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庙》金麒麟

2、第 2 章

　　住持把怀光和怀海安排在一间房，怀海把自己的被子往床西边挪了挪，把里面那块好地方让给怀光。他师父要他照顾师弟，他把里面的床给怀光铺好，怀光盯着他不说话，怀海回头正好对上他两只大眼睛，吓了一跳：“你瞪我干嘛！”
　　怀光眨巴眨巴眼睛：“我没瞪你。”
　　那是怀海第一次听见他说话，怀光的声音带着很浓的北方口音，和这边绵软的乡音截然不同。怀光抱着自己的小枕头钻到里面的被子里去了，怀海也跟着睡下了，可是好奇得不得了，问怀光是哪里人，为什么被送到庙里来，怀光一个字都不跟他说。怀海恨不得钻到怀光脑袋里去看看他在想什么，怀光翻身过去，留给他一个光亮的后脑勺。
　　怀海盯着怀光的后脑勺急，盯了半天睡着了，第二天一早被慧空叫起来，他师父恨铁不成钢地敲他的脑袋：“你看你师弟，一大早就起来去学念经，你为什么还在睡？”怀海一看身边的床褥，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怀海觉得怀光果然是个鬼，做什么居然都没声音，如果他听到怀光起床的声音，一定也会起来的。
　　怀海被师父提去去经堂的时候看见怀光和慧元师叔并排坐着，怀光瘦小的身子裹在肥大的僧袍里，一本正经地念经，猛一看就是一个小慧元。师父把怀海提到蒲团上坐下，跟着师父开始念，四个和尚一板一眼的念经声传出院子去，住持师父在外面敲钟，一声钟送几句经，院子里树又落叶了。
　　叶子落光了，就该落雪了。
　　院子里落霜了，菜地里也落霜了，怀海带着怀光去收地里的白菜和萝卜，怀海提着锄头在前面跑，怀光背着篓子跟在后面，怀海看见一条死蛇盘在路边，停下来在路边挖了个坑，把蛇扔进去，念了一篇往生咒，愿它脱离苦海。怀光安安静静地背着篓子在一边等着，他看着山底下的村子，像个棋盘一样卧在山脚，那是田地，那是房子，那是河，那条是他上山的路。
　　挖白菜的时候怀海看见怀光伸出来的手上全是红红的冻疮,他没忍住，问怀光：“你不是小少爷吗，为什么还有冻疮？”怀光也看了看自己的手，歪头对怀海说：“我没说过我是少爷。”怀光用力地挖菜，红红的冻疮在怀海面前一晃一晃的。
　　晚上庙里吃白菜豆腐汤和烧萝卜，怀海吸溜着汤盯着怀光，怀光在慧元身边坐着，端着碗沉默地吃饭，怀海看他的样子，文文雅雅，喝汤也安静，不像他，喝汤被师父说像猪仔。怀海在心里嘀咕，怎么看怎么像少爷，为什么会有冻疮，冻疮我没得过，不知道什么感觉……
　　慧空拿筷子敲了他脑袋一记：“好好吃饭，汤都凉了。”
　　怀海一口汤呛着了，喷出老远，慧元师叔被喷了一脸，怀光抬头瞪大了眼看咳得死去活来的怀海，又看了看自己一脸汤的师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怀海第一次看见怀光笑，怀光的眼睛笑起来弯弯的，挺好看的。
　　“师弟是少爷吗？”怀海问慧空。
　　慧空正在算账，手一抖就是一团墨：“说什么？”
　　怀海在擦烛台，拿一块布细细地磨底座，听见师父问就说：“师弟手上有冻疮，穷人才得冻疮，少爷不会得。”怀海擦了几下又停下来：“可他来的时候穿得那么漂亮呢。”
　　慧空接着算账，头也不抬地说：“谁也没说过他是少爷，他是替人出家的。”
　　怀海一愣：“还能替人出家吗？”
　　“怎么不能？找个生辰八字一样的，送到庙里来替人出家消灾解难……诶你别说话，我又算错了……”
　　怀海擦烛台的手停了下来，师弟不是少爷，那他从哪儿来，他也和自己一样没有爹娘吗，他愿意出家吗，他会想家吗……
　　怀光跟着慧元学经，慧元一句一句地教，怀光一句一句地学。
　　慧元教得快，怀光也没落下，慧元教完一段合上书问他：“你以前识字吗？”
　　怀光垂着眼睛，他手上是一卷旧经书，跟他以前读的书不同，面前教他的人也不一样。以前教他的人是爹，他爹是个穷童生，身子败了，常年卧床，身上总是有浓浓的药味，他爹的手老泛着青白色，摸上去冰凉冰凉的。他爹总是咳嗽，一咳嗽他娘就哭，因为没钱给他爹抓药。他爹死的那天，家里连和尚都请不起，一口薄棺收了他爹，他娘哭哭啼啼把家里最后的钱都拿出来也不够给他爹办个礼，弟弟还小，妹妹还在吃奶，他娘想给妹妹熬碗米汤都没米，他娘抱着妹妹扑在他爹棺材上哭，一边哭一边骂他爹短命鬼。
　　她一哭，妹妹就哭，弟弟也跟着哭，他也想哭，可是哭不出来。
　　怀光低着头想他爹，慧元的声音在他耳朵边响，他听着，可是不知道师父在说什么。
　　慧元知道他在走神，用手指轻轻敲一下他的经书：“明天要背下来。”
　　怀光抬头，他看着慧元。慧元这个人，像天上的月亮，是没满的月亮，是夜里挂在天边让人想起平生哀愁事的月亮。怀光看着慧元点点头，慧元又问他：“你以前识字吗？”
　　怀光这次没再走神，点点头：“我识字的。”
　　慧元回身从案上取了一套纸笔递给怀光：“那就接着学，跟着学抄经。”
　　怀光接过纸笔，纸是草纸，笔是掉毛的，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怀光却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