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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奔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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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华楼上,司马弦拥着我,心下倒是暖和,但周围有暗卫,被人看见不雅,我正欲将他推开,敲门声响了起来。
站在窗边冻了许久,司马弦才叫人摆菜燃炉,我脸皮抽搐道:“殿下为何不早些预备,吃着热菜喝着温酒,彼此说话,岂不更舒服?”
司马弦拥氅入席,比了个请坐的手势:“谈何话题,摆何气氛。方才说黏腻话,自然要煽情些。”
他还知道黏腻,真是奇了。
我坐下道:“现在殿下想说什么?”
司马弦笑道:“自然说说阿令和斐疏结铩羽而归之事了。孤今日请你来,是想挽回你我之情,既然要挽回旧情,自然得先让你承孤之恩。”
我道:“皆是丞相之故,我当如何?殿下此言,莫不是想助我不成?”
他不提这事便罢,说起我便来气,离荆前和斐韶商议,以为有许护降书,朝廷必允北伐之事,不想事情有变,转眼耽搁半月余,赶回京口过年无望。冬来飞雪日不停,除了上街采买粮菜,素日闲居读书,倒也乐的清闲,可时间久了,越清闲越闷的慌。
司马弦叫侍者下去,自己温酒来喝:“孤对朝廷失望至极,懒得管这烂摊子。许护降书上于朝廷已有七日,是允是不允,也该给个说法,左右拖着你,分明是不愿允诺。朝廷之意,你又岂会不明白?他们是想等你先服软。可你却憋这劲头,不到绝地不罢休。瞧瞧,这就是我司马家的江山,乌烟瘴气。阿令欣赏孙公,不若学他归隐山林罢了。”
我道:“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此种闲心逸事,天下太平时方可做得。萧安高卧南山数年,如今亦出山入世,道心坚固如斯,亦不可随性而为,我又当如何。江山未定,足下何谈山林?”
司马弦若有所思道:“好一句江山未定,足下何谈山林。”
我趁热打铁道:“江山是司马家的河山,便也是殿下的河山。殿下在荆州扶持萧央,收拢势力,意在同丞相抗衡,扫除玄言派,振兴朝纲。令扶持温大将军,献犬马之劳,意在扫平异族,匡扶旧国,实现祖父未竟之愿。殿下看似远离朝局,实则关心朝廷,可为何不愿助我一臂之力?”
司马弦笑而不语,半响道:“你既然是为朝廷,为何非得报效温元不可?你为温元而谋,便可为他人而谋。”
我反问道:“皇帝病体衰微,朝政日疲,朝廷诸臣,素无大志,除了温公,还有谁可担北伐重任?”
司马弦轻摇了摇头,道:“孤去荆州的确如你所言,是为拉拢萧央。待到新年过后,孤便举荐萧央为温元幕僚,让他助你一臂之力。至于谢安,朝廷也不会让他清闲太久。不过你要记得孤的话,温元为人有野心……”
我离席而拜,打断他的话:“温公位高权重,朝廷忌惮也在情理之中。温公其心,日月可鉴,其余的话,请勿再言。”
司马弦道:“孤之所以派人刺杀苻溪,虽是急策,但却有立竿见影之效,可你宁肯死扛,也不承孤的情分,这脾气也该改改。当日孤吩咐暗卫不救你,是为你叔侄二人相聚着想,你莫非还在责备孤吗?师约当日效忠苻溪之父,后却对苻溪鞍前马后,当年他才十二岁,孤知此人必有绝世之材,之所以不救你,一是为了你,二是相信苻溪慧眼识人,绝对不会害你。只是孤没料到,你褚时君做的好大算计,竟然叫他当了帝王,谋臣策士做到这份上,你也是天下独一份了。”
我笑道:“殿下谋算自是不会叫我冤死,只是接不接受却在我了。至于臣和苻溪,并非殿下想的那样。朝廷怀疑温大将军,如今殿下也要怀疑我吗?”
苻溪称帝皆凭他自己的本事,与我何干。
司马弦不再多言,吩咐侍人端上漆盘,盘内放着两物,一只药瓶,一柄长笛:“既如此,孤也不好再说什么。此瓶中药可解余毒,阿令拿回去再看。记住孤的话,要清余毒,还需猛药。这柄笛子是三年前孤去泰山时偶然得之,乃是当年蔡邕所制柯亭笛,世所难得,也唯有你笛圣褚时君才配的上它。拿着吧,改日若谱了新曲,有机会吹给孤听。”
临走时司马弦对我道:“笛传人心,给它起个名字吧。”
想当年司马弦日夜读史传,满怀壮志心,隶书端正,到如今,一手飞白行草浪荡至此,我不敢说此中无我之故,只是人皆有命,命难逃,笛传人心不假,可是吹了又有谁懂,不过世间二三者罢了。说了无人懂,只有吹给自己听。
我对他道:“龙吟,殿下送的,就叫它龙吟吧。”
司马弦默念二字,负手立于窗前,再也不曾开口。
回到家中我依言打开药瓶,其中只有一片白帛,上面写着一个字,兵。
次日敲门声复响,还是同样一人,送来兵符一枚。斐韶飞马离开建康,只身赶往新亭。三日后我入朝送礼,新亭屯兵算来已顺江而下。
朝会之上,我大步流星跨入殿中,朗声道:“臣褚令容禀。”
皇帝司马言抬手道:“卿直言之。”
我道:“臣奉南郡公温元之命,特为陛下献上一物。只是殿阁太小,礼物搬不进来,还请陛下出外观看。”
纱帘背后,皇帝尚未说话,李太后先惊叹道:“何物竟这般大,连这宽敞的宫殿都装不了?”
我卖关子道:“此物可骁腾山河,踏云凌月。”
李太后道:“既如此,哀家陪陛下同去。”宦侍扶司马言步下高台,李太后携诸公随后而行,我在最前面领路,沿着曲水殿东行,朝御马所走去。
有人在我身后窃窃私语:“褚令乃温元腹心,半月前方才上书请伐,今日又借皇帝寿辰做文章,行事又如此神秘,我心中很是不安。”说话这么大声,的确知道你是挺不安的。
太后走累了,不耐道:“温元子究竟送了何物?”
我很是恭敬的对太后和皇帝道:“殷之伊尹、汉之霍光,送于商汉的不外乎天下。太后何必忧虑将军会送何物呢?”
司马裕扬眉冷然道:“伊尹移居太甲,代为执政,霍光擅权,私废孙昌邑王,这可不仅是辅佐天下这么简单。”
李太后毫不避忌道:“叔公说的正是我所担心的。”
御马司位于皇宫西角,一匹披挂良驹正在院中昂首阔步。马身通黑,双眼金黄,骨如龙翼,鸣如啸云。
李太后不悦道:“不过是匹马。”
我将缰绳递向司马言道:“此马名叫奔宵,可夜行万里。骁腾山河,踏云凌月,不在话下。”
司马裕若有所思道:“像是温元的坐骑。”
对于司马弦他爹司马裕,我素无好感,除了长得俊,其他当真差的远。但他是丞相,位高官大,我不搭理他不行。
我毕恭毕敬道:“丞相好眼力。此马曾伴温大将军西征成川,北伐姚鎏,立下无数功勋。将军上表请求陛下降旨北伐,陛下却一直未有回应。臣来时将军曾对臣道,国仇未报,不敢安生,故而命下官将此马献于陛下。若陛下允旨北伐,此马将重回战场,与将军一起浴血杀敌,如陛下不允,请在诸公见证下,亲自斩杀此马,将军自会知晓陛下心意。”
武陵王司马尊叱道:“褚令,你放肆!”
众人惊诧连连,皆暗自把目光递向皇帝。司马言没接缰绳,走上前摸摸马鬃。马眸宛如冬日晴明火焰,皇帝脸上却愁云密布。几年不见,他竟然消瘦成如今模样,世人皆言皇帝病重,时日无多,竟不是谎话。
司马言叹息道:“将军何苦逼朕?卿何苦逼朕?”
我忍下心酸,故作不解道:“陛下此言何意?”
司马裕上前道:“我素知温元子为人冒进,却不料粗心至此。”
我正色道:“王爷此言何意?”
司马裕沉声道:“当年尹深源北伐大败而归,被废为庶人。温元子今日也想步他后尘吗?”
我道:“今日不比往日,温公也非尹浩。”
司马尊当即反驳道,“有何不同?如今前秦有苻溪,前燕有慕容贺,我看温元还不如尹深源,他拿什么北伐?成川之所以那么快被灭,皆因李恪骄吝荒淫,国事衰微之故,温元不过是捡了便宜而已。”
我悠然一笑道:“将军大破姚鎏诸贼之际,进军洛阳之时,王爷为何不说这样的话?那时王爷正在扬州操练新兵,可如今这些兵又在何处?难不成臣入建康城时看到的那些遍布全城的乞丐就是王爷的军队吗?可见王爷练兵时当真不曾花费一文国帑,以致于他们都衣不蔽体,骨瘦嶙峋。”
“你!”司马尊怒极无言,甩袖别脸。
司马裕见兄长对付我不得,思量许久这才开口:“温元当真北伐决心已定?”我闻言点头,司马裕又道:“当年西进伐蜀,温元子也不曾请示朝廷,就擅自率军而去。这次为何不效仿当年故事,非得派你而来?”
司马裕说话永远是这样,心里憋着坏,表面温吞吞,当年我竟服软在他手里,若不是……罢了。
我回过神道:“将军也知北伐事关重大,不愿为无利之功,实在是当下良机难得。慕容捷新死,幼帝继位,太后可足浑氏为昏聩,慕容贺和慕连山又内斗止,两虎相争,必伤一伤。将军并非决意为难陛下,只是希望陛下为天下苍生思虑,莫让机会白白溜走。”
司马言沉默良久,道:“两位叔公怎么看?”
司马裕和司马尊相视一眼,道:“局势虽好,可有良策否?”
见两人被自己说动,我道:“十日前随表上书前秦刺史许护降书一封,陛下难道没看到?”
皇帝竟真的摇了摇头。
司马裕道:“降书寡人已经看过,尚未来及禀告陛下。此人原本是个没来历的流民帅,今日投靠前燕,明日投靠前秦,后日又投靠我朝。为人首鼠两端,朝移夕替,怎可取信?”
我道:“此人我见过,和王爷说的一点不差。不过为表衷心,他已经将父母妻儿送出,送到武陵当人质。有此人作为内线,何愁前秦不破?”
司马裕惊讶道:“这怎么可能?”
我面色如常道:“斐疏结出手,何事不得成功?”
司马裕了然道:“原来如此。有此担保,倒是一剂安心良药,既如此,容寡人和陛下再行决意,你且等圣旨。至于这匹马,还给温元子罢,皇宫里御马多的是,不缺这匹来杀。”
我心中虽不痛快,但也只好领命而行。诸官员行礼告辞,皇帝倚着院中的石桌坐了下来,分明是个未及二十的年轻人,却如暮年老朽般形容憔悴,帝王衮服亦黯淡无光。
皇帝单独留我说话:“卿是否觉得朕这个皇帝,做的太过窝囊?”
我道:“陛下何苦妄自菲薄,江山是陛下的江山,百姓是陛下的百姓,臣民是陛下的臣民。陛下之决,便是天下之决,诸臣之决,下官并无置喙的余地。”
皇帝苦涩一笑:“卿是在怪朕啊!”
我拍拍马脖子,装作没听见:“陛下开恩,捡回一条命,明日就送你回去。”
奔霄感受到喜悦的味道,昂头呼呼了几声。
司马言见此马甚为灵性,不由莞尔:“若朕杀了此马,怕夜里也睡不安生。”话刚说完,整个人剧嗽起来,逼红脸颊。
顾不上臣礼,我上前扶住司马言,皇帝摆手示意不用,用手帕掩住唇鼻道:“朕还撑得住。”
我问道:“陛下的病,可严重吗?”
皇帝道:“褚时君眼中只有温将军,没有陛下。”我蓦然愣住,只见皇帝笑了,并不介怀道:“玩笑而已。温公与卿皆身负天下苍生,苍生重乎?朕重乎?”
御医很快赶来,替皇帝诊脉,蹙起眉头问道:“陛下觉得今日冷吗?”
今里难得艳阳高照,但毕竟初冬料峭,时来北风拂过,仍觉遍体凉生。
皇帝一身衣衫轻薄,却道:“时冷时热,此时异常热。”
御医又把了一次脉:“发热的迹象是从何时开始的?除了发热咳嗽,陛下还有何不适?”
司马言道:“半个月前。只觉得浑身无力,不思饮食。”
御医退身站起来,略一沉吟道:“陛下的病不严重,忧心上火而已。臣为陛下开一副清热解毒的方子,假以时日,自会痊愈。”
不便打扰皇帝休息,我行礼告辞,他吃力摆手,仿佛耗尽全部气力,帝王龙袍湮没于宫墙深深处,再也看不清楚。只记得他苍白眼底,神色哀愁,遥望无际宫墙之外。
翌日,我打马离开建康,来时雪飘,去时雪飘,不减梅花一段香。从建康至京口三百余里,快马加鞭过二次,当年万念俱灰,而今春回大地。
京口西南三十里,有一城池,名曰新亭,乃是朝廷屯兵之所。刚入城门,有人前来迎候,领我入郡府。
一人青衣白狐裘,立于院中红梅下,手握盘龙卷轴,墨字清晰,上书允准北伐之诏令。
这恩却是承下了。