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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扶风 ...

  •   女帝六年,元正上日,百福孔灵。
      大夏朝立朝三百年,历十五帝,传至煌帝时,膝下已空虚无子。煌帝暴虐专权,将其胞弟楚王贬至江夏不允进京,只立下嫡出长女为皇太女,朝中无人敢有二言。
      后来煌帝驾崩,传位于皇太女,楚王无召进京,辅佐女帝,称摄政王。
      楚王不敢称帝,乃因受辖制,一为煌帝遗留之精兵暗卫固守皇城,二为丞相把持朝务数年且拥护女帝,三为天下局势使然。
      夏朝初立之时,分封数百诸侯,镇守各方,经立三百年到如今,仅余十数诸侯,却各据一地,围城自守,虽听从天子号令,却各有私心。
      楚王进京时并无诏书,途径萧山与萧山侯不愉,萧山侯一路领兵随之到夏京,驻扎京郊,以示拥护女帝。
      消息飞传,各位诸侯宁愿要一位羸弱的女帝也不想再受到强势帝王的管制,于是纷纷陈情,向夏京进献忠心。
      楚王势不足,只得暂居摄政王之位五年,却不想,在三个月前暴毙于夏京摄政王府。
      一时众说纷纭,举朝议论,诸侯观望。大夏朝西北的扶风,也不能脱身于这波云诡谲。
      ——————————
      扶风之地,冬月寒凉,八百里秦川腹地的雍城还没苏醒,坐落于雍城正中的扶风侯府仍沉默地伫立。
      寒风呼啸着,雪花被席卷着飞舞,凛冽寒意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天色尚暗着,城中只一些早茶铺子挑担,扶风侯府内却已挂灯迤连,照着簌簌的雪动。一行人笼着披风围脖快步穿过雕花游廊,领头的是三郡主身边的大丫鬟和桢。她一路穿过张绮坠璃与华彩辉熠,却能敏锐感知到触手可及的动荡。
      府里严令不许谈论楚王暴毙之事,但她隐约知道,天下将大变了,扶风将大变了,而她不能置身事外,只得无奈被裹挟,甚至被吞没。
      脚底绊了一下,和桢的思绪被拉回来,她的绣鞋踩住了裙摆,垂眼看去,一身的披织耀锦足足是农家一年的收成。身后女孩儿要来搀扶,她挥了挥手示意不必,加快了脚步。
      到了一处院落门前,有小丫鬟铺好了厚厚的毛垫子,和桢在门槛口蹭蹭鞋底的雪糁儿,这才踏进院落。
      此处平素便是珠烁宝蔚,加上今晨大雪,更是晏灿若白昼。
      和桢取下披风交给迎上来的女孩儿,又轻声吩咐去叫膳。女孩儿领命跑开了,她眉头才舒展开来,拢了拢带着凉意的头发,掀起帘子进主屋时已带了笑。
      严寒风雪被掩在屋外,屋内是如春的暖融。平素待在这样的屋子里,炭火常烘得人昏昏欲睡。但突然进屋,和桢手心脚底的凉意未消,蓦然打了个激灵。
      定定神,和桢冲那侧坐的身影福了福,冻僵的脸朝着织花地毯上自己尖而窄的攒珠鞋,开口轻声问:“郡主梳洗完了?可要摆饭”

      绮窗玉砌侧,有一个纤细的女子,在流霞灯影下半明半寐。虽说纤细,却身量修长,也并不羸弱,脊梁极其挺拔,似有一种力量,竹子要抽条一般优美,令人不敢轻视。着一身色泽浓重的紫裳,隐隐用银线绣了云纹。
      这扶风,这侯府,这闺阁都是绫罗珠玉堆就的,但那女子却不是此间本应捧出的豆蔻姝媛。
      和桢知道,那是一根金生玉养、直通天际的青枝,担风袖月,俯瞰贪嗔者的瑶池紫府。她只能仰望。
      和桢的话落下,那身影一时未动,屋子里也没声音,却没人敢用余光去瞧那处。和桢垂了眸子不敢再问,也能看见一双稳稳着地的软丝绣鞋,一动不动,她又移开目光去不敢亵渎。
      过了须臾,女子才回过身,直直冲着和桢看来。那华容金骨、容颜清冷的,便是和桢的主子,是扶风侯的嫡出第三女——褚凤竹。
      “方才思绪杂乱,没见着你来。”褚凤竹的声音淡而掷地有声。她见和桢一张脸冻得煞白,便挥了挥手,有小丫鬟捧上一盅红枣栗子羹给和桢。
      褚凤竹温和道:“用点热乎的羹食再回话。”
      和桢应了是,却仍立着,只将那热盅揣进怀里暖着,并不敢在主子面前进食。
      褚凤竹也没勉强,默许她暖手,一时无话。
      抛开适才零乱的思绪,褚凤竹呵手试茶,是蒙顶石花,一个不经意的姿态也清贵无比。
      螺黛描过的长眉不是时下风行的纤细如弯月,而是直且色深,有折刀般的弧度。啜一口茶,扫了眼和桢,注意到她比平日华丽的锦衣与绣鞋,那长眉微挑。
      “鞋面被积雪浸湿了去换了再来。”褚凤竹极为敏锐地察觉了和桢的不适,遂吩咐道。
      和桢知道主子不喜欢别人忤逆,便听命去换了双舒适干燥的新鞋,再进屋时全身已经暖和了,立在堂下指挥小丫鬟们摆饭。
      褚凤竹侧坐着,剔透的翡翠耳坠敲在颈边,没有缠绵的温柔,而是利落的清泠,心不在焉把玩着细绘垂丝海棠的瓷盏。
      “昨儿说叫丫头们打扮的喜气漂亮些,今儿起来看,个个真是水灵极了。”褚凤竹回过神来,见广袖落着,她便搁盏去理那袖口,一壁冲着堂下孤零零立着的和桢露出今日里头一份儿笑“灯节里头,姑娘们热闹,我看着也高兴。”
      褚凤竹平时就不拘着丫头打扮,上元日更是叫院里人精心布置收拾,和桢昨儿琢磨了许久衣裳首饰,今日盛装打扮了,是望博得一句夸赏。听得主子高兴,她难得抬起头来,颇有些眼巴巴的意思。
      褚凤竹打小在书房长大,不通这些女孩家心思,见和桢今日胆大,只觉得奇怪,眼皮子一抬,扫了她一眼。
      只一眼,一瞬的沉静而默然,和桢便知道自己逾矩了。她默默垂下头,心底有些难掩的失望,不过垂着头,也无人能瞧见。
      陆续进屋子奉膳的丫鬟们均眼观鼻鼻观心,无论在郡主还是和桢面前都不敢斜视半分。
      褚凤竹心思重,那一刻的反常也记在心里,只是此时来不及细细琢磨,她有更繁琐的事情放在心上。
      何况她极信赖和桢,一时的开小差并不值得引起疑虑。
      褚凤竹身边有四个得用的大丫头,各司其职,和桢便是其中之一,她沉静细致,是扶风侯府的家生子,爹娘都在府里担事儿的,从小便被选来与她一同长大。
      这几年褚凤竹的屋内事一应由和桢主掌,很是得力。除了夜里歇息,褚凤竹待在自己院子的时候并不多,和桢将一切打理的井井有条且合乎褚凤竹心意,已是极难得的人。
      思绪一转,褚凤竹便理好袖口,皓腕轻抬,指尖点了点手边小几上一个紫檀木匣子,神情里多了几分漫不经心的散逸。
      她对和桢道:“这是给你的年礼,原想着除夕给你,但那会儿我不在府中……”
      提及除夕,褚凤竹微微摇头,没了话,拇指抵唇,冲那人又笑了一笑:“合该补给你的。”
      见和桢愣着,她又推了推那小匣子:“喏,快拿去瞧瞧。”
      和桢受宠若惊,只拢着袖子不敢去取。褚凤竹也不说话,笑着看她,这一来堂下那温顺的女子便只得上前来,双手去捧了匣子。指所触及尖是冰冷的,她却能从那木的纹理中感出一些暖意。
      褚凤竹见她摩梭着匣子却不打开,又轻轻笑,惯常凝住的眉眼舒展开来,也不那么硬朗了,多了点昳丽。
      她
      褚凤竹温声细语:“是上党那边儿送来的,独两根青金石的梅花簪子,不算华贵,却别致极了,我自己留下一支,另一支你戴着正合适。”
      和桢听明白自己与褚凤竹乃是一人一根同样的簪子,心下暖流涌过。盖因褚凤竹虽待下人温和宽容,却极少与她们亲近,即使是和桢这样自幼相识的贴身侍女。
      和桢捏着匣子福身,很是郑重地谢恩,她明白主子口中的不算华贵事实上已经是极为贵重的了。
      听到谢声,褚凤竹看出了和桢的动容。她的心思在前院,鲜少与身边人说这样贴心的话,微微偏靥,便又对和桢道:“咱们从小相伴长大的情分,你于我而言是极珍贵的。”
      这是褚凤竹的心里话。
      于她而言,珍贵的人不多,和桢的的确确是重要的一个,只是她心里留给这些温情的位置太少了,也很难有表达的时候。
      这时,早膳已摆好,褚凤竹便止住了话头,坐到烟罗窗下。
      和桢来不及将匣子打开,便交给小丫鬟让她放去自己屋子里。随后挽起袖子,细心伺候褚凤竹濯洗净手,摆筷布菜。
      侯府中一贯用膳规矩,屋里连勺敲瓷碗的声儿也不曾闻见。
      褚凤竹用了勺白粥,这才问和桢:“八归居那边儿起了没?”
      作为褚凤竹房中的掌事人,只要褚凤竹在院子里,和桢向来是一刻离不得的。今儿早上和桢难得没伺候褚凤竹洗漱,便是被她遣去八归居送节礼了。
      扶风侯只有两位嫡女,嫡长女为褚凤竹,嫡次女便是她的胞妹凰兰。褚凤竹行三,褚凰兰行四,两人年纪差了三岁。
      褚凤竹极爱其妹,命人搜罗了不少珍宝,今儿一大早就打发亲近人送去凰兰住的八归居送礼。
      扶风侯府后院,除了凰兰身边的判浓与罗浮和老太太身边风疏,下人中便是和桢最说一不二。
      也只有凰兰与老太太能得和桢亲自走动的面子。老太太起的晚,那处的节礼天亮再去送也来得及。
      除夕那夜褚凤竹不在府里,故而忘了和桢的礼,却没忘了凰兰,不过是除夕的送过,上元再送另一份,只想着自己妹妹能开心。
      但到底冷待了相伴多年的和桢,所以方才先安抚了和桢,再问八归居的事情。
      褚凤竹素来周全,心中有一杆秤,亲疏与主仆之别泾渭分明。但在这泾渭分明中又有几分人情味,也知道如何笼络人心。
      不过是一个问话的先后顺序,和桢受了抬举,脸上也添了面子,笑意便愈发浓,但仍是得体的。
      屋子里虽立了七八个丫头,和桢带笑的声音轻轻,也可清晰听闻:“四郡主比您还早些,一早便带人布置起来了,奴婢带人捧东西过去,四郡主一一开盒子看了,又挑了好几样喜欢的摆在屋子里。”
      扶风侯无子,褚凤竹自幼辄在前院书房养育教习以便日后接任其职。褚凰兰则是从晓事起就随扶风侯夫人打理侯府内外诸项庶务。姐妹二人均早慧有致,也各有其位。
      前年扶风侯夫人离世,二人均消沉了一段时日,凰兰年仅十三岁便接过了掌家之权,雷厉风行、事无巨细,比起其母毫不逊色。
      今日上元,既是大节,又要补上除夕夜褚凤竹不在府中的遗憾,全家好好团聚一回,自然是大办。
      但听闻凰兰起的这般早,褚凤竹颇为疼惜,想起母亲,更是心痛,眉头突突一跳,收了唇边笑意。但心下如何大恸且恨,仪形却无变,仍端端坐着,用了一块玫瑰酥饼。
      金昭玉粹般的容颜未撷半分异色,拧了一瞬的眉头很快舒展,是强迫自己平息的起伏。
      她娓娓吩咐和桢:“待会儿我去了前院,你便去八归居帮衬四郡主,我院子里不必大费周章,布置好宴席为重。”
      和桢与褚凤竹想到一处,却不敢提及,也不敢安慰,只能应了,又道:“四郡主说晚宴摆在嘉乐令德,请您别迟了。”
      褚凤竹心头还是暗流汹涌,烦恼了多时的那事又缠上心尖,只轻轻点头,又执箸用膳。
      于是二人一时无言,只留下满室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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