀中撒娇的。
　　锦儿虽有母亲，却撒不得娇。不是母亲不爱她，也不是她不会撒娇，而是母亲与她离得太远，远得绝望。
　　只有摇起母亲留下的纺车，她才能感觉到一些些母亲的影子；只有闻着儿时的襁褓，她才能分辨出一点点母亲的气味。
　　但是随着年深日久，纺车渐渐破败，衣絮慢慢消散……而那一年之中唯一的一天，由于常常的哭泣，她的眼睛总是红肿得不辨日月，她的鼻子总是堵塞得不分香臭。
　　等到她年长少了哭泣，想要珍惜相处的时光。却更加明白最需要珍惜时光的人其实是父亲——爱得深，才会追上天，才会一夜白头，等在这冷冰冰的天庭。

　　是啊，天庭！人间人人向往，而锦儿却只感觉寒冷的地方。
　　若说还有什么不冷的地方，那就是银河畔唯一一棵大树。那里，是喜鹊的家。
　　锦儿常常去那里，有时是去感谢，有时是去道歉。因为过银河时，她总会不小心踩伤了它们的翅膀——神仙也是有重量的，更何况是半仙。
　　好心的喜鹊从来没有责备过她，依旧一年年不离不弃地履行着它们的承诺，它们的使命。
　　但是因为它们的不责备，锦儿反而更加内疚。
　　锦儿寻到了老牛，问它有什么办法？它告诉锦儿，只有修仙才能减轻重量。修仙？不，她不要成为冷冰冰的神仙。
　　可是，年岁见长，身体见长，份量也见长……
　　最终，锦儿还是选择修仙，但打定主意，不做冷冰冰的仙！
　　都说十年修仙道，锦儿本是半仙，再加百倍的努力。不到一年，已大成。
　　父亲知道，直夸锦儿聪明。聪明，锦儿她一直都知道，否则从她手中织出的织锦，不会让人产生梦幻般的感觉。
　　锦儿的织锦，能为穿上它的人讲述锦儿织于其中的故事。它有生命！
　　可是再有生命，再怎么能够为她描绘母女相会的场景，梦究竟还是梦，骗得了别人，骗不了亲手创造它的锦儿！
　　梦，她不能满足。一年一次的相会，她更不能满足！

　　仗着修仙有成后的身轻如影，锦儿她，要飞渡银河。
　　一次次信心满满，一次次伤痕累累。可是每当锦儿飞到银河的上空，总有无形的力量把她抛到岸边，而且越抛越重。只是锦儿不放弃，不能也不想放弃。
　　今天累了，明天再来。
　　明天摔了，后天接着。
　　一个月，这份执着她整整持续了一个月。若要问起她这一月的所获，就是身上伤疤叠着伤疤。但奇怪的是她脸上一无破损，想起老牛说过，女孩子最重要的是容貌。锦儿暗嘲：还真是幸运呢，居然会有老天照顾她是个女孩子。
　　第三十一天，锦儿依旧来到银河边。河畔的喜鹊唧唧喳喳地劝着锦儿，可她心意已决——今天，是最后一次！
　　趴在地上，连日来的训练已经让锦儿的眼泪对疼痛免疫了。她抬头看着天空，无限悲哀：“父亲，哥哥，对不起，我不能陪你们一起等了。”
　　她爬起来，整理衣衫，从容往银河中央走去。
　　锦儿走了半天也没有溺水的感觉，低头一看，她的脚只是不停在河岸边原地踏步。就连一滴银河水都碰不到。什么力量排斥着锦儿，她连银河都进不去！
　　她本就万念俱灰的心，在那一刻碎如琉璃。她的泪，不知不觉落下。顺着脸颊顺着衣襟，像一串串珠玉叮叮的发着响声落入河中，转瞬消失了影踪。
　　“为什么，为什么，容得下我的眼泪，却容不下我的人！银河，难道你还贪我的眼泪吗？好，我天天过来，天天给你！”锦儿大哭大笑的怒道，说完转身即走。

　　说过的话就要做到，这是她母亲走时说过的话。当初为了换得一颗仙丹来保父亲躯体不老，母亲被囚时答应为王母织一辈子帛。
　　虽然母亲说这话时她因为尚在襁褓没印象，但父亲往往忆及分离的那刻，都会说来。有关母亲的一切，她点点滴滴都记在心里。既然母亲是个守承诺的人，她锦儿也会遵守她的承诺。
　　因为厌恶，她实在不愿意对着银河流泪。不过不流泪如何有泪给银河？回去的那夜，她辗转反侧，既伤心又发愁。
　　其实愁并无必要。第二天醒来，锦儿就在枕边发现了几颗滚动着白玉珠，惊异中想起昨日在银河哭泣，泪似乎就是这样。当下挤出几滴眼泪试验，一如枕边玉珠。原来，真有滴泪成珠。她的心里不知是高兴还是痛苦。
　　锦儿拣起玉珠，跑到银河，扔出玉珠回头就走。
　　……如是半载。
　　七夕又到，锦儿的心已经平静。可她父亲，眼神之中已现颓势。天人一日，凡人一年。即使父亲曾经得到仙丹换体，可心却换不了！
　　七夕一见后，父亲拉着锦儿与哥哥，让她（他）们下凡。因为锦儿的哥哥，已经到了娶妻的年龄。

　　决定好了去日。锦儿来到银河边，独自对着银河呢喃：“明天我就要去人间，短时间之内不会回来，我说过的话不会食言，今日我便多哭些泪，抵上几天。”
　　除了每夜睡梦里不自觉的流泪，锦儿已经半年多没有真正哭过了，一时挤得眼睛生疼。可她牛脾气一上来，就不停下，干脆一屁股坐到了河岸边，大有非哭出来不走的决心。
　　“唉~~~~~”就这当儿，一声苍老的长长叹息，随着河中生起的袅袅烟雾，传了过来。
　　锦儿抬头。一位银发及地的老者出现在她面前，满目悲怜，道：“我活了五千五百年，也没见过像你这样固执的孩子。”
　　“你是谁？”见到除了她父母和哥哥以外的第一个其他人，锦儿好奇地问。
　　“我是银河仙。”老人的声音一如望不见边看不到底的银河般深远。
　　“银河仙？主管银河么？”锦儿有点兴奋。
　　而老人不回答，应该是承认了。
　　“能渡我过河么，我要去看母亲。”锦儿再也抑制不住兴奋，跳了起来。
　　“佛渡有缘人，可我不是佛！”老人平静的音调，没有其它情绪。
　　希望之后的失望，把锦儿再次从云端抛到了尘土，他也不能么？再度的绝望，让她面如死灰。
　　老人过了半响，才悲叹道：“你是有缘人，我不能渡你，你可以自渡。银河本是幻影，只有与它一体才能进入。我传你化影，到时你自然可以融入其中，不愁渡不过见不到你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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